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吴牧青:台北的白昼之夜,空间解严或再戒严?

10月2日的白昼之夜,万一竟成为北门广场最后一个喧嚣的文化活动,我们该为短暂开启占有马路的自由而乐,或是深沉为之默哀?

夜晚,属于所爱的。夜晚,当文字话语凋零之时,事物依然坚轫活著。当每个白天里有害的利弊得失分析都不见了,剩下的那些,才是真正重要的事,它们将会再次完好集结。

《小王子》作者Antoine Marie Jean-Baptiste Roger,摘自将于2017年3月首次举办白昼之夜的澳洲Ballarat,其公开征募表演者与计划网站,所引用作为精神指标的一段话。

台北北門。
台北北門。

今年旧历春节后的,大批从台北市城西穿越忠孝大桥入城的车阵,不再循著十米高的台一线陆桥快递直送台北车站门前。台北市柯文哲市府团队在旧历年后,拆除了这座历经34年,见证都会转型的斑驳古旧水泥引道;此举在政治宣示与文化治理具有两层意义──前者为台北市政府的“西区门户计划”政策开帆引信,后者则是柯文哲市长上任近两年来,与文化资产保存运动者遍地交火之下,唯一一块神主牌“台北古城北门”的重现天光。

10月1-2号,上周末在台北首度举办的“白昼之夜”(Nuit Blanche),在场址的选定上,即以北门作为空间中枢,往南串连重庆南路、台湾博物馆与二二八纪念公园,搭配总统府的夜间开放活动,往北则衔接北门捷运站、大稻埕永乐市场。从人潮动线引导方式来看,确实将原本被忠孝西路与中华路、延平北路庞大车流切割的北门古城门与北门捷运站,重新透过这次的一夜活动连接起。

白昼之夜活动地图。
白昼之夜活动地图。

若从熙来攘往穿越忠孝西路的人流视角,再望向这座地景政绩,白昼之夜显然达成了一定效果。然而,若进一步深究北门区域的文史背景、白昼之夜原初发起文化精神,以及空间解严试验的意义,这场盛会留下诸多待议的盲点,那些不能仅以艺术节庆评价的表象。或者,在文化预算向来赤贫的台湾,谈论更为表浅的“值不值得花这样的预算办活动?”,将会更偏离问题核心。

原址保留的北门,与异地拆建的三井

老台北人对于忠孝桥引道或许有更多的印象︰在1995年之前,入城方向的延平南路匝道与忠孝西路引道,曾以45度的剪刀般角度,将台北旧城北门,险恶而不尊重地包覆于外。蒋氏政权来台后,曾将古台北城仍遗留的东门、南门、小南门等,均改建为“北方宫殿样式”;仅余北门保留原始的闽南式建筑,历史意义弥足珍贵。

值得想想的是,倘若1978年动工的忠孝桥引道,以都市发展需求必要之名,移动改建了旧北门,如今北门还能有机会作为“西区门户计划”的核心地景吗?38年前原址保留北门的决定,恰好与当前市府涉及的诸多争议,形成尖锐对照:

柯文哲入主台北市府后,艺文界渐渐对其领军的市政团队失去信任──除了文化局长遴选争议外,更重要的,是在一年多来诸多文化资产审议案中,让文化局长“降格”为配角,任由开发派的副市长强势介入。北门东北方不到50公尺,日本时代古迹三井仓库的迁建或保留,即为其中一项重大争议。数个月前,台北市府即以“西区门户计划”的规划蓝本需求之名,强力主导做出“三井仓库留于原址将有碍于新路型的交通流量与安全”结论,现已搭起鹰架准备拆解东移到原址50公尺外。

1978年,在那个台北市政治戒严与毫无文化资产概念的年代,旧城北门虽然开始卑屈地活在忠孝桥引道阴影38年,却有幸躲过了文化资产最常见的劫数──离开原址而异地重组。作为对照,原位于大安国中旁的林安泰古厝,1978年则经过异地重组至滨江公园,后来已失去古迹的文资身份。1989年因北淡线旧铁停驶、改建捷运、原新北投车站拆除后再1元贱卖彰化“台湾民俗村”的新北投老火车站建体,支解流浪25年后,近一年来亦爆发要迎回原址或调整重建与否的纷争,殷鉴不远。

若这些案例仍无法让人学到教训,那么,如今仅仅为了西区门户计划的北门造景,就拆移三井仓库,对照林安泰古厝的华丽重建,也不过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覆辙。换个视角看,北门竟成为三井仓库的文化资产“人质”。

