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不只是那个女装大佬。
2015年,在哈尔滨上高中的克克在哔哩哔哩(下称B站)发现了“女装大佬”系列视频。
视频中,有人身材魁梧,身着粉色纱裙,一脸娇羞;有人穿着日本JK制服裙装走在学校道路上,迎接来自同学的嘲笑。“大佬”出卖男性特质、穿上女性服装,把这当作一种玩笑。
这是大陆互联网最早对调并嘲讽二元性别的玩笑。“女装大佬”不仅是虚拟世界的景观,也早就走入当时青少年的现实。校园里,不时会有同学将这个变装游戏安插进学校元旦汇演中 。
克克身材高、骨架大,而且性格好,不和同学起冲突,于是被选为班上的“女装大佬”。她现在的手机里还保存着那些照片——穿着东北夜市上30元买来的玫红色连衣裙的自己,被同学举起来,自己笑得开心,同学也笑得开心。
克克的家人在当地政府身居要职。作为“光荣的儿子”、“老X家未来的火炬”,她被全家寄予厚望。她向外展示的生活只有两面:一面是在本市最好的学校考进年级前百名,另一面是陪“成功让全家过上好日子”的父亲参加官场酒局。克克非常崇拜父亲,笃信是父亲的政治地位给全家带来了财富、荣耀和权力。
这样生活了十余年,如今二十多岁、人在香港的她,偶尔接到爸爸从哈尔滨打来的电话,还会立刻正色,在最短时间里确保背景干净、环境音干净、衣著得体——干净且熨烫平整的男版T恤或者衬衣西装,然后挺直腰杆,按下接通键——即使只是一通语音通话,即使爸爸只是问问她晚饭吃了什么。
电话最后,克克会说:“是的,爸爸,你是我这辈子最崇拜的人,你让我们老X家过上了好日子,没有你就没有我。”
挂掉电话,克克累倒在沙发上,打开B站,开包薯片抱在胸前,刷看视频,直到睡着。
在B站,如果用户短时间内多次触发某个标签词下的视频,算法会逐渐精准描绘用户画像,将同类词条和联想词条视频推送到用户首页和视频播放页的“猜你想看”。
年少时,克克看的视频以动漫为主,有很多二次元美少女的形象,算法自然关联到“化妆”、“伪音”和“女装大佬”。
- 伪音
- 指伪装声音,多指反串性别的模拟音,也可能指模仿同性角色的声音。
开始,有趣的视频符合克克的“猎奇”需求。但刷太多之后,她会主动要求在学校运动会顶假发、穿JK制服,逗乐同学、给他们加油。
上大学时,克克自然而然加入了动漫配音社团。她更常学习女性发音方式,在寝室也用嗓音模仿日本动漫少女,“元气满满地”作弄室友,叫他们起床、委托他们给自己带快递。在社员鼓励下,克克在越来越多场合下着JK制服出场,用捏到尖细的声音在校道上拦住同学,递上配音社宣传册。如果对方回复“谢谢学妹”或“谢谢学姐”,她会笑一下,在社团聊天群里陈述这段经历,佐证自己伪装技术的精进。
以上是同学可以见到的她,他们看不到的,是克克的重度抑郁状态。在她后来的叙述里,克克记不清抑郁的原初,只记得如何私自加药,如何冲上天台又劝自己不要跳下去。这种情况从中学就间或出现,到大学更加严重。
本科毕业离开集体宿舍生活后,她偶然发现在女装状态下是放松的,甚至可以适当减服抑郁药物。“女装”,渐渐从缓解焦虑的手段变做对自己的奖励。她花更多时间逛服装店,观察路人女性穿搭,学习时尚杂志推荐的风格,然后把黑色露背连衣裙买回家。
一次,在精神科医院复诊时,医生问她,哪个药物组合更能缓解情绪。她脱口而出:“其实和吃药比起来,我在女装状态下会很放松,我觉得那才是我”。
听完这句,医生多加了一些测试,包括心理健康测量表SCL-90和明尼苏达多项人格问卷MMPI——这是检测人的焦虑抑郁等级的常见量表,也可以测试各种人格障碍。
