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再有人为换证做手术”:彼岸有花,吴宇萱的台湾跨运之路

“这几年我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非常硬的人,有点忘记自己温柔的样子。”
2024年11月24日,吴宇萱在宜兰的海边。摄:陈焯煇/端传媒

【编者按】台湾的跨性别运动在2024年被“免术换证”诉讼划开新的战局,端传媒专访台湾第五例胜诉当事人吴宇萱,我们回溯她的养成,看见台湾数十年性别运动与开放文化的积累,也探索她如何在风雨中前行。这场运动不仅关于身体政治与女性主义,更是台湾公民社会的一部分,值得所有人关注。

“你知道什么是‘自杀组合拳’吗?”吴宇萱清秀瘦小,圆圆的脸庞稚气未脱,用认真的口吻说:“割腕本身其实不会死。但她如果割得够深、又泡在浴缸,让血不会凝固,就有可能失血过多,这种风险比较高。”

26岁的吴宇萱,是台湾第五位胜诉、成功免术换证的跨性别者。她年纪轻轻,却已经在社群看过很多人因为忧郁而自我伤害,她因此摸索出一套判断标准。

“一开始我也很紧张,想说要不要去救她?我伴侣看多了,就会说‘啊这个伤口那么浅,不用怕啦,很快就止血了’,除非是自杀组合拳,才要真的担心。”

冬日的宜兰,我我与吴宇萱在远望龟山岛的海岸漫步,冰冷刺骨的东北季风夹带细雨打在身上,但她不以为意。作为土生土长的宜兰人,她习惯了风雨,似乎也习惯了自己引发的风波。

吴宇萱免术换证后,网红挖出她招募潜水团的贴文,质疑她仍保有男性生殖器,恐对同寝女性造成威胁,引发女性安全论战。她的个资遭到公审和肉搜,连在地方二手社团卖东西,都有网友循线特地来谩骂她。面对这些压力,她不但宣称自己“不受影响”,甚至把头贴换成潜水的照片。许多人批评她嚣张傲慢,是台湾当前最具争议的跨性别者。

实际与吴宇萱本人相处,发现她并非不受影响,她的措辞已经变得非常谨慎,回答每个问题之前,都会思索再三:“我想一下这能不能说。”她坦言自己现在贴文之前会请几个朋友帮忙审稿,大家都通过才发表。

但她确实有心思细腻的一面。我们约在外面,途中会收到她传来GPS即时动态,回报:“我到这里了!”拍照前她不确定装扮是否妥当,会分享穿搭相簿:“穿这套可以吗?”我们和其他媒体共同采访,她居中协调,也处理得体贴周到。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和社群帐号上那个高调做自己的形象连结起来。

她的伴侣小曦告诉我们,吴宇萱在网路上被别人误解是正常的:“她写文章的逻辑很像在写程式码,她会讲1+2=3,然后a加b是什么,就跳下一段,但别人不一定在她那个逻辑里。”

2024年11月27日,宜兰,吴宇萱在家中打扮。摄:陈焯煇/端传媒

开源社群的土壤,性别运动的养份

她确实高中就自学写程式,不是兴趣,而是未雨绸缪。“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可能不适合台湾的体制,要想办法学一些东西,让我以后不会饿死。”她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跨性别”,只是隐约感到自己想当女生,而这样的自己似乎无法在当下的社会生存。

直到高二参与了青年性别营队,在那里她形容自己“性别开眼”了。“他们教女性主义,教同志运动,还让我们读何春蕤(编按:台湾性别研究与社会运动者)的文章,我才知道有性别认同这东西!”回家后,她把西蒙波娃、吴尔芙的书印成厚厚一本,带到学校偷偷翻阅。

当年同婚议题在台湾社会沸沸扬扬,高二的她也加入“婚姻平权小蜜蜂”,周末会瞒著妈妈,从宜兰坐客运到台北,帮忙发传单、街头短讲,“有一次我们在大安区讲到一半,反同婚的店家还拿球棒出来驱赶我们,超紧张的。”这是她第一次参与街头运动的现场,备受冲击也带著一点兴奋。

性别运动带给她能量,但她也发现许多跨性别者出社会后陷入穷困,这让她充满危机感。“我想去看一下资讯业界是怎样,看看以后我要活下去需要什么能力?”

