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兰国离一个“国”有多远?

人口数量接近瑞士,控制土地大于比利时,作战人数多于英国,年均收入超过巴拉圭……伊斯兰国离一个真正的国家还有多远?
2015年12月25日,叙利亚控阿勒颇,穆斯林庆祝先知穆罕默德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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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出烤好的蛋糕胚,小心地裱上奶油玫瑰花纹,放入写着“好胃口”(Bon appetit)的蛋糕盒……正在播放的不是午间美食节目,而是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IS)最新的宣传片。

当所有人还将他们称作“恐怖组织”的时候,IS早已开始在地中海东岸攻城略地,屯兵买马,开办学校,发行货币,还经营起了面包店。

根据这部宣传片,IS至少在叙利亚控制区阿勒颇(Aleppo)和拉卡(Raqqa)各拥有一个面包工厂。位于阿勒颇的面包生产线能在一小时内生产一万个新鲜面包,并低于市场价出售给民众。

除了面包店,IS在叙利亚占领区还拥有六处油田,三个大坝和两个发电厂,并负责地区内的水电供应、街道清扫、公共设施维护、医疗救治以及交通管理。

IS不是又一个基地组织,“别以为空袭油田就能控制他们”,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学者Willian McCants在“打击伊斯兰国的十个蠢主意”一文中写道。

基地组织二号人物来信

2005年,基地组织(al-Qaeda)伊拉克分支负责人阿布·穆萨布·扎卡维(Abu Musab al-Zarqawi)收到了一封基地组织总部来信,写信者是9.11策划者之一、基地组织二号人物艾曼·扎瓦希里(Ayman al-Zawahiri)。

“建立一个伊斯兰国”,扎瓦西里写道,“它正好能够填补美军撤出伊拉克后的安全真空。一旦成功抵挡住撤军后邻国的攻击,你就能宣告“哈里发国”(Caliphate)的重建。”

哈里发

“哈里发”(Khalifah)是对伊斯兰政治、宗教领袖的称谓,“哈里发国”则指根据伊斯兰教法由哈里发统治的穆斯林国家。

此时,热衷于恐怖袭击与斩首示威的扎卡维并未意识到这个提议的重要,他只是对扎瓦西里在信中的另一段话耿耿于怀:对于普通的穆斯林来说,死去的什叶派(基地组织属于穆斯林逊尼派)儿童的照片、被砍头的保加利亚卡车司机一点也不激动人心,反而让人恶心和厌恶。圣战运动必须避免大众不理解或不支持的行为。

扎卡维并不认同这些对自己行事方式的批评与团结穆斯林什叶派的建议,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与总部的龃龉由此展开,不久后二者分道扬镳。

收到信后不到一年,还来不及仔细思考组织前途的扎卡维在美军空袭中丧生。他的继任者阿布·艾尤卜·穆哈吉尔(Abu Hamza al-Muhajir)和阿布•贝克尔•巴格达迪(Abu Bakr al-Baghdadi)比他幸运许多。正如扎瓦西里信中预料,美军撤出伊拉克果然留下了大片权力真空。在接下来的几年中,这个组织在乱局中意外发展壮大。

2014年6月29日,巴格达迪宣布建立伊斯兰国,并同时自封哈里发。至此,扎瓦西里在信中的愿望终于实现。然而,与扎瓦西里“减少对平民暴力”的提醒相违背,巴格达迪同时继承了扎卡维的极端行事风格——这个哈里发国奉行自己制定的严酷伊斯兰教法,并对异教徒和什叶派穆斯林进行清洗。

2014年9月起,成立不久的IS先后公布了多个斩杀人质的视频,甚至直播了放火烧死约旦空军飞行员的全过程。令人咋舌的惊悚手法让IS迅速引起公众关注。2015年伊始,号称效忠IS的持枪者袭击了《查理周刊》编辑部,造成至少十名记者及两名警察死亡,恐怖之火燃向欧洲大陆。

伊斯兰国2015年海外发动恐怖袭击汇总。制图:端传媒设计组
伊斯兰国2015年海外发动恐怖袭击汇总。

端传媒记者根据公开报道统计,过去一年中,IS及其效忠者在全球至少发动了55次恐怖袭击,造成1000余人死亡。其中,发生在2015年11月的巴黎恐怖袭击更成为一个标志性事件,让IS迅速代替基地组织,成为全球“恐怖主义”新代言人。

《纽约时报》在回顾IS2015年的恐怖袭击时总结:从前,很多西方官员最担心的是受伊斯兰国启发的“独狼式”袭击——这种袭击的可怕之处在于相当随机,但造成的伤亡较低。巴黎的恐怖袭击重新唤起了人们对经过合作、会造成大量伤亡、由较多名犯罪者策划并参与的袭击的恐惧。