克克回答问题时,看到题目中有关于男性化/女性化的异性化量表,意识到自己可能有这方面的症状。但对父亲的崇拜、对家族的顺从,都提醒她不能做让家人丢人的事情——比如女性化。
她本能地否认了问卷上的相关选项。
可回家后,她忍不住搜索问卷的相关信息。这才知道,原来有一个词叫“跨性别”。
她不只是那个说出来就会逗到全场大笑的女装大佬。
她是跨性别,

那几百个头像里,一定也有个喜欢留长发的“男生”
2022年,14岁的浙江中学生末影猫在B站Vlog里,认识到“跨性别”这个词。
那条视频给她所有的“矫揉造作”找到了解释:“不是我奇怪,而是我和别人天然不一样。”
现在,再次点开那位up主“凯瑟琳奈”的B站主页,可以看到明显的删除痕迹。末影猫当年看过的视频和动态都不知所踪。目前还挂在主页上的,有做手工的视频和中学课间操视频——说明帐号背后可能是一位十五六岁的中学生,还有有一位成年人被家长强行带走的监控视频,和小说《想变成鹰的鱼》同人系列配音视频。
被带走的成年人是洛可可。2023年末,她被不认可自己跨性别身份的家人强制带走,不知所踪。在推特、QQ和热搜榜上,这件事轰动一时。到今天,一些跨性别社群成员还会问起她,就像很多人会网络留言问那些消失的异见者一样。
而《想变成鹰的鱼》系列视频下的标签是:跨性别,mtf,trans——都是大陆互联网上常见的性别指代词。视频是对话体小说《药娘的天空》的念白, 很多用词、表述和隐喻都使用了跨性别社群内部的常用表达。念白中看上去琐碎日常的对话,反映的是跨性别社群最常遭遇的生活问题,比如关于头发长度的讨论。
- MTF(Male to Female)
- 指出生时被指派性别为男性的女性,也会被简称跨性别女性。为了规避大陆审查系统,也强化社区认同。有时人们会用“木桶饭”等 MTF 的拼音联想词汇代替。
- FTM(Female to Male)
- 指出生时被指派性别为女性的男性,也会被简称跨性别男性。在社群里,他们也被称为“飞天猫”,即“FTM”三个连续声母的可联想词汇。
早在第一次接触到此类视频时,末影猫就已经因为偏好留长发被学校当作“刺儿头”。对她来说,长发是生活里最重要的东西,但凡有一点机会,她就会全力抗拒“男生必须剪到短发”这条校园古训。
可从小到大,每次蓄发到一定长度,她就会被押送去强制剪短。反复蓄发,又反复被剪短。来自学校和家人的压抑和否定,混杂在他们对末影猫生活方式的批判里,引发了她的抑郁状态。直到今天,末影猫谈话时都从不主动提起父母,偶尔讲到,也会坚称他们为“监护人”,而不是“爸爸”、“妈妈”。
2024年,末影猫已持续半年的抑郁状态发展到需要药物治疗的程度。此前,由于“太女性化”,学校要求她“先正常一点再来上学”。九月,休学一段时间的她去新高中报到,但学校表示不接受她留长发,甚至明确表示长发和上学只能二选一,要求家长带她剪发。剪发当晚,末影猫抑郁症发作,次日发展到严重的躯体化程度。父母被吓坏了,立即带她去接发。等到及腰长发回到身上,末影猫才觉得安定。
她的精神健康备受困扰,很多一两年前发生的事情都记不清楚,并反复强调以前的记忆可能不可靠。在那些模糊的记忆里,她能完全确定的就是长发、休学和凯瑟琳奈的视频。
她强调凯瑟琳奈的出现是自己十几年人生的大转折点。在那些视频里,末影猫头一次意识到“不一样”不是一种“错”,世界上还存在着一种从她的视角出发的叙事,尽然还是合理合法的。她加入了凯瑟琳奈的粉丝QQ群,在那里,她发现她也有同伴:那几百个跳跃的头像里,一定也有一个面临和她同样的困境,一定也有一个喜欢留长发的“男生”,一定也有一个想做女生的男生。
“她的视频让我知道了我应该成为谁,”末影猫这样说。“以前的所有记忆都不可靠的,因为(年纪)太小了,没有自我意识,但是这一段记忆是绝对没记错的。”