2024年12月7日,桃园,吴宇萱完成性别肯定手术,探病的朋友替她打气。摄:陈焯煇/端传媒

高三她开始参与开放软体和公民骇客的活动,也在SITCON、MozTW这些团体帮忙。在开源(Open Source)的世界她能力快速成长,也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大家不在乎你是谁,你是跨性别就是跨性别吧!大家在乎的是你有没有想做的事情?你能不能把它做好?”

参与开源社群超过二十年的跨性别者琳康薇也证实,这个群体对多元性别的接受度相对高,琳康薇早年在COSCUP和OSDC这类年会,也会遇到一眼看起来就像跨性别的人。她分析:“在核心价值容易展现的环境,花边属性(性别、年龄、种族等)的重要性就会下降。”

Mozilla台湾社群的管理员Irvin告诉我们,资讯圈的特色确实是重视能力:“我们不看学历也不看证照,就是看你会什么?能不能解决问题?像唐凤的能力就很强。”唐凤(Audrey Tang)是台湾知名的跨性别公民科技倡议者,她14岁起就自学程式语言,在开源圈贡献良多,2016年她成为首任数位发展部部长,现任台湾无任所大使。

Irvin在“摩兹工寮”认识吴宇萱,认为她的贡献除了专业能力,高调活泼的个性,也让男性工程师为主的群体更认识到“原来有这样的人存在”。

17岁的吴宇萱在这个社群如鱼得水。当时的她,还没料到这是她最后一个快乐暑假。

2024年11月27日,宜兰,吴宇萱在家中整理东西。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体制内外抗争:宿舍争议

她以前三名的成绩考上北部私立长庚大学资讯工程系。学校资源丰富,缺点就是地处偏远,根据教育部网站,该校有七成学生都入住宿舍。

此时,吴宇萱的外观已经受到荷尔蒙疗程的影响而改变,她的胸部隆起,头发留长,蜕变成年轻女性。从高中开始,她就透过网路搜寻国内外跨性别者的经验,她发现若想在社会上更自在地生活,医疗介入是重要的一步,因此她主动预约门诊,医院也确实评估她的状况后,帮她开立“性别不安”的诊断并开始进行荷尔蒙疗程。

她也知道自己必须处理开学后的生活。为此,她积极参加迎新活动,跟同学解释自己的状况,大家有点好奇,但没有人排斥或反感。接下来就是解决住宿问题,她与未来室友谈妥后,决定写信给学校。

这封信写在2017年7月1日,标题:“新生住宿事项请教”,开头是:“贵 长庚大学您好:非常感谢能受到你们的提拔,录取成为今年资工系的新鲜人⋯⋯”用词略显稚嫩但客气有礼,她在信中解释自己的状况,说明医疗计划,请求学校让她“住在符合自己性别认同的宿舍”,最后落款一板一眼地写下“祝事事顺心”。

洋洋洒洒超过千字,涵盖心理、医疗和法律,还条列出解决方案。以高中生来说,写出这样一封信,似乎有点过于老成。但吴宇萱解释:“我做了很多研究,知道别人会有疑虑,所以想先帮学校想好解决方案。”

苦等许久,校方终于回信,表示非常重视她提到的问题,请她提供证明。这似乎是个友善的讯号,接下来的一个月她紧锣密鼓地准备校方要求的资料,除了家长同意书、诊断书以外,还要提供处方药物清单、心理测验结果。