然而,更加频繁与有组织性的袭击并不是IS与基地组织最大区别。

“我们几乎有了全天的供水”

在这场IS掀起的全球“恐怖主义”风暴中,叙利亚北部小镇拉卡似乎享受到了风暴眼中暂时的宁静。

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IS)在叙利亚控制区拉卡(Raqqa)。摄:RMC/STR / AFP
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IS)在叙利亚控制区拉卡(Raqqa)。

拉卡拥有约20万人口,是叙利亚曾经的旅游胜地。过去几年中,政府军与反对派的连番轰炸与争夺让这里千疮百孔。

2014年8月,IS宣布占领了拉卡,已经厌倦了枪炮与逃亡的当地居民发现这座城终于安静了下来,家里的水管开始有流动水,电灯也终于能在天黑后亮起。

耶鲁大学学者Mara Revkin根据自己对叙利亚难民的采访分析,IS占领一个新的城市后,通常会尽可能快地恢复城市的日常秩序,包括安全与基本的生活服务。

“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街道和市场那么整洁了”,接受Revkin采访一个难民说,“我们几乎有了全天的供水和供电。”

IS警察和法庭开始行使职能加深了民众的安全感。起先,他们将小偷、杀人者、毒品贩子和强奸犯作为主要的惩罚对象,接着,是对烟和酒的温和劝诫。

“IS随后开始规范公共道德与宗教习惯”,“ 很快,违反宗教例法开始受到惩罚”, Revkin写道。

IS的宗教劝诫通常以一种叫Da’wa的形式完成。在阿拉伯语中,Da’wa表示“召唤”之意。IS成员通常将参加Da’wa的民众聚集在清真寺内,宣讲他们所推崇的《古兰经》释义。“重要的是,这些仪式上总是会提供食物和饮水,这种方法决不会引起当地人对IS的对抗情绪。”布鲁金斯学会学者Willian McCants表示。

宗教警察的出现可以被看做拉卡小镇IS化的标志事件。在一段IS发布的名为The Best Ummah(最好的社区) 的视频中,一个身着白衣的IS宗教警察正在拉卡一处市场上劝说来往的人群参加周五的礼拜。

据McCants介绍,宗教警察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每天用摄像机拍下当地民众违反宗教立法的行为,并将这些材料分门别类储存,作为宗教法庭对一些严重行为进行处罚时的证据。他们像一只只无孔不入的眼睛,监视着拉卡每个人的一言一行。

渐渐的,拉卡街头行走的女性披上了蒙面罩袍,孩子们则走进了IS建立的“特殊课堂”。

在IS宣传媒体al-Furqan公布的一段录像中,50名左右孩子正站在一间挂着IS黑色旗帜的屋子里,一旁的黑板上写着当日的授课内容:为什么要礼拜;如何礼拜以及礼拜中表达的重要性。据McCants研究,目前为止没有证据显示IS的课堂里教授除宗教外的其他内容。

一切都与宗教有关。据统计,仅在IS控制下的阿勒颇地区就有43个宗教管理办公室。“如今世界上没有哪个区域的宗教管理机构比阿勒颇更多”,McCants写道。

从占领之初,IS就明确显露了他们的战略:军事攻占,恢复供水供电,接管核心行业,宣讲极端教义,开设宗教课堂……他们从未将自己当做一个极端组织,他们要建立一个国家。

此外,通过占领叙利亚的油田、绑架索贿与增加税收等手段,IS的财富迅速积累,年收入达到30亿美元。

CNN在报道中曾一针见血地写道:从中央管理层与地区领导,到财政管理与宗法制度,IS的官僚体系已经与那些它所睥睨的西方国家颇为相似——只需要把西方执政体系中的民主机构换成一个决定要斩首谁的委员会。

伊斯兰国国力与他国对比。制图:张轩婷
伊斯兰国国力与他国对比。

随着在伊拉克和叙利亚北部地区的不断扩张,至2015年12月,IS已拥有约3.2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与800万人口。

令人难以想象的是,IS占领初期,叙利亚其他地区的一些民众还在向拉卡与阿勒颇地区迁移。

叙利亚《革命报》前记者阿卜杜·达卡克尝试向媒体解释拉卡出现的类“斯德哥尔摩效应”:“对于平民来说,相比待在家中死于空袭或流弹,在逃亡路上死于饥饿或是疾病,待在拉卡或许有更大生还的可能。因为在拉卡已经慢慢建立起了某种严苛的秩序和相对的安全,远远高过叙利亚其他城市。对于战争中无辜的人们来说,生命比政治和立场更为宝贵。”

