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绛先生的去世,引发了怀念,也引发了争议。然而对于杨先生来说,所有这一切,其实并不重要,她想要的,只是安静的“回家”,与丈夫钱钟书和女儿钱媛“团聚”。
105岁的高寿,本身就是一个传奇,何况,她还翻译了《唐吉坷德》,堪称译作的经典;何况,她还写下了《干校六记》和《洗澡》,以哀而不伤的笔触记录一个时代的波澜;何况,在其生命的最后,还写下了《走在人生边上》,翻译了《斐多篇》,把对人生的思考提升到死亡的高度;更何况,她还是钱钟书的妻子,那是现代史上的另一个传奇。评价杨先生的成就,难免挂一漏万,也非我能力所及,在此,我只能根据自己和杨先生的一些接触,谈谈我眼中的杨先生。
——作者
(陈远,历史学者,著有《燕京大学1919-1952》以及陈远口述史作品系列。)
其实,对于自己,杨先生有过定位:“每项工作都是暂时的,只有一件事终身不改,我一生是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
仔细揣摩,“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比“钱钟书的妻子”更为精当,后者是从属关系,前者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使是面对钱钟书,杨绛先生也并没有放弃自己的独立性。
最初知道杨绛的名字是源于《围城》,但对钱杨二位的印象,却来自于山西的高增德先生。那是八十年代高先生主持晋阳学刊时,到北京拜访钱钟书,但结果未能“得其门而入”。“敲门之后,门从里面打开了一道缝,钱先生探出头来问我找谁,我说找钱先生,但是,钱先生很快拒绝了,并且把门关上了。什么叫门缝里看人,以前我不知道,但是拜访了钱先生之后,我知道了,原来真有门缝里看人这回事。”高先生的讲述,带着一些诙谐和自嘲。
没想到,同样的事,在我身上也发生了一回。但也因此,和杨先生有了之后“从未谋过面”的交往。
“我们那个时代”真是理解杨先生的一把钥匙,那个是怎么样的时代呢?是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得到尊重的时代。
和杨先生的联系,要从我做访谈记者时谈起。2004年,我在新京报文化部,策划了一个采访民国时期文化名人后人谈他们眼中的父母的栏目,做了几期之后,我想到了杨绛先生,在此之前,我对鲁迅笔下的那个“恶女人”、杨先生的姑母杨荫榆一直很有兴趣,而杨先生的父亲杨荫杭,也是那个时代的名流。
按照打听到的杨先生的地址,给杨先生写了一封信,说明了自己想采访杨先生的想法,就寄了出去。之所以没有选择打电话,一是知道杨先生的听力不好,写信,或许能更清楚的表达自己的想法,二是如果打电话,杨先生回绝了,也就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
几天之后,接到杨先生家里保姆打的电话,说:我的信,杨先生已经收到,但是她认为,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杨先生现在只想过一种安静的生活。大概是我的信还有几分触动杨先生,她还让保姆告诉我,关于杨荫榆,杨先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我感兴趣的话,可以找来看看。
我表示“尊重杨先生的生活方式”,但和杨先生的联系却保持了下来。只是,我从来没有主动打扰过先生。
如果记得没错,应该是在2005年,有一天突然接到吴宓女儿吴学昭老师打的电话,说是钱先生的一件手迹正在拍卖,是赝品,杨先生让她联系我,可否帮忙报道。
这并不是我熟悉的领域,我告诉吴老师,我愿意帮忙,但是必须把杨先生作为第一采信人,最后还要看编辑是否通过。吴老师说没有问题,你现在就可以给杨先生电话。和杨先生通完电话,就和映光(我当时的编辑)说了此事。映光是个极有专业精神的新闻编辑,他认为这是个“大新闻”,如果能当面采访到杨先生,和电话采访的效果大为不同,因此极力“撺掇”我去和杨先生面谈采访,并且安排我们另外一个同事去拍卖现场调查。
在映光的“撺掇”之下,虽然明知被拒绝,但还是硬着头皮到了杨先生在三里河的寓所,去之前,我特意给杨先生买了一束鲜花表达敬意。
他们生活,他们治学,他们表达自己对时代的看法,如是而已。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既不能理解他们的学问,也无法理解他们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开门的是保姆,我说明来意,保姆征询杨先生的意见之后回绝了我,这也是我意料之中,我留下那束鲜花,表明“这与采访无关,只是一个后辈的敬意”,然后离开。
回到报社,正在写稿之际,吴学昭老师的电话就跟了过来,非常生气的问我有何意图。当时吴老师还说了一句:你不愿报道就算了,我们没有勉强的意思。在后来的接触中,我了解到,吴老师的性格就是如此:倔强,直接。
但在当时,我觉得委屈极了。一个小记者,我能有什么意图呢?甚至对当时只对历史感兴趣的我来说,这件事是否值得当做一个大新闻来做都持怀疑态度。我马上去和映光说这个题不做了。映光的反应,比我职业的多,他劝诫我不能因为这样一点委屈就放弃选题。实际情况确实也不容我放弃——选题已经作为编辑部的“重大选题”来操作了。
第二天报道见报,钱先生的那件赝品流拍。我以为,我和杨先生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不成想吴学昭老师又打来电话,为她昨天在电话中的语气道歉,并说杨先生很感谢我,如果我愿意的话,杨先生愿意请我到家里坐坐。
