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以军:流言

那个叫“信任”的苍蝇翅翼,是哪些人在什么状态下,把它从所有人身上拔掉了?
风物

[雾中风景]如果把我的浮光掠影中国大陆记行,当作一本小集邮册……

有一次,在一个酒馆,听几位已在中国“跑”(这个词怪怪的,同义字应该是“发展”)了许多年的哥们,说起种种像“天方夜谭”那样不可思议的事。

有说,几年前真的在北京发生的事,在一条也算闹区(譬如香港尖沙咀啦,或台北的永康街口)的街角,有一天,这个店面被黄胶带围起来,有工人来施工、装潢,约搞了一个月,招牌挂上,是一家也很有名的银行分行。簇新的柜台、后面穿着制服的年轻女柜员,背后跳着世界各国汇率的液晶灯箱,经理、襄理、各自在堆满文件的桌上忙着,数钞机的哗哗声,电脑抽牌叫号的声音,门口的保安警卫,侧边壁面上四台ATM提款机,坐在等候椅上的那些大娘大爷们。总之就是像雷诺瓦画作如果有一幅“北京╳╳街口的银行大厅”,就是那个景像。

据说这一案,他们吸金卷款了几亿人民币。根本没处追回这些像《聊斋》一般,幻化成一缕烟的狐神花鬼。

大约两个月后,有个礼拜一,要去银行办存票或转帐的居民,到了这银行门口,欸,铁门拉下。又过了几天,还是像鬼屋没有半个人影。报了警,一查,这家╳╳银行说根本没有这个点的这个分行。也就是说,这两个月,栩栩如生,包括经理、柜员们、警卫、温柔笑着拿纸杯装水给你帮你办大笔外币定存的小姑娘……全是分工的演员,他们是一整个诈骗集团的成员。据说这一案,他们吸金卷款了几亿人民币。根本没处追回这些像《聊斋》一般,幻化成一缕烟的狐神花鬼。

又有说,其中一人的姨父,几年前,和朋友合资在东莞弄了一个厂。做生化科技,其实就是女孩子的化妆品保养品。市场意外的好,便增资扩厂,上海、青岛都设厂。青岛那个厂,他们找后台一个当地军区的大校,整个厂就盖在军营里,这他妈后台够硬了啊?直接跳过那些编制紊乱的地方黑帮、公安、武警、城管单位……,直接整笔保护费统整了,就找最够力的庇护。结果还是出事,那姨父的合资者,也是个台湾人,被绑架了。对方开口一个天文数字。这边呢,去找那个已缴过香火钱的大校,这大校呢,去打听了半天,回来变个调解人的模样,说对方后台也很硬,开的数字怎么也不肯杀,他花了好大劲,现在对方说好吧,打对折,放人。这姨父立刻领悟这他妈全是一伙的,这边扮白脸,那边扮黑脸。你以为缴了巨额保护费,就可以做太平生意?没的事,他要吃掉你的厂。于是,他姨父筹钱,将那合资人赎出,他们连夜往南跑,上海、东莞,把一些该销毁的资料销毁,就飞回台湾。厂、设备,全都不要了。他姨父那一趟下来,满头原是黑发刷全变白。

哪个文人到这年纪,不是书痴、书奴?比杨贵妃全裸依靠在你家沙发上还让你眼瞎目盲,灰心丧志,看透彻自己的渺小。

另有说,前几年,凡你是有名的、有影响力的文化人、作家。平日又爱放炮批评咱们中国的政治现状。好,这时候会在你的生活里,出现一些灵异现象。一开始,是莫名其妙有一笔大数目的钱,转进你户头,他也没要你做什么,发表什么支持政府言论。但那钱那么幽雅、不困绕你、飞羽流觞的进到你口袋。什么都不用说。这有一套文明的复杂曲折教养。好,你不爱钱,你不上道,你不领情,这时你要特别注意了,当你到大陆不同城市演讲活动,总就会出现一些非常标致的的女同志亲近你。十个男人九个过不了美人关吧。(我们大喊:靠!不能吧?不可能这么费劲吧?这他妈又不是搞国共间谍战女特务吗?),好了,也许你真的是唐三藏、柳下惠,你他妈金刚不坏之躯,不被精虫灌脑;这你总有父母吧?会辗转有人来问候你父母的健康,通常也都是老人家了困于这些那些缠疾了。欸,他们告诉你,可以安排令尊令堂住进北京协和医院,甚至有传说中曾帮领导人起死回生的气功师父,你若是个孝子,你这时买不买单?这关你若还是跨过,那我佩服你!但许多老文人是认输在最后这一招。整套宋版刻本放在你家。一见,眼泪汩汩流下,那种中国文人的一泡硬橛脾气,那一刻全泄了。哪个文人到这年纪,不是书痴、书奴?比杨贵妃全裸依靠在你家沙发上还让你眼瞎目盲,灰心丧志,看透彻自己的渺小。

卡夫卡的伟大,在于其笔下的人,像一群被拔去翅翼的苍蝇,困在一盆胶状的培养皿中,没头没脑挣扎,碰触别的苍蝇。

说实话,这正是标准的卡夫卡城堡,没有比这更卡夫卡了。在卡夫卡的<城堡>里,有一段,就是土地测量员 K,为了想靠近某个城堡里的官员,只是为了弄清楚自己在这迷宫里漂浮的位置,他刻意去把官员的前情妇,想从她那里探听到更多关于城堡的中心是怎样运作的细节。但这一切反而愈在随机的,所有人版本不同的描述中,愈复杂难理解。
情妇说的,情妇的弟弟说的,房东太太说的,村长说的,甚至最后话题的争吵,缠绕着 K这人的品德,黑暗面打转。K 的内在逐渐崩解,似乎连两个孩子般的助手,都可能是背叛他,监视他,阻止他想窥知城堡内部运作这念头的,“城堡那边派来的人”。卡夫卡的伟大,在于其笔下的人,像一群被拔去翅翼的苍蝇,困在一盆胶状的培养皿中,没头没脑挣扎,碰触别的苍蝇。被剪去的,正是人和人最基本的信任。

这件事是怎么发生的? 是在何时发生的? 那个叫“信任”的苍蝇翅翼,是哪些人在什么状态下,把它从所有人身上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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