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小说家张亦绚的《永别书:在我不在的年代》在去年12月初正式上架,采访她时,《永别书》的网路书店专页已有超过千个脸书的“赞”。尽管按赞数不等于销售数,《永别书》受到读者相当瞩目可见一斑。
这是张亦绚的第二本长篇小说。在2011年《爱的不久时:南特╱巴黎回忆录》出版前,她曾发表两本短篇小说集与一部自编自导的电影短片,全是可被归类为“(女)同志文学”的作品。评论称她的小说“迷人又惊人”,“大胆地抛出了一些前人不太触碰的问题”。
用一鸣惊人形容90年代的张亦绚并不为过,但“同志文学”对于当年的社会和文坛来说,或许是顶遮头去脸的帽子,还不是勋章。
整整八年,张亦绚未再公开发表创作。等到《爱的不久时》面世,许多读者误会她是文坛新面孔,殊不知此人早是沙场老将,充其量只能称她长篇小说的新手驾驶。但这名新手驰骋上路的姿态依然惊艳众人,除了入围当年度台北国际书展大赏,也列名《联合文学》“40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之一。四年后,《永别书》之所以备受瞩目和期待,理由充分。
《永别书》第一句话这么写:我真的打算,在我四十三岁那年,消灭我所有的记忆。
又是记忆。《爱的不久时》标榜为一本回忆录,《永别书》持续凝视记忆,却是为了全然销毁。在唯一一场新书讲座上,张亦绚提到自己对记忆的好奇,始于七、八岁时极力想捕捉人从清醒过渡到睡眠的瞬间。她每晚聆听一卷立法院质询的录音带,试图记下“听到哪里,我会变成一个睡着的人”,“但非常挫折,永远有一个东西叫昏迷,非常固定,让我没办法从浓浓外省腔的‘东沙群岛、西沙群岛’跨到其他地方。”
“这无法控制、凝视昏迷的体验,让我知道:人无法突破记忆的生理限制,”张亦绚说。身体的限制给我们理由遗忘,但,一个想消灭记忆的人?
张亦绚引述一位学者整理记忆的不同形式,其中一种叫“义务记忆”,“基于使个人万分苦恼的责任感,仿佛有声音说道‘必须记忆的人是我’”。与这类记忆有关的人,通常是某些事件的经验者、见证者,“不遗忘”成为沉重的使命。但,万一必须记忆的内容,可能损及这个人活下去的意志呢?
“如果一个人有毁灭个人记忆的欲望,那么之前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讲座上,张亦绚提出这个问题。我被这句话震出了一个遗忘许久的记忆。读犹太学者普利摩.李维谈集中营的著作《灭顶与生还》时,由于书中所述太过沉重,我曾经想像:应该有生还者用尽各种方法,希望完全抹杀这段记忆的。
“记忆又苦又难”,张亦绚说。李维用书写凝视人类史少有的大屠杀,《永别书》凝视的又是哪一种记忆?
小说的主要叙述者,贺殷殷,是一位在台湾出生的女同性恋。她是所谓的“芋仔蕃薯”,父亲来自外省家庭,热心政治;母亲有闽南与客家(或许还有泰雅族)血统,耽于音乐。政治和音乐深刻影响贺殷殷的早年生活,她的初恋情人小朱和成年后女友萱瑄,则与文学一起在她的生命占据重要篇幅,然而,家庭、政治、文学、爱情……所有这些记忆,她全不打算留下。《永别书》分两部、二十章,全由贺殷殷一人独白构成,是记忆劫毁前的全面凝视,也是清算。
“在我重看这本小说,回想有什么曾帮助过它,让它受益,形成今天这模样,我首先想到的是一个画面,来自德国编舞家Pina Bausch的《交际场-65岁以上男女的版本》。舞台上有个人拿着麦克风,他旁边十几个人坐成一排,大家都在拼命说话”,张亦绚说,“那画面对《永别书》的影响很大。虽然书里有个拿麦克风的主述者,但我希望让读者有这样的印象:不是只有这个人才有话要说,她身边的人也在说话,只是出于某种原因,由她拿到麦克风。”
让主角以“我”现身,有张亦绚对小说写作的多重考量。虽然贺殷殷与张亦绚一样都是写作者,但张亦绚多次在书中和访谈中强调:即使是“我”,即使比他人握有更多文字表达权,读者也应当对她的话语有所保留,不宜尽信,“比起她说了什么话,重要的是她说话过程的流变,那才是我想要呈现给读者的。”
选择以第一人称书写,一方面避开第三人称更权威、绝对的叙事角度,也和经典同志纪录片《杰森肖像》(Portrait of Jason)有关。这部由美国实验电影导演Shirley Clarke拍摄的影片,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非裔男同性恋对着镜头侃侃而谈。“这部影片让我震撼,除了形式非常简单,仔细想想,无论社会大环境或同志艺术里,你很少有机会看到、听到一个同志这么大量的说话。大环境对同性恋的认识还停留在表层,若要体会同志内在更丰富的感受,必须透过诉说跟聆听”,张亦绚补充,“不只同性恋如此,新移民、跨性别也很少被给予这么大量的时间,让人们听见他们的声音。”