开学前校方通知,她仍然被安排入住男生宿舍。这无异于晴天霹雳,眼看即将开学,她只能硬著头皮先搬进男宿。她坦言:“可能以前的环境太友善,让我错估这个世界上的真实状况。”

在大学她还是交到朋友、参加社团,试图专注在课堂上。她自豪地说:“我的《计算机概论》考了满分,考完还跟老师讨论,下学期要带哪一种机械键盘来写code。”但入夜后,一想到要回到男宿,她就开始不安。她用早出晚归的方式避开其他男同学,后来索性借住社团办公室。

她对学校抱著希望,常跑到行政单位想找人协商,天真地想像:“我要跟学校讨论怎么解决问题啊!”她在开源社群学到理性思考,却没意识到自己才成了问题本身。

2025年1月8日,宜兰,性别肯定手术后的吴宇萱在家中休养,猫躺在她床上。摄:陈焯煇/端传媒

9月27日,长庚大学的学务长终于接见她,现场还有总教官和几个师长,在办公室围住她一人。根据后续在法庭上提供的会议录音,可以听见吴宇萱卑微地恳求:“老师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她试著表达住在男生宿舍对她、对男同学都很不自在。

学务长的语气不太耐烦,劝她:“你可以穿中性一点,不要那么女性化”,认为吴宇萱就跟抽烟打架的学生还要求特权一样:“不要以为自己无可取代,你就是硬要别人顺著你。”总教官也对她咆哮:“上帝造人只有造男跟造女,没有造第三性!”这场1小时又12分的会议,以吴宇萱颤抖的声音:“不好意思今天打扰你们,那我先告辞了,谢谢。”作结。

“我整个人裂开了。”事隔八年,回溯这些细节仍让她刺痛。“我本来想帮学校解决问题,后来发现,原来他们要解决的是‘我’。”她身心状况低下,长庚大学咨商辅导组来关怀她,她把自己不堪的心情告诉辅导老师。这些隐私后来却遭到外泄,成为学校反击的武器。

社运团体帮她提告,学生议会和社团都声援她。看似拥有外界的支持,但她其实已经陷入了极度抑郁,甚至产生轻生的念头。“老师也很好,同学也很好。可是我还是想从八楼跳下去。”濒临崩溃前,她用最后的理智办了休学,大学生涯冻结在她离校那一天。

这是台湾性平教育史上的重大事件,在各界批评和抗议中,长庚大学被教育部判定性骚扰,相关人员遭到申诫,学务长和总教官也因言论侵害人格权,判赔新台币12万元及8万元。监察院也介入调查,呼吁教育部应正视跨性别学生咨商及照护资源,并提升教职员的“性别知能”。

“宇萱的案子在很多方面都有重要意义,校方竟然不了解,不友善的言论也是一种性骚扰。”人本教育基金会执行秘书陈志远说。当年人本介入本案,认为长庚大学的校方性别意识严重不足,也有滥权问题:“教育应该是促进学生的发展,这个学生她的表现很出众,但学校却不安排友善安全的住宿空间,反而对她施压,这也违背行政人员中立。”

陈志远也感叹:“跨性别的案例不多,宇萱是少数愿意出面的人。她揭露一个有女性性征的学生,被迫住在男宿的处境。以她当时那么小的年纪真的不容易。”

2024年11月24日,吴宇萱在宜兰的海边。摄:陈焯煇/端传媒

“最好把每个人都当成敌人”

我们走在海滩上,她留意到摄影师的膝盖沾到宜兰特有的黑砂,蹲下来帮他拍拍裤管。我称赞她体贴,她愣了一下:“这几年我已经被训练成一个非常硬的人,有点忘记自己温柔的样子。”

“学校的事,影响我整个人生。”她淡淡地说,“常有跨来找我,问我‘出柜后该怎么适应’?”而她给这些人的劝告是:“一开始,最好把每个人都当成敌人。”