克克和末影猫在B站刷到这些视频并非偶然,在很多大陆跨性别社群里,B站被提及的频次极高。
B站自称是大陆最高日活量的视频平台,还被政府定位为青少年友好平台。最初,B站以进口日本动漫版权和鼓励二次创作为立足点,它的用户申请考试一度走红,因为试题几乎完全基于二次元番剧作品和ACG文化。
比如,其中一道考题是这样的:
(动漫角色中)喜欢西洋玩偶、称它们是“超越时代、魅惑少女的艺术品”的是谁:
A. 御坂美琴;B. 婚后光子;C. 百合城银子;D. 亚丝娜
这些选项都是二次元文化中人尽皆知的动漫角色。她们都是童颜巨乳,集柔弱娇媚和青春活力于一身。很大程度上,这些角色影响了跨性别青少年的自我理想形象,在后者的自画像里,可以影影绰绰看到她们的痕迹。
B站很早就形成了区分度极高的社群风格,用户甚至会抵制审美相左的内容:持续刷视频的用户最终会进入同一个文化认同层——高度动漫化、二次元化的人群,对游戏、动漫、美妆、音乐等等板块有极大兴趣。
在此基础上发展出的博主生活vlog也处处与二次元文化呼应,漫展准备vlog、舞蹈区vlog和恋爱vlog都带有浓厚的二次元风格。近年来,生活区观点型博主异军突起,她们制作发布的视频里,有记录同性恋人日常生活的vlog,也有LGBT社群议题关联的内容。这些视频关注度极高,弹幕和评论区也很友好,会有很多留言写“保护”——保护视频不被审核下架、保护尊重博主的生活方式。
Up主们小心翼翼,因为于大陆政府在性别议题上始终讳莫如深,审核制度也逐渐收紧。B站审核部门管理人员说,虽然政府不希望看到内容创作者宣传LGBT议题,但对于审核员来说,在大量标着“生活类”的经验分享视频里,很难辨别什么是LGBT。这位审核人员透露,最后B站终审部门内部达成一致,只要“不明目张胆出现彩虹旗,就随它在生活区里呆着吧”。
幸存的视频起到政府不希望看到的效果:来自东北都市的克克和浙江农村的末影猫,青少年时期都看到了《作为跨性别的一天是怎样度过的》系列视频。两人不仅借此接触到“跨性别”这个术语,还学到了更多结构性的知识和细节——比如社群的常用“黑话”、生活模式和困难等等。更重要的是,在这些视频里,跨性别是以流行文化的面貌呈现给Z世代观众,显得稀疏平常,不会猎奇或“不正常”。
在性与性别认知教育极为匮乏的社会,流行文化视频承担起性教育责任。更高阶的“跨性别”和性别认同,就这样从B站视频进入克克和末影猫的视野:各样的up主穿着JK制服,头戴彩色假发去兰州拉面吃饭,用尖嗓哄饭馆老板多加肉。
她们的浏览历史训练了平台算法,帮助她们找到同伴。过程非常简单:标记爱看博主,标注在追的番剧,在个人主页上挂一长串兴趣爱好。喜欢同一个up主的人可以直接加入粉丝群,还可以通过评论区的友好互动链接凝聚。
两年来,这股B站的信息流,满足了末影猫的日常信息需求。

「多亏她闹了一下,多亏她。」
对于就要16岁的赵曦梓涵来说,互联网提供的还能更多。
早在辽宁一个地级市读小学时,赵曦梓涵就清楚意识到自己和同龄男生不一样。
她喜欢女生的一切:漂亮,干净,觉得女生的世界比男生更“高级”、“自由”、“进步”和“令人自在”。
这样的感受拉大了她对自己男小孩身体的不满。在这个身体限制下,她必须前往男卫生间,和上完体育课臭烘烘的男孩一起使用小便池,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被迫加入他们。
她的行为在小学被所有人划分为“不正常”,包括老师,包括同学,以及放学时校门口门接孩子的家长。
为什么二年级的自己会偏好女孩的生活方式?
为什么接近女孩的行为要受到老师的批斗?