“白昼之夜”概念系谱的简化扭曲

台北首届的白昼之夜,官网首页则有著过度简化甚至误用的叙述︰

“Nuit Blanche白昼之夜,2002年创始于法国巴黎,在10月第一个周六夜晚举行。活动源起于巴黎市政府希望提供市民亲近当代艺术的构想,并借此让市民在同欢中对所生活的城市具有崭新与深度的认识。深具‘都市创新’”与‘“公共空间设计’”概念的‘“巴黎白夜Nuit Blanche’”,至今全球已经有120个城市加入。”

首先,白昼之夜的概念不是“巴黎授权特许式的独有文化”。如同最初在2002年受巴黎副市长邀请策划的策展人 Jean Blaise,他在尚未有 Nuit Blanche 前的1980至90年代,即已秉持“整夜免入场费的参与、城市巨大的各式表演场、创新古老市区成为新生的当代遗产”的理念,在赫尔辛基、巴塞隆纳、圣彼得堡、布宜诺斯艾利斯等城市,分别以“艺术夜”(Taiteiden yö)和“光祭”(Les Allumées)之名策办艺术节,将“城市夜生活”与“公共领域文化权”的概念,激荡回响在各语系的国家里。后来,才有21世纪初的“白昼之夜”。

所以,白昼之夜绝非是 法语系文化所独有或原创,更非2002年在巴黎才出现的狭窄想像,亦非法式情调的投射物,而是先行巡回操演于异质文化城市的实验成果。以加拿大两语系最大城多伦多与蒙特娄为例,后者为魁北克法语系,即非以白昼之夜之名(Montréal en Lumière/Montreal High Lights Festival)举办;相反地,英语系的多伦多,2006年首次举办则为昔日巴黎副市长 Christophe Girard 旅加协力而成,因此沿用 Nuit Blanche 之名。

从季节时日而言,白昼之夜也不该是一厢情愿“与巴黎一同全球连线不睡”的召告,无论是叫法语系“Nuit Blanche”或英语系“White Night”甚至其他名义但相同精神的彻夜城市文化节日,将因时制宜,它可以是在十月任何一个周末,也会在其他季节发生,北半球的蒙特娄和南半球的墨尔本就选择二月做为举办日,位于极圈的冰岛雷克雅维克,其白昼之夜则举办于其永昼之日6月24日,此日同时也是圣若翰洗者诞辰(Nativity of St. John the Baptist)。

城市公共空间的再定义

笔者曾于2007年秋天参访多伦多,除了见到该城原有的主流与独立文化展演的均衡发展与相持对峙,也对其运用非制式空间的灵活度印象深刻。在多伦多白昼之夜的那个通宵,更是对空间的弹性与多元渗透有极大的感受。

那次活动横跨 6 X 4= 24 个街区(blocks)的市中心,几乎是博物馆、画廊、酒吧、餐厅、银行、开放工作室、零售店与街头之间的交互上演。在那整夜穿梭的路线之后,所感受到的是“(理想上)公共空间的再定义”,甚至可以说是“私有资本化空间的暂时夺回”,

当然,关于“嘉年华式欢乐”或“一夜情般的公共”等批判不曾停过,但是最起码,城市版图被这样短暂的试验打开,至少让人理解:原来一个城市若对公众做出友善的大量开放,会是什么样的情境。这样情境的展示,其意义远大于看到任何单一精彩的作品演出或展示。

今年同步加入“首届与巴黎同步”诉求的台湾台北和日本京都,两者的共同缺点都有准备不足,和缺乏与原有都市空间融合的问题,这才恐怕是以文化外交和展会贸易所显露在城市文化造节运动上,最不堪一击的部份。于是回看10月2日,号称“与巴黎等全球城市连线不睡”的台北夜晚,动态表演时段几乎均等同原先市民习惯的7-10pm,12点之后,只剩主办单位与参展艺术家的“after-party”在夜晚还年轻的北门邮局里自得其乐。

空间解严,或是空间戒严?

若从“私有空间重新公共化”的角度观察,此次在台北白昼之夜,除了纳入原先于10月份主办“大稻埕国际艺术节”的思剧场,及两间老台北城的城隍庙挂名连动之外,几乎是零。

以“私有化公共空间其开放程度”作为评价白昼之夜(这种短时间高强度的文化活动)如此重要的原因,在于现代化都市的各种案例已被充份证实︰新颖的公共建设与公众空间,会透过重新赋予空间秩序与阶级化,渐次局限公共场域的使用者,不再是所有人可共享或可触及的。如同应为公共空间的传统骑楼,赶走了机车与单车停放,却放任店家将骑楼柱位转租给摊商抽佣;接受高容积奖励的豪华住宅与商办大楼,却普遍运用资本化的空间配置,再度让应释出的公共空间私有化;翻新的交通场站内,也可轻易以“使用者付费”的理由排除消费者以外的人,说服那些服膺消费者主义的多数市民。

同样的原理,我们毋须很好的想像力,也应能理解下述猜疑:未来两年台北旧城门透过“西区门户计划”创造出绿色草皮、五彩花卉、流水喷泉,形塑的都市翻新第一印象,其背后究竟是解放了市民使用权利,还是将只替两侧新建的观光饭店开路,或增添邮局后方都更计划的地皮价值?