她用有点挑衅的口吻说:“像我接受媒体采访,会讲很官腔的内容,你一定觉得我讲得很空洞吧?”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太尖锐,她又赶紧收敛了神色:“但现实是,一旦我们露出真性情,换来的可能是非常危险的处境。”

休学后有朋友介绍她到科技公司面试,朋友说:“我们公司性别多元,对同志很包容。”她也顺利录取了,报到前几天她接到人资电话:“副总说你要跟全公司的女同事出柜,由她们来投票,看妳可不可以进公司。”她挂断电话,感到难以言喻的剧痛。从此她开始武装自己,不轻易敞开心胸。

天无绝人之路,开源社群的朋友Irvin介绍她去网站当实习生,后续通过考核,她顺利转正成工程师,早年为自己准备的救生小艇,竟真的派上用场。她也认识了念社会学的伴侣小曦,透过小曦,她更理解了性别政治与社会结构的关系。亲友陪伴下,她慢慢重拾信心。

台湾女子自由软体工作小组的发起人依玛猫,回忆当年18岁的吴宇萱在演讲结束后,跑来跟她说话。“她说自己争取住宿、被学务长羞辱的过程⋯⋯说一说就哭了出来。”后来她们回到台湾维基办公室,大家还陪她讨论怎么性平申诉。“想不到她小小的身体,后来会有那么大的力量。”依玛猫敬佩地说。

2025年1月8日,宜兰,性别肯定手术后的吴宇萱躺在家中休养。摄:陈焯煇/端传媒

台湾维基媒体协会的秘书长王则文也观察到,吴宇萱其实是心灵纤弱的人,并不如外表刚强:“这些年的过程,其实都让她很受伤,只是为了运动,她才硬撑下去。”

不用上学后,吴宇萱花更多时间参与性别运动。当她认识更多同侪,突然意识到自己无比幸运。“家人支持我、伴侣支持我,经济也没有问题。”她高中出柜后,妈妈一度挣扎还是选择接纳,若她想要手术变更性别,外公甚至愿意赞助费用。

但她的跨性别朋友总是陷入相似困境:“他想在社会上生活,就要换证,想要换证就要手术,要手术就要有足够的钱,要好好工作赚钱不被出柜又要先换证⋯⋯”一口气说完这串像绕口令的话,她下结论:“你有发现吗?这是个死循环。”

吴宇萱在这里所称的“手术”,意指目前台湾户政单位的内规,依据内政部2008年发布的函释,变更性别要件为男跨女需摘除阴茎与睪丸、女跨男则需摘除乳房、子宫、卵巢,要求极其严苛。

割除上述人体重要器官,风险极高,也所费不赀,医疗加上休养、复健半年的费用为新台币50万至70万元之间。端传媒曾访问跨男尼莫的故事,即使他渴望透过手术换证,但因脑干出血和帕金森氏症,他的身体已经无法负担更多手术,才被迫寻求诉讼。

何况,“函释”只是行政部门自己“解释规则”的公文,让公务员参考。但实务上,因为缺乏其他法源,近二十年来,户政单位遇到想变更性别的民众,还是只能请他们提供如此残酷的手术证明。

近年来,多起法院判决已陆续否定这份内政部函释的法律效力。法官认为,该函释并非真正的法律,而是行政机关自行制定的内规,没有法律明确授权。行政机关据此拒绝跨性别者变更性别登记,已被法院多次认定为违反法律保留原则、比例原则及人格权保障。

例如,2021年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判决跨女小E胜诉时,即指出“要求摘除性器官作为变更性别的前提,已超出行政机关权限,并构成对基本权利的不当限制”。同样在2024年,高等行政法院针对小那、尼莫等人,也做出类似见解,认为强制手术违反宪法保障的人格自主权。

2024年11月24日,吴宇萱在宜兰的海边。摄:陈焯煇/端传媒

社会难以看见的弱势跨性处境

吴宇萱也分享她身边的真实案例:“我遇到一个跨,她学历不好只能做清洁工,可是所有最脏最恶心的,别人不想打扫的案子她都做,因为她想存到六十万去手术。她看起来超累的,会不会有一天她过劳死、暴毙了,死亡证明书上还是男生?”

