黄子华用什么疗愈了香港?港式幽默男神成长史(下)

幽默本身和政治相关,黄子华的栋笃笑则与政治保持着距离,每每出手让人无不叫好。
黄子华。
风物

他要好好说一个“香港故事”。其潜台词不难解读,说穿了就是一份对香港人身份的认同感,偏偏当下香港却大有再容不下幽默之势,人们似乎不再需要笑,更枉论是借笑话去思考世界。

幽默可以抒有解民怨,但这功能层次太低了,有时候人的怨气太重,悲感过强,连天性使然的幽默感也会失去。多年来,黄子华演栋笃笑的频律相当稳定,两年左右便有新作。《唔黐线唔正常》(2014)是他最近的一个栋笃笑,至今已近两年,他刚演罢《前度》,今年之内都不会再有栋笃笑新作问世了。

今年初,黄子华他曾在一网台访问里(《萧遥游》), 提过他有可能不再演栋笃笑了。为什么呢?主持忧心忡忡地问。黄子华语带苍凉地说,现在香港已经笑不出了。他又说,或者会多演一次吧,但不会是这一两年的事。他说:

“很坦白讲,我已经冇乜遗憾,我亦都江郎才尽咗好多年⋯⋯但系我江郎才尽得嚟,我仲好有兴趣再做多一次栋笃笑⋯⋯我喺香港过咗咁多年,真系一个地道嘅香港仔,而家由我认识嘅香港,发展到今日嘅香港,我点先能够说一个香港故事,或者系我自己嘅故事呢?然后再同大家栋笃笑多一次呢?”(很坦白讲,我已经没有遗憾,我江郎才尽很多年了,但我江郎才尽到还是很有兴趣再做一次栋笃笑,我在香港住了这么多年,是一个地道的香港人,从我认识的香港,发展到如今的香港,我如何可以说一个香港故事,或者我自己的故事,然后向大家再表演一次栋笃笑呢?)

如此几近封咪宣言,说明了身为喜剧演员的黄子华,一直带着另一种相当迂回的无力感。既然无憾,既然有江郎才尽之感,为何还要再多做一下?他一句也没提过“为报答粉丝支持”这类娱乐圈客套语,而是说,他要好好说一个“香港故事”。其潜台词不难解读,说穿了就是一份对香港人身份的认同感,偏偏当下香港却大有再容不下幽默之势,人们似乎不再需要笑,更枉论是借笑话去思考世界。

我们之所以爱看喜剧,不只因为有 gag 可笑,也是受表演者的气息所吸引。出色的喜剧通常源于出色的喜剧演员,喜剧演员有亲和力,能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喜剧演员不是观众耻笑的对象,他只是将可笑的人和事表演出来,跟观众同声失笑。

传统上,“港式幽默”可以归纳为两大形态:上笑政商权贵,为小市民发声抒气;下笑边缘族群,以巩固主流价值。前者常见于政治嘲讽笑话,后者则多是流传市井之间的 racist jokes 和 sexist jokes。网络文化中的恶搞和耻笑文化,大致也是这两条进路。不过网络笑话通常不是由人说的,而是一些文字,有图,有片,却欠缺了说笑话者跟听笑话者的互动。我们之所以爱看喜剧,不只因为有 gag 可笑,也是受表演者的气息所吸引。出色的喜剧通常源于出色的喜剧演员,喜剧演员有亲和力,能拉近与观众的距离;喜剧演员不是观众耻笑的对象,他只是将可笑的人和事表演出来,跟观众同声失笑。所以喜剧有向心力,还能凝聚共同感。

黄子华在2003年的《冇炭用》里提出了一个消解民怨的好方法,就是把所以问题都归疚于当时民望低迷的特首董建华身上。此 gag 既出,自然掌声雷动。时至今天,既使将香港所有问题都怪罪于梁振英,网民对他的耻笑和谩骂都腻了,我们亦难以松弛下来,反而可能绷得更紧。这大概就是黄子华所讲,香港已到了笑不出来的境地。