在控制土地内实行有效的控制,并有能力在他国发动多次袭击,IS不仅是自己所宣称的,按照伊斯兰教法管理的哈里发国家,它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接近了现代意义上的主权国家。

此时,如日中天的巴格达迪或许不会想到,扎瓦西里当年在信中的警告将始终与伊斯兰国如影随形。

摩苏尔的“新常态”

“想象我们此时正和一个阿萨德控制区的异教徒呆在一起,我们会喜欢他吗?”一个持埃及口音的IS成员用阿拉伯语提问。

“不会!”他面前的一群孩子回答。

“我们会对他做什么?”

“宰了他!”孩子们一齐答道。

提问者对于回答很满意:“对,宰了他,因为他是个异教徒。”

2015年5月,IS公布了一段视频,在这段对话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一个成年IS成员注视下,将一个叙利亚士兵斩首。少年头裹黑布,身着迷彩服,目露凶光。

这是IS首次公布儿童参与斩首人质的画面。据考证,这段视频拍摄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附近的“扎卡维训练营”——训练营名称正是为了纪念以残暴嗜血著称的扎卡维。这是一个专门训练少年成员的营地,视频中,数名十几岁的儿童正在学习使用手枪与匕首。

IS遭遇的人道主义谴责在这段视频公布后达到新的高峰,加之海外恐怖袭击的后续效应,更多的国家加入了美国发起的空袭IS阵营,控制区短暂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以较早被IS控制的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苏尔为例,仅仅为了夺回IS控制的大坝,美国就在短短两天内对该地区进行了29次空袭。

2015年12月22日,伊拉克政府军对IS控制下的安巴尔省首府拉马迪市发动进攻,并很快收复了这座重镇。一份由咨询公司IHS提供的数据显示,2015年间,IS失去了14%的控制土地。

伊斯兰国2015年控制区域变化。制图:端传媒设计组
伊斯兰国2015年控制区域变化。

与此同时,由于缺乏城市管理经验,专业人士大量流失,IS所能提供的基本生活服务质量也开始不断下降。IS在占领初期提供短暂的免费水电后,开始对类似服务征收高额赋税。宗教警察则由于频繁的监控与使用暴力失去了当地民众的信任。

McCants观察,如今的IS控制区内,城市的基础设施维护主要依靠招募而来的外国战士与当地技工共同完成,这些人中不乏被暴力胁迫而来者。

IS对于控制区内异教徒和什叶派穆斯林的暴力变本加厉。根据国际特赦组织(Amnesty International)发布的一份报告称,IS的监狱中除了刑事罪犯外,还关押着大量政治犯、异教徒,甚至包括年仅8岁的孩子。

摩苏尔地区人民对IS的好感很快消失殆尽。据暴力与冲突学研究者Stathis Kalyvas观察,另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是,很多当地人起初都将IS的占领看做临时情况——用不了多久,IS就会被政府军驱逐。

人们很快发现,这个自称哈里发国的组织在当地建立起了看似将长期维持的管理体系,“人们本来只能坚持几个月的耐心,在看似没有尽头的生活中转化成了对于生活的忍无可忍”,Kalyvas说。IS在摩苏尔建立起的“新常态”变得不再受欢迎了,大量伊拉克与叙利亚人开始向欧洲大陆迁移。

“圣战运动必须避免大众不理解或不支持的行为。”与IS的行为相比,如今唯一在世的恐怖组织第一代领导人扎瓦西里在信中的提醒看上去竟显得颇为理性。

尽管IS在成立之时将自己定位成一个国家,尽管它依然是如今最令人恐惧的极端组织,但嗜血的行事风格和严苛的宗教律令与一个稳定成熟的国家能够统一共存尚没有先例。

对于IS这样一个极端势力的突然崛起,比起一种新的国家形态,人们更愿意相信这只是一个巧合,正如英国《经济学人》所说:

“这个‘哈里发国’之所以存活下来,是因为没人把击败它作为第一要务。美国的目标是控制自己在中东的军事投入;对沙特和其他海湾国家的君主们来说,最大的威胁是伊朗;伊朗的主要任务是扶植叙利亚统治者巴沙尔·阿萨德;而阿萨德的首要关切是阻挡其他叛军;叛军则执着于先把阿萨德赶出叙利亚。”

那么如今,只需要将此当做第一要务,就能击败伊斯兰国吗?

(实习生李丹婧、左梦格参与整理本文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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