赵曦梓涵认识到这背后必定有一个原因,她迫切想要分析和归因自己的“不正常”行为。她在百度搜索这些行为习惯,再用问答评论和论坛解析百度得来的信息。
赵曦梓涵是陪伴互联网生长的Z时代,在她眼里,网络好比蜘蛛盘网,信息就是风起时被带上蛛网的昆虫、虫卵和沙石。从丈量蛛网的大小到用蛛网震动的余波摸出第一缕风的痕迹,她觉得这才是现代人学习的方式。
对于知识的需求由自我发端,向外搜索,然后靠自学完成革新——这个信息传导的过程,对她来说,就是教育。
2010年代前叶还是百度贴吧时代。当时贴吧盛传一张《二元性别对照表》。这张表根据人的外形特质、生活习惯和社会表达,将人群粗暴分为二元性别里的男女两类,而横亘在中间的群体被赋予一个很不好听的名字:变性人。
很多跨性别受访者都提到过这张表格。虽然年久失传,没人能找出原本,但对她们来说,表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由此认识了“跨性别”这个名词以及“变性手术”这件事。
她拿这些词去学校里问讯,但课本上没有答案,老师不仅拒绝回复、还鄙夷愤怒地凝视她,觉得她“寻衅滋事”。这些关于个人身份认同、关于人之所以为人的紧要问题,没有一个得到“体面的回答”。相反,“学校只关心习近平讲了什么。他的讲话并不会直接影响我的生活,我的生活不会因为他的讲话而变好,他的政绩也不会让我的生活变好,那我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学这些傻瓜知识?”
当她认定校园不能告诉自己“什么是真正的生活”,她选择出走,在九年义务教育还没完成的时候离开了学校。她建立自己的“学校”:网吧、手机屏幕,只要能帮助她立刻获取有益于当下生活的信息网络,就是校园。
有天,搜索习近平讲话相关材料时,她发现中文互联网的上限是一堵墙。但翻墙科学上网也不难。她买好梯子,去墙外探索,发现了推特。
一个系统常用语言为简体中文的新账号,首页十条推流的大致组成是:卖淫,政治疯子发言,恶政隐喻,不穿衣服的男女在一起拍视频。再往下刷,还会看到网名后面有粉白蓝旗帜的账户——粉白蓝旗帜指向跨性别。
这就是赵曦梓涵想找的同类,也是克克和末影猫寻找的互联网家人。
推特强调信息的有效性。讲究短平快,在几百字字符的个人简介里,尽快讲完你的一生:你是谁?你觉得你自己是谁?你希望自己是谁?
刚到推特时,克克观察拥有大量粉丝的跨性别账号,有样学样地学习。她用“胶衣爱好者”介绍自己。
- 胶衣
- 胶衣常见于各种动漫作品,它质感光滑,密不透风,极为贴身,被誉为“第二皮肤”。在亚文化中,胶衣是和色情高度挂钩的性癖类型。
克克大量转发胶衣博主制作的影像,介绍胶衣工艺、穿着注意事项以及胶衣出门的日常——她是把经营B站个人动态的方式同步到推特。但效果很差,浏览量始终在40上下徘徊。但她并不气馁,继续学习,寻找社群伙伴的共性。
在粉丝量达到400时,她的个人简介已经是:不吃糖无证雌堕小药娘,再配上一个鱼板和跨性别粉白蓝旗帜的emoji。
- 糖
- 指激素类药物,是荷尔蒙替代疗法(Hormone Replacement Therapy,简称 HRT)的必需品。吃糖可以通过调整激素状态帮助跨性别者在外型上接近自己的认同性别,缓解性别焦虑。
- 证
- 《“易性症”证明》或《性别不一致》证明,又称“小证”,根据中国医疗系统现行规定,持有小证是合法合规进入 HRT 的必须程序。
- 雌堕
- 一种生活方式,强调(女性的)身体所有部位都可以用于性交,强调女性对性爱的成瘾渴望。
- 鱼板
- 指代雌激素药物补佳乐。补佳乐在跨性别群体中的使用量和交易量极大,它包装盒上巨大的粉白圈逐渐被抽象为鱼板符号。
而“药娘”是跨性别群体代指自己的一个创造性词汇。
跨性别群体内部的很多争论都围绕“什么是真正的跨性别”展开。这些问题有不同流派的解释:一个人被认可为是跨性别,需要改掉身份证性别吗?需要做完手术吗?还是有这个意识就是跨性别?这样的争论常一波激起千层浪,连带着“跨性别”这个词在社群内部都有分歧。