我告诉吴学昭老师,昨天贸然登门,确实有唐突之处,不过,之前上门拜访是职责所在,现在报道本是分内之事,对于杨先生的邀请,我更愿意尊重她的习惯,我对先生的尊重,也不会因为是否见面而改变。
大概是这样的态度,让杨先生对我有几分“刮目相看”。后来我编的那本《逝去的大学》出版之后,给杨先生寄了一本。没有期望杨先生有什么回复,但几天之后竟然接到杨先生的电话,在电话中,杨先生称我为“陈远同志”,并说因为是把书读完后,才给我打电话,所以间隔了几天。杨先生说:书认真读了,很好,现在的年轻人,很难理解我们那个时代。
“我们那个时代”真是理解杨先生的一把钥匙,那个是怎么样的时代呢?是个人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并得到尊重的时代。
也正是在那段时间,在和钟叔河先生通电话时,听钟先生说杨先生在给他写信时提到我以及《逝去的大学》,钟先生说:“杨先生挺欣赏你的。”可惜的是,当时竟然没有想钟先生讨要一份杨先生书信的复印件。
通达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为了外界而委屈自己。
那之后的很久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和杨先生再有联系。大概是2006年,我编《斯人不在》的时候,想到杨先生那篇怀念杨荫榆的文章,就拜托吴学昭老师向杨先生转达我的意见。吴老师问我:准备在哪个出版社出版?作者都有哪些?因为刚有一个想法,一切还都不确定,我也只能如实的告诉吴老师。吴老师答应帮忙转达,但是同时也告诉我不确保杨先生会答应。
第二天,吴老师在电话中高兴的告诉我:我和杨先生说你编书要收录她的文章,她很爽快就答应了,而且什么都没问。她对你还是很欣赏的。
其实,我理解吴学昭老师之前问我的意思,那是替杨先生问的,因为她更了解杨先生的性格;我也理解杨先生不问的意思,对后辈的欣赏,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在老人家心里,觉得欠我一份情,不补过来,她会觉得是对别人的亏欠。在我接触的老辈人当中,大多数都是如此。
后来还有一次,是关于谢泳先生写了一篇关于钱钟书的文章。限于篇幅,谢文不在此赘述,大致是关于钱先生在非常时期对于时事的针砭。杨先生看到后,让我转达谢先生,她认为文中事实是有出入的,并且表示,她愿意提供一些材料给我,希望我就谢先生的文章写一篇澄清文章。
我表示愿意向谢先生转达杨先生的意见,但我对钱先生素无研究,又非门生故旧,由我来写,没有权威性。杨先生没有勉强,还幽默的说:“我知道你们关系好。”
杨先生还说:我知道谢先生是对钱先生的爱护,但是没有的事情,不该说有,我们也不承认。
后来把杨先生的话转达给谢泳先生,谢泳说:如果杨先生愿意,我可以把我所本的材料送给她。
我又把谢先生的话转达给杨先生,杨先生说,那材料她有,但是是那个时代别人诬陷钱先生的“黑材料”。
但是国人的心理,到底是有“逼人做圣”的念头作祟,总是期望公众人物活在自己的期待中,总是想窥视公众人物的一切行为。
杨先生如此较真,是源于她对钱先生爱的深沉。她是“钱钟书的杨绛”,在她的晚年,在经历丧女丧夫之后,她其实并不是代表自己一个人活在世上,“钱钟书”是她生命的另一部分,她执拗的“保护”着钱先生,也由此招致一些非议。
比如一直不肯出版钱钟书先生的书信,甚至多年来,与大多数的钱钟书研究者存在一种紧张的关系,最著名的,莫过于在她102岁那年,打了一场维权官司,叫停了一次对钱先生书信的拍卖。
这些,都成为杨先生不够通达的铁证。坦率说,有时,我心里也这样想过。
可是这有什么值得被指责呢?
通达是遵从自己的内心,而不是为了外界而委屈自己。
钱杨两位先生,都是几百年不遇的聪明人物,聪明到不肯活在别人的期待里,而是只肯按照自己理想的方式、过不被打扰的生活。我觉得,如果有可能,两个人甚至都不愿意过享有盛名的生活。
但是国人的心理,到底是有“逼人做圣”的念头作祟,总是期望公众人物活在自己的期待中,总是想窥视公众人物的一切行为。在历史领域,从来就有“五十年来不治史”这样不成文的规矩,无他,与现实的联系太近,容易失去客观,另外一点,我自己的体会,也是考虑还有诸多与当事人有关联的人在世,研究者同样该体谅他们的感受。这是前人的智慧,也是前人对人性的体谅。钱钟书去世之后,杨先生之所以不辞劳苦整理其手稿,就是不想“她的钱钟书”被歪曲,因为,那是她生命的一部分。
更何况,钱杨二人得享大名,一不是靠迎合公众,二没有主动借助社会公器。二位先生的大名,本来就有几分社会强加于身的味道。世人汲汲渴望的名声,对钱杨二位,不过是避之不及的枷锁。
透彻如钱杨二位,怎么会带上世俗强加的枷锁呢?在我理解,无法逃避强加于身的名声,已是拖累,再去活在公众的期待中,那该多不快活?!他们生活,他们治学,他们表达自己对时代的看法,如是而已。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既不能理解他们的学问,也无法理解他们的与世界相处的方式。
道理如此简单,但矛盾依然存在。关于杨先生身后的争议,大概问题就在此了。
关于杨先生的学识和成就,我不敢也没有能力评价,但是,从人的角度来说,像杨先生这样的女性,之前没有,之后,也不会有了。
今天,是杨先生遗体火化的日子,我心里没有悲伤,也不愿缪托知己,只是记下一些与杨先生交往的片爪和点滴认识。不识其大,仅识其小,惟愿“我们仨”在天堂安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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