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明益说,写作《单车失窃记》那段时日,他每天都在红树林捷运站附近路灯下修单车。
这画面有些难以想像。近几年,吴明益的小说每出手便获重大成功:《复眼人》是台湾史上第一本透过国际版权交易管道售出英美版权的小说,买主包括了Harvill Secker等欧美主流出版社;《天桥上的魔术师》也获得台湾书市口碑与销售佳绩。怎么写着写着,小说家成了修车匠?
路灯下,吴明益每天拆解、组装、修复的车,都是上世纪的产物。彼时,单车或被称作自转车、脚踏车、孔明车,而小说家钟爱的名字,是铁马。
“铁马这个词太美丽了,它结合了大自然跟人力。你可以想像造物主刻意在土地里留下含铁的矿石,人们挖出来以后铸成黑黝黝的碳钢再打造成一匹马的样子”,《单车失窃记》这么写着。
吴明益收藏的七台铁马都是幸福牌。1960年代起,这个牌子的铁马曾在台湾风靡一时,随着脚踏车普及,幸福牌逐渐被他牌取代,但老兵不死,只是骑者日稀,且多数都和车子一样垂垂老矣;另有一批车,则被吴明益这样的爱车人当成古物收藏,甚至在修缮组装后,重新上路。
修车的日子里,常有老人牵着铁马向吴明益攀谈,问他是不是开店的,帮不帮人修车?也曾有老人见了他的铁马,要求多看一眼,一面不胜回味地说起自己曾有一辆相同的车,当年又是怎样骑着铁马展风神、上三重埔酒家……
“只要车子摆在那,故事就自动被吸过来”,吴明益笑着形容。这些故事,连同相关的文献史料,从他起意写一部与单车有关的小说起,便彼此依附、链结、增生,终于层层累积为庞大的存在,是“冰山底下的冰山”。
海明威曾以冰山形容小说写作,写出的部分当如冰山一角,没被写出的、隐匿于海平面下的庞大冰体,是读者发动想像力的留白地带,也是小说家做足功课却不必全然写出的故事基座。
《单车失窃记》的海面下冰山有多庞大?小说最后的参考书目条列了二十八本书,其中半数是东亚二战史,另一半则含括了台湾昆虫、植物、原民、动物园等主题。在书目之前,吴明益附加说明:“这里所列书目,仅是帮助我完成这部小说的十分之一,并且暂时隐藏了那些影响我心灵的小说作品。”这意味着,《单车失窃记》一书的完成奠基于至少两百八十本书,且还不论阅读之外,小说家借由收藏、拆解、组装等行动,身体力行“铁马的认识论”。
从单车开始,最终却写成一部上溯二战历史的小说,是吴明益始料未及的。他多次提到,这本书的起点来自他的第一本长篇小说《睡眠的航线》,读者写信问他,小说结尾被主角父亲弃置的脚踏车,后来怎么了?他回答读者,将用另一本书回答这个问题,针对单车的搜集与研究也随之展开。
“一直到两三年前,我都还在演讲场合讲过很多次,《单车失窃记》要写的是1960到80年代的老台北,但最后完全跳脱那段时间,而是写更早之前的故事”,吴明益摇摇头,“那是你没办法控制的”。
一如前面提到的,光是一台老铁马,都能吸引许多故事前来攀附,再加上史料文献的研读,以及遍布全台的调查访谈,大量的资料与细节,诱引小说家旁枝错节、渐行渐远渐深:
“写作跟做学问有些相近的地方是,你本来什么都不知道,但就像撞球一样,一个球会撞出下一个球。”
“比如我一开始对缅甸战争有兴趣,读完之后,又对其他几个面向感兴趣,例如缅甸森林的植物结构,那么读一点热带植物学或许有帮助。我也好奇打那场仗的士兵有哪些装备?他们会带药物吗?当时日军配枪是怎样的?国军用的枪呢?枪里头有几颗子弹?”
这些对战争细节的关注,则是吴明益隐藏版的小说书目在深处发动作用力。高中时,吴明益初次阅读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读完很震撼,我离战争明明这么远,但小说怎么会这么打动我?”
那股打动读者的力量,日后也成为小说家的吴明益分析,源自雷马克亲身参战的经历。因为到过现场,雷马克书中充满想像力难以抵达和创造的细节,“他写军队夜间被袭击,马被击中,不断发出哀号,那声音让人受不了,班长要人去杀掉马,可是一片漆黑,谁都找不到马,黑夜开枪也会暴露行迹,太危险。”透过这些细节与场景,雷马克写出战争的毛骨悚然,也让后代小说家瞠乎其后,身为未经历战争的一代,谁敢写战争?