但“药娘”不一样,希冀成为另一个性别,或正在扮演另一个性别的所有阶段的人,都可以被称为药娘。不是必须服用激素药物才能被称为药娘,也不是所有服用激素药物的人都自我认同为药娘。
药娘最终作为一个中性词汇出场,它柔软而友好,可以帮助人们跳过“谁是跨性别 / 跨到什么程度”的种种争执,开启更实质性的对话。
正是在推特的药娘社群里,赵曦梓涵和克克们找到了她们最需要的信息——如何成为想变成的那个身体。对于身在中国大陆的她们来说,在墙内找到“怎样在大陆申请成为跨性别”的答案几乎不可行。
“年满18岁,无犯罪记录,有完全行为能力,不在婚姻状态,父母知情,性别重置的要求持续至少五年以上等。”——这是2022年,大陆卫健委在2009版基础上修订出台的《G05性别重置手术技术临床应用管理规范》中,限制大陆申请跨性别手术的基础申请标准,也是墙内能找到的标准信息。
可法条中的每一个词在实操中都有讨论的余地。
以“父母知情”为例,如何定义“知情”?需要地方公证处盖章吗?知情只是知道情况吗?还是需要家长知道后同意孩子的需求吗?同意到什么程度呢?同意“孩子是跨性别”还是同意“完成手术”?这些细节在每个地区、医院、甚至同一个科室不同医生眼里都不一样。
哪怕拥有了接受手术的资格,申请手术的流程也很漫长,往往以年为单位。一个人要让法律认可自己的性别身份,需要从心理检测开始,两年三次随诊,由起码两位医生见证,还需要家长知情同意。这样一番下来才能开出小证,正式进入长达两年的常规性别肯定激素治疗过程(HRT)。这之后,她要以锚定性别社会化生活一年,才终于能申请性别肯定手术。手术后,她还要拿到法医开出的生理性别证明单,才能向政府提请改变法律文书上的性别。

以上繁琐复杂的过程,已经是最理想的情况。现实中,很多步骤因为各种原因会推迟重复,再度加长时间。整个过程涉及部门多,时间跨度大,因此不确定因素多,不可知的细节也多。卫健委的标准答案对于实操来说,几乎没有帮助。
北京同志中心发布调研报告指出,截止到2017年,51%的跨性别者有手术需求,但其中仅有14.8%人做了性别重置手术。其他人列举了无法手术的原因,断崖式排在前两位的是“经济条件不允许”和“父母不同意”。这份报告还指出,超过55%的跨性别者认为,获取手术相关信息极为困难。(此后公益组织陆续撤出中国,LGBT相关社群逐步关停,大规模的社群调研不再有可能。)
不过药娘社群有默契:如果一个药娘把自己的尝试在推特公开,或许就能帮助到同一个地区有同样需求的伙伴。每个药娘的每次问诊和买药经历都可以发推公开,医生开出的所有身体检查项目,都可以发推公开。医生开出的药物和剂量,公开。医生要求的文件,公开。在整个过程中自己的体验和心情,公开。
这些信息流编制出一条能飞的魔毯,有相关需求的药娘都有可能搭上它找到自己的路。
赵曦梓涵就是这么做的。
曾经的她很早就完成了性别意识的自我教育,12岁时就开始探索如何开出“小证”。年龄是她那时面临的最大问题:医院不希望给年龄过小的未成年开出“小证”。
但凡事总有例外,每个医院处理手法不一样,每个医生的理解和支持度也不一样。通过反复在推特对比确认,赵曦梓涵选择离开家乡小镇,前往省会沈阳的一家名列社群认可的“跨性别友好白名单”的医院。真的一次通过,拿到了小证。
下一步是手术申请。
2023年末,赵曦梓涵在上海四一一医院登记申请性别肯定手术。她被告知,手术最早也得到2025年1月。
她不想等。她无法接受睪丸酮在青春期的身上“作恶”,将她变成骨架更大、嗓音更粗的男性化模样的人。
依然是推特,在那里她跟进了另一位药娘伙伴的切平手术案例。
- 切平
- 切除睾丸、阻止雄性激素持续分泌的手术。这个手术对男科病患极为常见,本不是专门为跨性别群体设计发明的。但对一些药娘来说,因为经济、家庭等其他限制因素,切平手术可以成为性别肯定手术前的缓冲环节和妥协手段。
这位药娘去了安徽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要求医院为自己割去阴囊。由于她的年龄太小,医院拒绝了她的诉求。她无法接受这个结果,选择自杀。
这个案例对赵曦梓涵的意义是:“多亏她闹了一下,我知道消息后立刻申请同样的手术,安徽医科大立马就答应了,多亏她。”
