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仁逵:瞓席枕屐

照片里所有人都有个地方要去,车子也有太阳也有。“Z”睡着了。
摄:黄仁逵
风物

[天一半地一半]意犹未尽与词不达意是同一事情的两个说法。

摄:黄仁逵
摄:黄仁逵

“Z”不会晓得他的代号是“Z”。叫“睡午觉的人”太烦;叫“晏觉人”又太禅。“Z”好,有喜感,省力。

第一次见到“Z”的时候他就在睡午觉;或在考量要不要睡午觉,之后几乎每次都是这状态。他躺在一家银行开在横街上的太平门的门洞里,“太平门”就是那种闲日无事不会打开的门,那门洞,云石地台云石墙垣云石天花,顶上一只聚光灯,日光日白迳自亮着,天一黑,反而灭了。“Z”就安安稳稳地,躺在这样一个有气派又迫仄的空间里,他的一条腿,得搁在行人道上,白天这小街熙来攘往人车争道,“Z”那遗世独立的腿得屈曲着,像一只交通改道的雪糕筒那样立在往来的人潮中,他那色彩鲜明的塑胶屐子和裤管上的醒目条纹,着实有点警示作用,连最心神散涣的行人都能适时绕避过,谁都没绊倒过谁。

“Z”该不算露宿者──他不过夜。入夜以后他的大理石洞就空着,黑麻麻,没别人来占。没了聚光灯的门洞黑麻麻一个不知道往何时何处的通道入口,也许这才是银行的本相。白天“Z”不睡午觉的时候会给街上的摊贩搬货,一箩二箩的荔枝龙眼什么当造的沉甸甸的东南西瓜,要不是那扎眼的塑胶屐,还真认不得他。“Z”有一张,久经风霜的无雷公咁远的山区农民那样的绉绉的脸,跟那身鲜红嫩绿的衣裳十分地,不搭调。也许“Z”并没他看起来那么老,或是,近朱者赤,瓜果扛多了,让他看破了一些什么也难说。反正睡午觉或思考要不要睡午觉的“Z”跟干活中的“Z”很不一样。

白天这小街熙来攘往人车争道,“Z”那遗世独立的腿得屈曲着,像一只交通改道的雪糕筒那样立在往来的人潮中,他那色彩鲜明的塑胶屐子和裤管上的醒目条纹,着实有点警示作用。

有天他人不在门洞里,那是个热得,赶狗不出门的下午,我进去待了一会,市声嗡嗡,全聚在丁方几尺的黑色云石匣里,不锈钢太平门缝下一丝凉风在我脚面游来游去,换了是冬日,这凉风该就是暖气了吧?也许这就是“Z”看上这儿的原因,官儿们不是老叫人“抓紧机遇”,“利用优势”吗?去年圣诞节那会“Z”就在屐里套了厚厚的纹路不配对的袜子,才躺进来,他立在行人道上的一条委曲的色彩缤纷的腿,还真有点节庆气氛。地台上有他躺过的旧报纸,偶尔他也拿水果箱子摊平了垫着睡,纸皮搁不长久,人走开一会,就有佝着背的老者来捡。头顶上那百五火射胆实在撑眼,怪不得“Z”老把胳膊搭在头脸上,路人难以得知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事情还是睡着了。“Z”真正睡得安稳的时候,会得把另一条腿也伸到行人道上,这不常得见的另一条腿,总是光着脚丫,我想了好久才明白,另一只屐,让他当枕头了。

每天我到外边去,或是从外头回来,常会绕到“Z”的位置看看,人在的话拍个照,不在的话也拍一个。不同时段的日影洒落在所有人的头脸上,除了“Z”,行人道上一条不晓得是谁的腿几乎就是这一天的日晷了。夜里我把这些照片随机配对,细看日晷每个刻度的含义,照片里所有人都有个地方要去,车子也有太阳也有。“Z”睡着了。

“Z”不会晓得他的代号是“Z”。

这许多照片加起来,不过是ZZZZZ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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