黄子华有亲和力,他的幽默感已早不是像《娱乐圈血肉史》那般,必须全赖笑话内容带动,近年他在栋笃笑里的舞台感已臻成熟,说话节奏和身体语言均深谙个人风格,亦经常大玩只有粉丝才懂的 inside joke 烂 gag,像“回水”、“除裤”等等。他的表演很有本色演出(instinctive acting)的精韵,若放在电影中可能无甚足观,但在栋笃笑里却大放异彩。他的角色扮演不需要代入复杂的戏剧处境,单单借助口技、面部表情和局部肢体动作,就能把所扮演角色摆设好,让他活灵活现。而对观众来说,他们不要来看戏剧,他们甚至不要求黄子华把角色演得怎样深刻,只要有一两个即时引爆笑点的小动作,就能赢尽观众的心了。

栋笃笑不讳政治

可是,黄子华便值得观众欣赏的,是他对政治议题的另类思辩。

对政治议题,黄子华没有忌讳,批评时政、戏弄政要的调笑之言时常溢于舞台之上。可是,他体察政治的态度往往相当抽离,他很少站在话题的风眼里,而是静待话题稍作冷却,才作回应。

《唔黐线唔正常》演出期间,适值雨伞运动,黄子华也迅速拨出近半小时的表演时间作幽默回应。当时观众拍烂手掌,传媒亦大肆报导。针贬时弊本是笑话大用之一,早年香港的电台电视便有即写即演即出街的传统,但黄子华不是这种创作节奏,像《唔黐线唔正常》这段跟当下现实即时互动的栋笃笑,在他的创作脉络里是少见的。

对政治议题,黄子华没有忌讳,批评时政、戏弄政要的调笑之言时常溢于舞台之上。可是,他体察政治的态度往往相当抽离,他很少站在话题的风眼里,而是静待话题稍作冷却,才作回应。这自然跟栋笃笑的表演周期有关,演出内容必须预先拟好,朝写晚演的《欢乐今宵》式操作根本难于实行。而另一原因,是他总带着一份知识分子的距离感,他不要情绪化的谩骂或嘲弄,而是要将问题沉淀下来,才慢慢抽丝剥茧。他要追问和嘲笑的,多是政治议题背后的社会逻辑,或是人性构造,而不是事件本身。他的笑话不是即时点评,反而更像介乎深度评论与学术论文之间的一类长篇体例。

在黄子华云云栋笃笑作品中,《秋前算帐》可能是最值得写进香港文化史里的一部。1997年初正值回归前夕,民心混合了焦虑与期待两种情绪,当时仍是“鬼片演员”的黄子华竟不去做一个为大家消忧解愁的搞笑演出,却要挑动当时香港人最敏感的政治神经。《秋前算帐》毫不犹疑地将“回归”的历史根源,社会意识和政治现实放到前台,大谈香港人恐共情结、田鸡理论(即温水煮蛙)、中港文化差异、甚至六四事件。其中金句后来反覆被媒体、论者和网民大造大章,纷纷赞叹黄子华有着预言家一般的前瞻性。

他的任务仅仅是抛出问题,接着亮出观察,再任由观众接应。因此坊间对黄子华栋笃笑常有一评价:黄子华的笑话背后,是哲学思考。但对他实质上为我们提供了怎么样的哲学思考,甚至观点呢?

以下几句摘自《秋前算帐》的话,剪接起来,难道不是在说今天的香港吗?

“大家知唔知一国两制最伟大嘅地方系咩?就系佢真系肯承认,佢自己个制,真系吓亲人。”(大家知不知道一国两制最伟大的地方是什么?就是他真的愿意承认,他的制度,真的吓到人。)

“六四令我明白两样嘢,第一,中国点解咁多人?因为中国系一个人都冇死过。第二更加重要,透过六四,中共其实同所有中国人讲咗一句说话:我统治你,你唔好咁多声气。你哋觉唔觉得呢句说话好熟悉?过去一百几十年英国统治香港,都系不断讲紧呢句说话咋嘛。我统治你,你唔好咁多声气,呢句系宗主国同殖民地讲呢说话,而家中国就同中国人讲呢句说话,原来中国系当中国殖民地。北京呀,上海呀,呢啲冇错系中国一部份,但同时亦都系中国嘅殖民地,呢样就叫一个两制嘞。”(六四令我明白两件事,第一,中国为什么那么多人?因为在中国一个人都没死过。第二更加重要,透过六四,中共其实同所有中国人讲了一句话:我统治你,你不要太多话。你们觉不觉得这句很熟悉?过去一百几十年英国统治香港,都不断在说这句话嘛。我统治你,你不要太多话。这句是宗主国对殖民地讲的话。现在中国就同中国人讲这句话,原来中国把中国当作殖民地。北京啊,上海啊,它们的确是中国的一部分,但同时也是中国的殖民地,这就叫一国两制。)