那年,赵曦梓涵才13岁。
做完手术,她按照推特的信息指引前往上海,经复旦医学院司法鉴定中心鉴定为生物学意义上的女性,再火速回到辽宁家乡,改掉户口本上的性别,改掉身份证上的性别,成为法律意义上的女性。
这一流程可以被称为教科书级的顺遂。
为了回馈社群,她在推特上公开求医问药的整个过程。
如今,赵曦梓涵在推特有三千五百余位粉丝,绝大部分是药娘群体成员。但这个数据很难直接代表她的影响力——一些从不使用推特、也不怎么使用药娘这个社群代词的跨儿们,不仅知道她,甚至会主动聊起她的故事:她年龄太小,而且流程走得“太过顺利”,作为成功案例有很强的参考示范价值;不过同时,她所代表的超低龄服药问题也是社群讳莫如深的话题。
此外,对于受访的很多药娘而言,赵曦梓涵发表在网络上的政见太过偏激——中共如何洗脑控制实行愚民政策、应润尽润等等,还都是实名发表。2024年六四前后,她在上海的临时住宅附近有国保巡逻,不久后她接到电话,要求她尽快离开上海。
她很少和社群伙伴线下见面,部分正是因为大家不敢去见她——没有人想直接和国保接上关系。即便所有人都在讨论她,但很少有人直接认识她。
而对她自己来说,社群网友是模糊的一群人,虽然不认识大部分的个体成员,但更重要的是社群本身,因为有社群,同样作为个体存在的她才有了支点和地盘。

药:更早、更多、更勤
“手术太远了,很多人走不到这一步,但药是每一天的生活,不是人人都会讨论手术,但是每个人一定会讨论药。”
赵曦梓涵解释,当整个手术流程漫长蹉跎,个体积累的焦虑只能通过每日服药得到缓解。
医疗机构总是强调按指导用药的必要性,设置“小证”作为准入门槛。有了小证,一个人才能部分证明自己是跨性别,才能第一次在医疗系统里被看见和肯定,才被在系统指导下正规用药,才被获准缓解长久积累的焦虑。
但实际上,从医院开始,证明之路就很吊诡——一些医院更愿意给看上去已经更女性化的跨性别女性开出小证。
这就形成了闭环:是先有小证,才是跨性别?还是开始吃药,就是跨性别?是看起来更像女人的时候,成了跨性别?还是从有了成为跨性别的想法就成了跨性别?
虽然手术是最能实现夙愿的方式,但“手术太远了”,于是药就变成了必需品。
激素类药物对跨性别女性来说很重要。她们先要服用抗雄激素,再服用雌性激素。因为生理构造,她们无法自己生成雌激素,只能通过外服雌激素来达成自己期望的模样——傲人的胸部、细腰、小骨骼。吃药可以把决定权攥在自己手里,绕开小证,通过努力,接近成为认定性别。
小证被架空,用药暗渡陈仓——这个扭曲的关系又与“pass”的概念紧密结合。Pass,指第一次会面时,别人能将自己认成是女性。跨性别女性都希望新认识的甚至不认识的人,在路上看到自己,会脱口而出“美女”而不是“帅哥”。越接近被当街喊“美女”的程度,就越pass。
但没人能定义什么才是“女性该有的模样”。当顺性别女性的去刻板印象运动如火如荼,跨性别社群这里几乎完全相反:越刻板,就越pass。当下的大陆性别战场里,她们鲜有权力定义什么是女性。在外界眼里,她们必须证明自己先是一个女性——一个二元性别里的第二性,才能继续言说跨性别女性身分。
Pass的标准和那张失传已久的的贴吧二元性别对照表差别不大:大胸,柔和的面部曲线和纯良的眼神,长腿。
“有的顺性别女性都能被这张表鉴定为非女性,”一位药娘这样评价。
很多跨性别都在通过各种努力——化妆、穿搭、甚至花钱做面部手术和声音手术,靠近“女性”的传统模样,试图pass。但这个话题本身在社群内部又不能直接提。一旦有人直接提及“pass”,就会被社群称为“出警”——不友好的指责和教育别人够不够女性,之后总会在社群里引起一阵讨论骚动。
药娘群体重视维持社群的平和与温暖,大家支支吾吾不出声,但焦虑的情绪很诚实地蔓延,大家依然会通过观察对方的言行和照片来判断自己和对方的pass等级。
克克就会仔细观察顺性别女性的细微动作,拆解它们,然后模仿。她会拿出收藏在手机相册里的视频和动图问顺性别女性:“你作为女生会怎么做这个动作?会用什么语气讲这句话?如果我还要去甩一下头发、或者昂一下头、或者甩个眼色的话,是不是太刻意了?反而像个伪娘?”