“还有我朋友,她出柜后被家里赶出来,高中都没念完,那她能做什么?她去跑外送,也做得很好,什么人家不要的垃圾单她也都接,后来呢?她送完餐要下楼,头一晕,从三楼跌到一楼,手肘粉碎性骨折,治疗花了三十几万,存来手术的钱通通花掉了!”

吴宇萱越讲越激动:“你们都说跨性别不跟社会对话,问题是,不要讲生活,他们都快生存不下去了,要怎么去跟歧视他的人对话?”

她认为自己是各方面更幸运的人:“我会写程式不怕没工作,我有时间读酷儿理论,我甚至可以接受采访,所以我才会在这里跟你讲话不是吗?”

她讲得很讽刺,甚至笑出来,笑中带泪:“所以我有义务成为箭靶啊,我有责任去承担这个风险啊,在网路上骂我有什么关系?来吧!多打一点,反正我不痛不痒,看他们把箭浪费在我身上我也开心。”

吴宇萱的感受并非偶然,我们曾报导多位跨性别者艰辛的手术心路历程,他们需向亲友借款或存钱多年才筹到手术费。受访者也不约而同地透露,他们愿意受访,是因为其他人仍处于极其恶劣的处境中,因此他们负担某种“为社群发声”的道德义务。

雨越来越大,浪花打湿吴宇萱的裙子,她浑然未觉,仍缓缓往前走。她说:“认识其他跨性别者以后,我最大的改变就是,再也不会劝人家不要自杀。”起初她会想办法救援,到对方的租屋处找人,后来逐渐疲乏。

“劝自杀这件事情可以劝第一次,如果她只是冲动,我们可以劝她。可是你后来发现,她的整个人生没有一个好的方法脱离这个回圈,你还劝她活著,坦白讲,你才是那个不理性的人。”

“不可能救到每个人。每个月两三次,一定会有一次,你没在滑手机,你限动没看,然后人就走了。”社群朋友不幸离世,她们通常不会去参加告别式,只能默默祝福。

“因为对她的家人来说,我们这些人就是害死她的妖魔鬼怪。”她轻轻说:“至少你知道这个人走了,就不会再为她担心。”

2024年12月7日,桃园,吴宇萱在医院学习使用防止重建后的阴道萎缩的医疗用硅胶棒。摄:陈焯煇/端传媒

超越个人经验的社会运动

2019年,立法院三读通过,台湾成为亚洲第一个同婚合法化的国家,性别运动似乎取得重大进展。但对吴宇萱来说,她已经进入另一个战场。

“那几年,宇萱一直来找我们讨论免术换证,她说这对社群很重要。”台湾伴侣权益推动联盟秘书长(下称伴盟)简至洁叹口气:“可是我们告诉她,社会和组织都还没准备好啊!”

伴盟曾协助吴宇萱宿舍事件的法律救济。作为台湾老牌的同运团体,她们自认对跨性别的了解还不足以投入这场战役,直到吴宇萱强大的动力推著她们往前。“我们才开始做读书会、做小组,整备我们自己的知识。”简至洁苦笑著说:“本来想准备久一点,可是后来宇萱说她实在不想再等了,她很坚持。”

2020年吴宇萱在律师团协助下正式提起诉讼,她向法院提交了医疗诊断等资料,证明自己性别归属确为女性,也开启伴盟在这领域的首战。这是一场漫长胶著、被伴盟形容为“波折险阻”的官司。当其他当事人小E、小那、尼莫都相继取得胜诉,唯有她的案子,因为法官声请释宪,在法院和宪法法庭之间跌宕。

