软骨病患者高小四死于2016年7月20日凌晨。
7月19日深夜,贯穿河北省邢台市的七里河在暴雨的连日注入下决口,洪水一路向东,在20日凌晨冲进了大贤村。
高小四的母亲惊醒,发现洪水涌入家门,咕嘟咕嘟往上涨。年过70的老太太把沙发搬到床上,让高小四爬到上面。高小四说:“妈,别管我了,你走吧,你赶紧上房吧。”
母亲跑到屋外,顺着梯子爬上屋顶。她放心不下,唤着高小四的乳名:“小三儿──”
高小四在屋里答:“哎。”
“小三儿──”
“哎。”
“小三儿──”
高小四没再应声。屋外,天昏地暗,雨下如注。
拾荒养家,盖新房前洪水来了
高小四生于1988年,他并非生下来就有病。
7、8岁时,他的腿脚开始不灵便。家里人带他去长春,寻找一个“扎针很灵”的大夫,没找到。又带他去石家庄检查,啥也没查出来。高小四就慢慢不能走了,只会爬。
家里四个姊妹,一个大姐,三个弟弟,高小四排行老幺,是兄弟中的第三个,家里都唤他“小三儿”。高小四的两个哥哥也是在7、8岁时慢慢不能走路的,一个14岁就死了,一个21岁没的。
高小四觉得,从腿脚中一天天泄去的力量总有一天还会回来,他常问大姐高素革:“俺啥时候能走(路)啊?你给俺看看病去。”
“还看啥呀,”高素革说,“他的脚都畸形了。”
高小四和两个哥哥患的都是软骨病,学名叫“维生素D缺乏性佝偻病”,这是一种常见的儿童营养缺乏症。由于缺乏维生素D,引起患者钙、磷代谢失常,严重者致骨骼畸形。综合数据显示,华北地区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古五省市区中,河北的佝偻病检出率仍高达41.2%(2012年),仅次于内蒙古的44%(2010年)。
高小四想去读书,他跟大姐说:“叫俺去上学吧!”高素革说,家里人怕他去学校被人欺负,一天书也没让念。
高小四成了文盲。他喜欢看戏、看“打仗片”,并从电视剧里学会了几个字,分别是“上”、“中”、“下”、“一”,和《七品芝麻官》里的“七”。
“可聪明了,”高素革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高小四不再提读书和看病的事。他只剩一个完好的左手,右手和双脚都使不上劲。政府发给他一辆身体障碍人士用的轮椅,他坐在上面,过起了捡破烂的日子。
高小四每天早起出门,从大贤村一路向北,到4公里外的景家屯村,下午两点回家,吃口饭,接着出门,一直到晚上9点回家。兴贤路上的木板厂都见过手摇轮椅车的高小四,“哥哥,给俺个板儿吧。”
“村里村外,没有一个(人)不认识他的,”高素革说。
他逢人打招呼:“给我个矿泉水瓶吧,给我个烟盒吧。”1米高的袋子,高小四一天能捡一到两袋矿泉水瓶,卖了钱养活自己和老母亲。
“一块钱他也舍不得花,”高小四的姐夫李寿芳说,高小四从没买过零食。
村里人可怜他,给他点西瓜、桃子,他拿给高素革:“姐姐给你点儿不?”
高小四还会给姐夫按摩。他跪在床上,用手肘推拿姐夫的肩膀和腰椎。母亲不在家时,高小四也会自己做饭。
他一直努力让自己活得有用一些。
高小四今年29岁,个头1米65,生得胖乎乎,在李寿芳看来,小伙子“长得也不赖”。但他这辈子注定娶不上老婆,“你咋养活人家?”高素革说。
前不久,政府给补贴了一万六,姐姐和姐夫也贴了点钱,打算给高小四和他的老母亲盖新房。房子还没盖好,洪水就进了大贤村。
惊恐逃生,“我有心救他,但水太大了”
雨一直下,从7月18日起。
大贤村的村民们记不得上次下这么大的雨是什么时候。后来的数据显示,从18日到21日,邢台市平均降雨量204毫米,突破历史记录。
19日晚,雨水在大贤村以西侧50公里外的东川口水库和南石门流域迅速蓄积,于七里河汇合,流量达到每秒580立方米,在距离大贤村仅几分钟车程的107国道附近形成大洪水。但大贤村口的七里河河道并没有相应的承载力。原本200米宽的河道在大贤村外的龙王庙桥处急剧收窄,变为不足80米,此处的水流通过能力只有每秒40立方米。
“200多米宽的河拐到这里突然没有路了,就像一架时速150公里的车,正走着,直接走到一个不能走的巷子里,”住在大贤村南头的邱少杰说。