对pass的执着导致了“药”长久以来都是药娘的议论中心,因为服药直接关系到改变外形。雌激素吃得越多越早,人看起来就更女性化,效果就越好。
在pass的标准胁迫下,药娘群体大致形成一刀切的概念:药需要更早、更多、更勤。
2021年,一位身在日本的推特博主根据自身经验总结出了HRT用药指南,详细解释每种激素的效果,并推荐了相应的药物品种和平替。手册具体到对某些药物是“舌下含服”还是“皮下注射”效果更好都有定量分析。
这些信息被社群汇总,再按用药种类、注意事项、可能风险、医生医院测评名录等等门类,做成数据库,登在中国跨性别女性医疗资源的维基百科指南网站。这是一个社区公开运营的信息网,由数百位药娘群体合作开发管理。网站上有来自全球各地社群伙伴推荐的医院和医生名录、需要准备的材料和可以联系咨询的中介、翻译、医疗陪护等资源。
有了公开的配料表,公开的剂量推荐,剩下的问题就是:从哪里去获得这一份药?
药娘们回答:自制,药房,黑市进口药物。
手里有富余激素药的药娘,有时会有偿或无偿转让给有需要的伙伴。同时,一些药娘由于没有“小证”不能在药房买药,即便持有小证,也会害怕在药房被人投以审视的眼光。相比之下,她们青睐黑市流通的走私药品。
2019年,中国收紧了关于线上药物售卖的规定,往日在京东和淘宝上可以直接下单买药的盛况成为奢望。2023年伊始,大部分激素类药物全面线上禁售,情况恶化。没有“小证”的药娘需要通过走私药物的商贩、或者有存量的社群伙伴购买药物。渐渐地,这也形成了一个灰色产业黑市。黑市不需要提供小证,这里的进口药物每毫克有效剂量的价格是相对最低的。
无论是内部匀药还是黑市交易,优选平台都是Telegram。在Telegram创建账号的门槛不高,一张虚拟电话卡就可以办到,一台手机甚至可以同时登陆多个账号,切换方便。尽管Telegram屡屡被批评泄露用户信息,在大陆使用时信号也不稳定,但它仍然是药娘群体的心头好。
不过,药娘的Telegram群组功能极为单一,都在讨论药物剂量和价格。这使得这些群组被监管部门检索到的难度很低,这里的信息网非常容易被一次性侦破。
2021年中,一家浙江省地方媒体报道了一个15岁男生吃“变性药”的案件,并根据男生的社交聊天群,将他的关系网络尽数举报给地方政府。在地方政府眼里,未成年+走私+药物+跨性别——这个组合的别名叫政绩。此后,全国各地开始轰轰烈烈在Telegram群组抓捕药商。规模较大的药商被判有期徒刑数年,规模小的也需要拘留教育。
药娘主要在网络活动,她们的所有信息都留存在网上。药娘社群就像在石头下的蟹类,只需破解一部药娘的手机信息,石头就被瞬间抬起,她们要么四散飘零,要么被一网打尽。
但,药娘的需求一直都在,黑市也就会一直存在,更广泛的社群更不会消失。
等捕猎者离开,螃蟹们会找到新的石缝,找到彼此。

这个世界足够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2024年四月,刚满20岁的花沫和一位16岁的药娘在推特上相识,快速添加QQ好友,不久就结伴前往泰国进行性别肯定手术。
按泰国法律规定,接受性别肯定手术的对象必须年满18岁,术后尽可能长时间在泰国留观,以便恢复。官方的大部分书面文件都可以在泰国轻易办到,但年龄限制始终存在。因此,那位16岁从家里偷来护照前往泰国的药娘,有一定概率无法完成手术。
但两人在出境前几乎没有讨论这件事,默认这些规定都可以操作,事在人为。她们很快想到都用花沫的护照做身份证明——两人长相本就相似,而护照照片大家又都差不多。
于是,
上午,假花沫去曼谷城南一家医院注册手术。
下午,真花沫拿回护照,去曼谷城北做手术。
一个16岁,一个刚满20岁,两个人都不会泰语,英语也不熟练,甚至都是第一次出国。花沫担心很多事情:手术能否达到预期、钱会不会不够用、语言沟通有误怎么办。唯一不担心的,就是这位刚见面的药娘一定会把护照在约定的时间还给自己,而对方也并不担心借不走花沫的护照。
