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香港,难民极少获得公众关注,他们一直是躲在城市暗角生存的弱势社群。直至这一年来,社会才突然把目光投向这群社会边缘人,传媒报导,加上特首梁振英多次点名批评,公众终于看到他们了,不过却把他们与“十恶不赦”的大坏蛋画上等号。部份免遣返声请人非法工作,甚至干犯刑事罪行,这些都是有证有据的事实,入境处也有公布相关被捕数字。然而,记者想知道的是,怎样的社会和制度因素,才令本来算是逃出生天的人又走上这条违法绝路?
于是,我们找到2003年来港、来自非洲刚果的Ayodele。
第一次访问时,我和Ayodele约在太子一间咖啡室。他和另一个来自非洲苏丹、同样正等候难民资格审批的朋友Kaarle一起来。两人走进餐厅,不少客人都把目光投向这两个黑皮肤的人。直到他们坐下,各人才把视线转回自己的饭桌。
访问约在下午三时,我先请两人点饮品,Ayodele点了一杯咖啡,Kaarle却一直犹豫着,最后以英语问:“我可以吃饭吗?”我请侍应送来午饭的餐牌,Kaarle又再犹豫了一会,然后点了一个最便宜的鸡肉焗饭。
就是一条大直路,沿着那条直路一直走就到了。
Kaarle原本是一名农夫,2004年逃难来港,和Ayodele在香港认识后成为好友。
焗饭送来,Kaarle似乎早已饿坏了,大口大口地吃着。他后来告诉我,他住在西贡偏远地区,访问这天,他由西贡坐巴士到钻石山,再由钻石山走路到太子——那是五个港铁站的距离。根据港铁网页资料,单是铁路车程也要11分钟。“这么远的路怎么走?”我很惊讶。“就是一条大直路,沿着那条直路一直走就到了。”他似乎难以理解我的问题。
Kaarle说,他每天上午7时起床,吃过早餐后,会花近两小时走路到西贡市中心的图书馆看书,然后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下午5时,他再走路回家吃晚饭。这就是他每天的日程。这天,他吃了一个鸡肉焗饭,是他日常以外的“异想天开”。
“我们每月只有1200元的津贴到超级市场买食物,那些钱只够我每天吃两餐,所以我平日都不吃午饭,饿了就喝水。”Kaarle说。
我看着Kaarle肩上破了一个小洞的衬衫,想起一出名为《被偷走的十二年》的电影。2004年至今,Kaarle的12年被偷走了。我在想,即使有一天他真的获确认拥有难民资格,可以到英美等难民收容国开始新生活,这12年光阴又有谁可以还给他?香港少有难民家庭,大部份免遣返声请人都是只身来港,他们大都正值壮年,这样白白过12年,对他们会造成什么心理影响?
之后Ayodele和Kaarle你一言我一语地向我诉苦。
他们两人都不懂得中文,却都清楚知道香港有报章大量报导“假难民”,指有人滥用免遣返声请机制留港,期间非法工作和参与有组织罪案。
所谓“假难民”,是2015年才出现的新词。但其实,如果经审批确认免遣返声请人不符合难民资格,即是所谓的“假难民”,他们就会被遣返原居地;而由于香港不是难民收容国,如果声请人获批难民资格,他们会到欧美的难民收容国。
所以留在香港的,都是等候政府审批的人。
“我知道香港人讨厌我们,说我们做违法的事,但我没有做坏事,我一次法庭也没有上过,为甚么有人会把难民、罪犯混为一谈?”同一番说话,Ayodele说了两、三篇。
我有手、有脚、有脑袋,我很想工作,很想对社会有点贡献。
第二次访问,我和Ayodele约在早上七时,一同到西湾河一座教堂弥撒。Ayodele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与之前在餐厅访问不同,Ayodele走进教堂,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教会里的人不一样,他们很接纳我,我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朋友。”
在刚果,Ayodele是一名教师,拥有哲学和历史两个大学学位,同样每天会先上教堂才开始学校的工作,不同的是,他在香港上完弥撒就无事可做了。“我有手、有脚、有脑袋,我很想工作,很想对社会有点贡献。”“那有没有想过打黑工(非法工作)?”我问。“我信主,我不做不合法的事。”他斩钉截铁地说。
13年过去,Ayodele没有工作,没有家人,在香港可算是什么也没有,教会成为他唯一的寄托。但如果没有信仰支持,一个青年人13年过着一无所有的日子,他会走上怎么样的道路?
“也许香港人太幸福,不能理解我们的苦难。”他轻轻地说。
“你感到绝望吗?”
“噢,我还抱有希望,我希望……”但Ayodele没有说下去。
访问刊出当天的早上,我们收到一位“有心人”的讯息。他托朋友找到我们,想请我们转告Ayodele,跑马地一座教堂有法文弥撒,还传来相关教堂的资料。那刚好是Ayodele每个周末都会去参加的法文弥撒,而他平日只是为了省钱,所以到住所附近的教堂望弥撒。我还是把讯息转达给他,对他说:“最少部份香港人会与你同行。”
Ayodele和Kaarle不愿我们在报导中刊出他们的真名。写稿时,我上网找非洲男性的名字,最后选了这两个名字:
Ayodele解作 the return of happiness——重拾快乐,而Kaarle是free man——自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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