20日凌晨两点左右,这辆失控的车以碾平一切的力量冲入了大贤村等12个村庄。彼时,大贤村的2000多口人尚沉浸于睡梦中。
关于那晚村委会是否用喇叭通知大家撤退,村民们答案不一。杨俊英被村委会的大广播惊醒:“洪水下来了,已经进村了,赶紧起床了。”听到广播的同时,水已钻进了屋子。
更多的人表示没有听到广播。唤醒邱少杰的是院门发出“Duang──Duang──”两声,“我以为有人砸我大门。”他打开客厅的门,洪水瞬间没过了小腿。
刘兰珍则被哄水的怪叫声吵醒,“滋儿滋儿地响啊!”她爬上楼,看到“大波浪打过来”。
高小四的姐夫李寿芳在沉睡中接到儿子打来的电话:“水来了,你快起来。”他赶紧穿上衣服,和老伴背着4岁的孙子往外走。出门走了几步,水就到他的腰了。
与此同时,高庆辉家养的200多只笨鸡被瞬间淹死。邱少杰看到自己的电动车被洪水裹挟着,在院子里转圈。
泥水中充满颗粒感的杂物在李寿芳老两口身体上留下“扎扎”的触感,但他们无暇顾及,他们要直走再右转,向离家20米远的老春家进发,那里地基高,水应该淹不到。
水又急又猛,老两口紧紧扒着墙,艰难跋涉。在右转弯处,李寿芳的老婆高素革走不动了,“我歇着吧,你别管我,”她说。
李寿芳拽住老伴,继续往前走。他们摸到老春家门口,水已没过胸口。 “救命!老春,你救救我吧!”李寿芳拼命敲门。
老春家想从里面开门,却发现门怎么也打不开。 “一下子心里没有希望了,”李寿芳说。
头顶上,已逃出的村民站在屋顶上,朝着邻居、亲戚家的方向喊:“水下来了,快起来!”大雨噼里啪啦地砸下来,将呼喊声消融成一阵阵呜咽。
李寿芳和高素革还站在老春家门口,紧紧抓住巴掌大的门把手,水已经没到下巴处,李寿芳心中荒凉。
这时,洪水冲开了老春家的门,“水忽的一下冲进院子”。李寿芳顺着水的力量上了台阶,他背着孙子爬到老春家二楼楼顶,一下瘫倒在地。
站在屋顶的刘兰珍看到村里的老人趴在电线杆上号哭,“呼啦一下──水没过了脑袋,不一会儿又露出来。”
高小四的母亲爬上屋顶后,听不到儿子的答应声,又顺着梯子爬下来。身高1米5的她扒住梯子,将全身浸在水里,只露出眼睛,在黑漆漆的水里寻找儿子。什么也没有,床漂在水面,但儿子不在上面。
站在老春家楼顶,李寿芳想起住在另一处房里的岳母和妻弟高小四。 “我有心救他,但水太大了。”
凌晨两点多,夜黑雨大,洪水推倒了一座座房,将村南口那台至少8顿重的压板机冲出几十米远。幸存的村民散落在各家屋顶和电线杆上,不幸的人已堕入泥浆。
高小四不幸的一生,最终汇入这场盛大的悲剧中。
高小四死了,“他挺懂事”
天麻麻亮时,李寿芳跑去寻找岳母和高小四。
水尚未完全褪去,李寿芳猫着腰在泥水里摸,床上没有人,又在地上摸──在床边的地上摸到了高小四。母亲此前为了垫高他的沙发倒扣在他身上。李寿芳把沙发挪开,取下床板,把高小四从泥水里拽出来,放在床板上。
高小四肚子很大,是“喝水喝的”。
他在床板上躺了两天,才被送到太平间。
河北省政府24日公布统计数据,截至23日18时,河北洪灾死亡数字上升至130人,其中邢台市34死。
提起死去的孩子,村里的大妈忙不迭地蹦出“可怜”、“太惨了”等词汇;谈到高小四的死,大妈只轻轻问了一句:“谁?小三儿?”脸上没有表情,甚至没有一声叹息。
李寿芳的大儿子这样评价自己的小舅舅:“他挺懂事,一看这水,知道自己不行了,就让我姥姥先走了。”
中國的人命不值錢
解決辦法…..首先要提起所有勇氣去面對吧… 「天災」往往伴隨有「人禍」不能怪在「雨下得大我們沒辦法」就完事。為什麼河道驟然收窄、為什麼沒有大雨後的防洪規範、為什麼沒有落實到家家戶戶的預警機制,類似問題可以提一籮筐!追問目的不是指責誰,只是希望警示他者,以期減少類似的悲劇。
感謝端傳媒提供出這麼優秀的紀實報導,讓我們得以窺見GDP排名第二國家的不足,我們往往說,一個社會最重要的是老百姓的生命,視生命如草芥,在大陸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所以,社會體系出問題,人與人之間的冷漠也就不足為奇。但是,解決問題的方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