10月2日的白昼之夜,万一竟成为北门广场最后一个喧嚣的文化活动,我们该为短暂开启占有马路的自由而乐,或是深沉为之默哀?

凋敝的街头公共精神

2005年,台北市政府文化局颁布《台北市街头艺人从事艺文活动许可办法》,从此之后,在台北的公共空间表演,自由演出者(busker)必须要到文化局考执照,并且要在许可范围才能取得特许演出权益。文化局甚至与百货商场联手,垄断对理当开放公众无偿使用的广场的管理权。

第一次举办的白昼之夜,显然忘记了街头精神,忘记了那些被限制的艺术工作者,原应拥有的文化权。主办单位为节目方便安排之需,只找来了少许按表操课的演出者,给予一次性的街头特许权。在日常规训的城市空间与白昼之夜临时机制的缝隙间,我们应该要从中看见更多被戒严的公共权力。

如果城市不曾健忘,以艺术为志的人能够不断反省,他们会记得城市的心跳和呼吸,不光是打喷嚏、流泪、大笑时记得那个瞬间;他们应记得上一次城市为何而笑,为何而怒,为何而泣。

2012年,离旧城北门不远处的台北车站大厅,上万名印尼移工进入席地而坐,庆祝穆斯林开斋节。交通部先行遣铁路局搭起“红龙”,禁制移工进入;大厅地板如西洋棋盘设计的广场,在净空后宛若空间戒严。一个月后,交通部还伙同文化部,委任台北艺术大学舞蹈学院执行“艺术席卷空间”──这个活动若是朝向公共场域边界开拓的艺术表演,那也罢;偏偏就其效果而言,却是拿舞者接受政治指令取代其自由创作的身体,继而作为清扫劳动低阶与异族的工具,甚是可憎。幸好经由新移民运动团体的声援,台北车站如今设立穆斯林祷告室,接纳移工的假日席地而坐的文化,反成台湾融入多文化的公共场域。

还好这城市仍有自发性的微笑︰10月份全月举办的大稻埕艺术节,策划风格别有创新;曾经多年于复兴南路自发串连店家举办“光祭”的忠泰基金会,及其投入中山创意基地与新富市场的改造动能──如果这城市还要有第二次、第三次白昼之夜,市政府可以好好请教他们,如何策划并连结民间能量。还有,那些被市长与市府权力层峰斥为“文化恐怖份子”的文化资产守护团体,如果夜晚气仍长,要让未来的白昼之夜,能有关于城市的记忆与历史责任,这些团体不应缺席。

请当局不要轻易挑战守护团体的能耐,也请执事者深思,在30年、50年、100年后城市的人们,如何看待你们今日的决策。

(吴牧青,文化评论与策展人,现为台湾视觉艺术协会常务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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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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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請第一手觀察不要化約你所認識信奉新自由主義,對文化毫無概念的人就是台北人的真實樣貌。所謂「發展」是圖利建商還是市民,對「文化恐怖份子」梳理好史料讓大眾能簡單理解你眼裡的破爛的歷史脈絡視而不見,您和朋友們對文化底蘊和經濟發展的貧乏想像自然是充滿天真成見且毫無理論基礎。
    台北作為首善之都,這樣的人越多表示台灣只能成為鹹魚之國無以翻身。

  2. 在台灣,商業或都市發展要先過幾道關卡
    其中文資團體或環保團體組成的NGO,人數雖少但聲音卻很大,在我眼裡就某種層面而言這些NGO團體恰好是阻礙台灣經濟發展的一份子,多少商業投資就在這樣的抗爭中消散了
    有興趣的朋友可以上網搜尋一下「台北 三井倉庫」這個倉庫破爛成這樣但在文資團體眼中卻是個寶?
    以我接觸到的台北人我們大多想要的是商業發展、都市發展,但在文資團體眼中這樣就俗氣了,任何有年份的建築物無論外觀如何殘破都需要被保存!
    因此柯文哲說:台灣有一批人叫文化恐怖份子

  3. 這次的白晝之夜我覺得完全是門外漢辦藝術活動,跟台北本身幾乎毫無連結,有年輕的團隊想要做些不一樣的互動裝置,但是活動中夾雜著創意市集和早早結束的表演、講座,實在沒有繼續待到白天的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