“点解一国两制咁伟大?⋯⋯因为殖民唔洗签地契,悭返好多厘印费。更加重大的启示系,香港唔系回归祖国,香港系转会祖国,由英国殖民地转做中国殖民地。所以我话香港点会唔好,因为讲到做殖民地,我哋香港认咗第二边个敢认第一呀,我哋生出嚟就系做殖民地㗎啦。”(为什么一国两制这么伟大?⋯⋯因为殖民地不用签地契,省了好多厘印费。更加重大的启示是,香港不是回归祖国,香港是转会祖国,由英国殖民地转做中国殖民地。所以我说香港怎会不好呢?因为想到做殖民地,我们香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我们生来就是做殖民地的啦。)

“所以而家有啲人批评人,转軚啦,亲中啦,喂,我哋殖民地嚟㗎,我哋唔转軚,我哋点样生存呀?香港有今时今日就系建基于最初肯对英国人转軚咋嘛。”(所以现在有的人批评人,转风向啦,亲中啦,喂,我们是殖民地,我们不转风向,我们怎么生存啊?香港有今时今日就是建基于最初愿意对英国人转方向嘛。)(《秋前算帐》)

其实早在第三个栋笃笑《跟住去边度》(1992)里,黄子华便开始深究后过渡期的香港文化情结,他以“跟住去边度”(然后去哪里)为题,引出香港人对前途的茫然,更机警地以一句“阿妈标仔参,边个俾赎金”(妈妈绑架儿子,谁来付赎金)作总结。而第四个栋笃笑《末世财神》(1994)则是他开始建立自己风格的跃进之作,整个演出把主题扣连得更加严密不漏,对九十年代香港的声色犬马生活极尽调侃之余,也将后过渡期里香港人金钱至上跟末世意识纠缠不清的精神状态,刻画得很深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的舞台表现进步很大,洗脱了过去的青涩和犹疑,说话节奏更准,压台感亦增强不少。

但要跟政治保持幽默的距离

“维基百科”将黄子华跟张达明合演的《栋笃笑双打之玩无可玩》(1995)纳入黄子华栋笃笑系列,而将两人跟吴镇宇合演的两集《须根Show》(1998、2000)排除在外。依此一算,《唔黐线唔正常》就是他第十四个栋笃笑了。 按表演风格和主题嬗变,黄子华栋笃笑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成型期。当中回归前的六个作品,具体呈现了后香港后过渡期的多种集体情感结构,如恐共情结、末世意识、金钱至上主义、还有将中国人身份跟香港人身份并行不悖的复合共同体想像,多角度地验证了某些港式后殖民理论的想法。而经过这几个作品,身为表演者的黄子华亦渐渐摸索到一种属于自己的说白方式和表演节奏。

第二阶段是转型期。其中包括后九七的三个作品《拾下拾下》、《冇炭用》和《儿童不宜》。这时黄子华已累积一些知名度、其栋笃笑品牌亦已确立,在失去了“九七”这个大命题之后,他的栋笃笑反而不及《末世财神》和《秋前算帐》那么结构严谨,也没有一个贯彻主题。同时,他亦开始不再那么介入政治议题,而是比较抽离地笑看人生,剖析当时香港人的人性展现,工作伦理、网络文化和男女关等文化政治问议题。少数例外是在2003 年适逢民怨四起之时,他在《冇炭用》里“幽”了董建华和梁锦松等政治人物很多“默”。

第三阶段是定型期。从2007年的《越大镬越快乐》开始,黄子华在栋笃笑中愈来愈依赖他的个人魅力去带动现场气氛。现实中他的演艺事业已摆脱了“鬼片演员”的颓态,他在电视台的表现相当成功,他获得了大批粉丝,形象也十分入屋。而在栋笃笑演出里,他开始引入四面台,2010年的《娱乐圈血肉史2》更转战红磡体育馆,务求跟观众有更类似一般娱乐圈偶像与粉丝互动的现场气氛。他更不时诱导观众的粉丝情绪,舞台造型愈见夸张,“回水”、“除裤”这些 inside jokes 此起彼落。