这也是吴宇萱始料未及,她很早就有手术改变性别的计划,只是为了抗议不合理的政策,才让自己留在“未术”的壮态,“我延后了手术,只是没想到会等这么久。”简至洁也坦言:“确实她是为了集体先搁置自己的需求。”

她调整情绪、接受心理治疗,试著维持日常生活,但时时刻刻都是煎熬。等待的日子,她持续与伴侣进行沙盘推演,思考各种可能的结局,并且在手机写下不同的应对方案,其中一个极端选项是:“输了,立刻离开台湾。”这是她为自己准备的最后一艘救生小艇,若判决败诉,她会带著伤远走他乡。

2024年8月,台北高等行政法院宣判:胜诉。当天晚上,她和伴盟、律师、亲友欢聚一堂庆祝。

2024年12月7日,桃园,吴宇萱在伴侣陪同下完成了长达11小时的性别肯定手术(Gender Affirming Surgery)。摄:陈焯煇/端传媒

简至洁回顾四年历程,也感慨:“宇萱是我第一个深入认识的跨性别朋友,也改变了我对跨性别的想法。因为她,我才不会只停留在理念的支持,知道我是为了真实的人在努力。”

换了身分证,也不是幸福快乐的结局,她被公布个资后,面对了比以往更严重的网暴、歧视、甚至人身攻击。吴宇萱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她说:“那阵子常半夜吓醒,我从没这么害怕过。”

但她很快甩甩头发,收起脆弱的一面,她强调:“真正重要的是,我想告诉那些没办法手术的人,不要绝望,你来诉讼,就有机会换证。”

离开海边之前,雨停了,云层后有若隐若现的彩虹。我们约下次见面,她指著行事历上的一个格子,雀跃地说:“这一天不行,我要去动手术。”那一刻她防备的表情,终于稍微舒展开来。她说:“我的人生卡住好久,终于可以往下走了。”

2024年12月,吴宇萱在伴侣陪同下完成了长达11小时的性别肯定手术(Gender Affirming Surgery)。术后第三日,我们带著花束到医院探望她,病房里还有四五个女孩,是来自不同跨社群的朋友。她还在恢复中,但气色不错,热情地跟她的姊妹说:“来来,我帮大家介绍一下,这是记者,这是摄影师。”好像她不是在病床上,是在主持记者会。

2024年12月7日,桃园,医疗团队协助吴宇萱认识全新的构造。摄:陈焯煇/端传媒

这天也是术后第一次拆纱布,主治医师走进来,关心她:“感觉怎么样?等一下要帮你清洁伤口,还要教你扩张护理。”在护理师协助下,她透过镜子,第一次看到了自己新做好的“器官”,她非常兴奋,邀请我们共赏:“一起来看吧!帮我拍个照!”大家都很紧张,赶紧阻止她:“不要拍照给别人看啦!”“没差啦,反正我的隐私都被网友曝光了。”她苦中作乐地说。

当护理师拿出扩张的矽胶棒时,她喊著:“也太长了吧?”身边的女孩说:“这有什么,我的棒子有38公分。”“我来啦,我教妳怎么灌洗啦。”姊妹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跟她传授“保养妹妹”的技巧。空间里笑语盈盈,冰冷色调的冬日病房,瞬间暖了起来。

手术只是第一步。接下来的日子,她仍得忍受伤口的痛楚,每天按表操课地进行扩张护理,常累到无法起身。她开玩笑:“有人问我后不后悔?我说后悔啦!哪次不后悔。”但伴侣小曦偷偷告诉我们,手术后,她的精神轻盈许多,整个人都放松下来。

“至少,不要有人再为了换证被逼著去手术了。”她坐在窗边,阳光穿透玻璃落在她的侧脸,语气里带著期待。

窗外,仍是动荡险恶的世间。然而,当负伤的网络交织阡陌,互为土壤,开出生命力的花,我们知道,多元的社会,不再是彼岸遥不可及的梦想。

2024年11月24日,宜兰的海边。摄:陈焯煇/端传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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