有了《杰森肖像》在前,张亦绚遂放心以一整本书的时间与空间,让贺殷殷对读者滔滔倾诉内心的风景,和乍看碎片一地的记忆。
书写记忆,很容易令读者产生“零碎”的印象,然而记忆原本就是脆弱、不稳定的“非物质”与“不存在”,一旦兑换成话语文字,零碎便成为形式,主角断续说出的内容,其实是作者为了勾引读者拼凑解谜所循序给出的线索。《永别书》里的贺殷殷并非兴之所至,想到哪说到哪,而是借由言说逐渐袒露内在,逼近创伤的核心。这层层回溯直到最终揭露创伤的叙事,与其说零碎近于诗,更接近内在结构紧密的戏剧。
《永别书》的创作冰山层确实有不少的戏剧和影像文本。张亦绚隆重取出一纸剧场节目单,上头剧照是两个穿高跟鞋的女子前后并立,姿态轻巧如同舞蹈。这是刚在11月过世的法国剧场导演路克.邦迪(Luc Bondy)改编莎士比亚早期剧本《泰特斯》的作品,剧名《强暴》。
“我不是所有节目单都搜藏的人。但邦迪这出戏给我一个创作上重要的启发──效果先于内容,书写的顺序非常重要”,“强暴,每天打开报纸都有,邦迪说他做这出戏的理由,是为了对抗媒体将这些事变得平板、见怪不怪……”说到这,张亦绚陷入一段很长的沉默。
再开口时,她谨慎,缓慢,逐字逐句:“艺术不能忘记的重要任务,是让人脱离麻木的感受。当谈到暴力,用纯粹的暴力呈现暴力是没有效果的。很多暴力,并不是这么表面。”
《强暴》也出现在《永别书》里。看完这出戏的贺殷殷去买了跟剧中人一样的高跟鞋,她还提出一个问句:所谓母亲,难道不是那个人,当一个女儿被割去舌头后,还知道去问;“妳想要说的,是什么?”
“我要分享的另一个和《永别书》有关的文本,是今年金马影展刚做过专题的法国导演莫里斯.皮亚拉(Maurice Pialat)”。这位经常拍摄家庭的导演,常被误会为“没有社会责任感”,“高达也批评他最大的问题是没有主题,但我认为他有个隐形的主题──反攻家庭。”
张亦绚以被选进法国学校教材的À nos amours(台译《关于我们的爱情》)为例,“这部电影很卓越地处理乱伦议题。父亲恋慕女儿,女儿又是被爸爸教导长大的,父女的感情不是这么单纯。你可以说家人的偏爱是自然的,可是这种爱超过一定程度,会造成母亲的痛苦、嫉妒、被剥夺感,这种感情性的乱伦已经成为问题,不需要真的发生性侵犯。”
“乍听之下,乱伦触及一群非常特殊的人,但这其实触及每一个人,只是有些人涉入较深,有些人认为无法想像。谈乱伦和谈家庭,我认为是一体两面。皮亚拉的杰出在于他把乱伦里头一种暧昧不清的特质,和这个暧昧造成的伤害掌握得很好,这是很难处理的”,她微微一笑,“即使高达这样的聪明人都没看出主题!”
《永别书》书封底,“人类不宜”四字安在一角,宛如警语。贺殷殷的记忆于人类不宜,因为她凝视的黑暗中藏有性、死亡交织而成的羞耻与伤痕。那不仅仅是她个人的,也及于身旁之人,及于整个台湾。
“写这本小说时,心智所承受的强度确实很剧烈。但这本小说之所以采取比较冷酷的手法,是因为了解人生真的有非常多残酷的时刻。如果一个人真的曾经历过一些比较残忍的事,就会知道,‘确认残忍’这件事,是很重要的。”
书的尾声,贺殷殷宣称,自己作为一个虚构的人物,将活到47岁。她已将自己承担的记忆交到读者手中,经由我们的阅读,残酷获得指认,记忆获得延续。但书写痛苦不是为了沉溺。打开书又阖上书,张亦绚说每个创作者都是“向着同时又是未知,又是作者深信确实存在某处的人们发声”,“我真的很希望,有人或许因为读到书中一句话,就能帮助他生活下去。”
冰山书单
除了文中所述文本,张亦绚还提及的三个作品:
《冬树》、《爱丽儿》「美国诗人席薇亚.普拉斯(Silvia Plath)是我决定写这本书的其中一个原因。她很认真的凝视痛苦和性欲。书写痛苦,跟自我沉溺没有关系,而是一种艺术责任。」
《建筑生与灭:建筑物为何倒下去》「这本书分析各种建筑物为什么倒塌,跟《永别书》里提到的倒塌学有点关系,但纯粹是趣味式的阅读。」
〈该隐与亚伯〉土耳其艺术家Nazif Topçuoglu(1954)的摄影作品,呈现两个看似好教养的少女,手持如武器般的书本,宛如手足相残的谋杀停格画面,其中鲜明的动感、亲密与批判,也是《永别书》中「文艺少女大战」这一主题的催生者。
是的。「確認殘忍」對「歷經殘忍」的人來說,確實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