黄子华终究宅心仁厚,回归之前,他的栋笃笑鲜有轻蔑和耻笑,却有着一份跟观众份属同舟的同理心与共同感。及至近年他因身份地位改变,再难于毫无包袱地肆意说笑,他还要借栋笃笑作糖衣,将种种尚待拆解的现代人生命题,偷运到普罗观众口里。

若将黄子华的栋笃笑从头看一篇,不难发现其中的政治含量明显有淡化趋势。我们可以在他的第一阶段里找到“九七回归”这个共同母题,及至在他后来的作品里,主题的政治性显没那么明确和垄断了。《冇炭用》讨论的是传媒娱乐化问题,《儿童不宜》谈论港式工作伦理,《越大镬越快乐》分析现代人该如何面对个人不幸,而《哗众取宠》则摄猎到网络文化衍生的道德问题。这些主题,既有哲学讨论色彩,亦有文化评论成份,却鲜有扣连到2003年以后的种种香港政治生态,像社运潮流、本土意识、政制争议、中港矛盾这些热话,大多都在黄子华栋笃笑里缺席了。

今天香港社会气氛愈渐泛政治化,我们很容易会把这种政治上的沉默视为罪衍,可是这实在不是评价黄子华栋笃笑的理想角度。同是不甘固守娱乐圈俗流的有识之士,黄子华不像杜汶泽或黄秋生这类关键意见领袖(KOL)那般敢于直言,也不像何韵诗或黄耀明这类直接行动者一样走在抗争前线。气质上,黄子华更像一个沉思的知识分子,一个热爱智慧的人(philosophos),不断针对我们早已习以为常的社会体制和习见打烂沙盘问到笃。

有两句黄子华经典金句是这样的:

“揾食啫!犯法呀?”(糊口而已,犯法吗?)(《拾下拾下》)

“系咁㗎啦!好出奇呀?”(就是这样啦,很奇怪吗?)(《越大镬越快乐》)

此两金句的奥义,恰恰在于两者都彻底表现了香港人的犬儒心理。黄子华提了出来,既没批评,当然也非认同,他的任务仅仅是抛出问题,接着亮出观察,再任由观众接应。因此坊间对黄子华栋笃笑常有一评价:黄子华的笑话背后,是哲学思考。但对他实质上为我们提供了怎么样的哲学思考,甚至观点呢?很少人能清楚指出。

于是,我们又回到最初的问题:笑话的作用是什么?一个喜欢演员的政治功能又是什么?

对于近年的黄子华栋笃笑常跟政治保持距离,或许可以如此为他辩护:幽默的作用,既不必然在于针贬时政嘲笑权贵,也不必然在于巩固主流价值,幽默也应该用于旁敲侧击地唤醒香港人的集体意识,然后将批判和反击留给别人去做。剑拔弩张的对抗姿态,实在不是幽默所能承当的。黄子华终究宅心仁厚,回归之前,他的栋笃笑鲜有轻蔑和耻笑,却有着一份跟观众份属同舟的同理心与共同感。及至近年他因身份地位改变,再难于毫无包袱地肆意说笑,他还要借栋笃笑作糖衣,将种种尚待拆解的现代人生命题,偷运到普罗观众口里。

生命是苦,政治是躁,我们仍得生活下去。学习跟政治保持幽默的距离,是黄子华借栋笃笑带给我们的美感教育。

(全文完)

附:黄子华栋笃笑系列作品:

《娱乐圈血肉史》(1990)
《色情家庭》(1991)
《跟住去边度》(1992)
《末世财世》(1994)
《栋笃笑双打之玩无可玩》(1995,与张达明合演)
《秋前算帐》(1997)
《拾下拾下》(1999)
《冇炭用》(2003)

《儿童不宜》(2006)
《越大镬越快乐》(2007)
《哗众取宠》(2009)
《娱乐圈血肉史2》(2010)
《洗燥》(2012)
《唔黐线唔正常》(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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