但吴明益写了。曾在《睡眠的航线》中写过一场想像的战事,到了《单车失窃记》,当撞球一路撞出上一代的战争回忆时,他选择以日军与国军在缅甸丛林的战役,正面迎向战争书写。然而,是哪一颗关键球撞出这场战役?
“当林旺这个角色出现时,我就知道不可能逃避(书写战争)”。小说家一眼望去的世界,除了人类,还包括他长期关注的自然生态,于是,小说考掘出的二战伤痕,不只铭刻在人类心中,即便动物也难逃恐怖的战争梦魇。那头曾是众多台湾人回忆的大象林旺,从遥远的缅甸丛林走来,带着惨烈杀伐的战争回忆,在岛屿上的动物园落脚,且终其一生被视为情绪反覆无常的巨兽。
《西线无战事》里,唯有士兵死亡之时,战争才真正结束,对记忆力绝佳的大象来说,何尝不是如此?
林旺所在的圆山动物园,又是另一个撞球导致的结果。“我写长篇小说还需要一个动力。《复眼人》的动力是我想像一场太平洋上的垃圾海啸,《单车失窃记》的动力,则是一只曾经住在师范学校附小的红毛猩猩。”
这只叫一郎的红毛猩猩,历史上确曾存在。吴明益是从一位大稻埕的老医师口中获知一郎的故事。九十多岁的老医师清楚记得校园有一只红毛猩猩,为学童带来多大的惊奇。吴明益向动物园求证,确认一郎后来被送到圆山,可惜,战争后期,动物园担心轰炸让野兽逃脱、伤及人类,便依惯例,将动物处决。一郎很可能没逃过一劫。
唯有士兵死亡之时,战争才真正结束。但结束的战争,真能随死者消逝于时间中?
吴明益用一个摄影师当兵时的奇遇,回答了这个问题。名叫阿巴斯的年轻摄影师,因为一辆幸福牌单车结识老兵老邹。为了某个神秘的理由,老邹在阿巴斯退伍前夕,邀他一同潜入废弃国小的积水地下室。推开一道道水下的暗门,他们仿佛来到时间的漩涡核心,赫然发现死去的人,以某种恐怖又美丽的样貌,在死亡的水国漂浮泅泳……
“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曾经历过一个离奇的,不可思议的,徘徊在生死边缘的时刻……写这一段时,我试着把那样的情绪,那种犹疑的感觉写出来──一代代在这片土地上死去的人,都还在某个地方,没有离开。”
这是一场意外的单车行。吴明益驾着一辆幸福牌铁马,蜿蜒缭绕,从现时骑进了这片土地的黑暗之心。现在,他暂时下得车来,俯身向我们一一指认满布细节的单车零件:鱼尾踏板、海鸥把、土锄和风切。每一颗螺丝都刻着幸福的字样,细致的花纹让白铁焕发秀雅的光芒。
吴明益说,因为不是用原来的零件组装,在藏家口中,这辆幸福牌是“不全”的。尽管如此,“它非常非常好骑,我现在出门都骑它”。说着,他跨脚上车,轻盈向前驶去。霎时间有种古怪的错觉,仿佛他脚下驾驭的不是车而是小说,一路朝阔绰的时间河道前去。
冰山书单
《睡眠的航线》
本书的起点,从读者写信给吴明益询问书末的单车哪里去开始。
《西线无战事》
高中读此书后,吴明益便对雷马克笔下的战争世界难以忘怀。
《战地春梦》、《战地钟声》
“读完这几本小说,你很快可以感觉到海明威对战争的立场是嗤之以鼻的。他不相信战争可以解决任何事情。”
《今日台湾的活国宝:象瑞林旺小传》
这本书有大量林旺的史料,但是作者自印出版,只在国家图书馆和鲜有人知道的动物园图书馆有收藏。《单车失窃记》有一部分是吴明益天天到动物园图书馆写成的。
《时间里的痴人》、《云的理论》
“我特别喜欢看目前世上跟我同年纪的小说家作品,吓吓自己,人家可以写到什么程度,也可以从中获得一些启发。这两本都好得吓人,教人忍不住想:你怎么想到可以这样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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