两人在泰国待了一周匆匆回国,几天时间里完成注册、手术、术后恢复,然后扫荡药房。之后,她们像两滴水滴进了一片湖,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没有更亲近,也没有更疏远,只是恢复到QQ上跃动的两个头像的交集。
这种慷慨在花沫是常态。她在所有群聊里,倾囊相授所知的一切,从自切手术的要点利弊到泰国手术的全部过程。必要时,她还让仅有点赞之交的社群伙伴在家里留宿。
16岁时,花沫下决心成为“另一个性别”。当时她在经历严重的校园霸凌,和原生家庭的关系也很难算好。花沫急于寻找一个新身分——一个可以被看见、被喜欢、被接受的身分。她在推特上刷到数条关于药娘的信息,觉得找到了重启人生的钥匙:成为另一个性别,用身体做赌注,换一个新的社交群。
两年前一个傍晚,妈妈从柜子里翻出花沫尽力藏起的几盒激素药,向她索要解释。她顺势出柜,但母亲拒绝接受。花沫快速将几件裙装塞进背包,从妈妈手里抢走半板激素药,拿着充电器冲出家门。
跑到离家两个街道外的地方,花沫登陆推特发帖公布自己离家出走,强调身上带的激素药仅够维持一到两天。不到半小时,她收到同城药娘的私信,邀请她去对方独居的出租屋暂住。
就这样,刚刚的成年花沫离家出走,开始了延续至今的四处留宿之旅。
和克克不一样,花沫的原生家庭是普通工薪阶层。家庭对她的约束力不大,她的生活网并不依托于家人。她有自己的生活,父母有自己的生活。对花沫来说,离开他们并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而她毫不犹豫选择投靠的新家,是网络信号链接起来的模糊画像的集合。她在新家学习如何成为药娘,又学会如何以药娘的身份成为社会化的人。
就像赵曦梓涵那样,同龄人上学读课本的时候,花沫靠维基百科、谷歌和推特自学,实在不会的请教社群里的前辈。维持生计、工作就业也在社群完成:她在社群里贩卖药娘主题的手工艺品,赚钱养活自己。亲密关系更是在社群里网恋奔现。
她短暂地在B站开了一阵直播。30个观众的直播间里,不知名网友评论她“伪音好厉害”,她笑得很开心。她用药娘的身份认同符号在淘宝上开网店,自己手制粉白蓝三色抱枕、粉白蓝鲜虾鱼板emoji的每月药盒和同样图案的钥匙扣,每个月能赚到两千块,能在所在的三线城市自给自足。
2022年夏末,她在另一位药娘的见证下,在小城医院的卫生间,用从淘宝280元买来的兽用手术设备,给自己做了睾丸摘除手术。整个过程被她在推特上图文并茂地公开、甚至还全程发布视频和网友分享。这些过于详细的帖子一度出圈,引来社群外的人观摩讨论,她一跃从社群小人物变成讨论的中心。
从16岁到20岁,她在这里获得了期望中的很多东西:无条件的关爱和接纳,她的难处和需求被看到,她的付出被肯定。
在她看来,这个世界足够满足她的一切需求。
如今,她和另一位无糖药娘合租。她们在网上相识,快速搬到一起。
- 无糖药娘
- 不服用激素药物,但有跨性别需求的人。
花沫的家里堆了很多回收旧垃圾和手工原材料。她热衷于去废品站回收有用的废弃物。在她眼里,没有任何“没有用的东西”,也没有“没有用的人”。这包括九块九收来的报废罗德声卡,几十块钱搬回家的显示屏,不到一百元的外星人键盘。就像学习用药一样,她根据网路上提供的教程,把这些废弃品检修成可以正常使用的状态。对此,她非常骄傲。
家里还有很多纸箱和做手工的原材料,层层叠叠堆满客厅。三十平的空间里只留出一条小缝,很像一个大仓库。但她可以随时从犄角旮旯找出一叠线或者一袋丝巾,脱口说出这些东西是用来制作哪些新产品,最后会发货给哪里的顾客。
和线上的积极状态不同,花沫在线下非常内敛,大部分时间低头做自己的事情——推特刷帖、群聊对话,或者摸摸肥肥的蓝猫,喃喃:“母猫就是好,母猫哪里都好,公猫就是不行。”
她的室友熟稔穿梭在纸箱之间。两人在家,常常坐在同一个工作间里,相距不到一米,各自刷同一页的推特内容,但彼此不发一语。她介绍室友,就好似介绍捡来的声卡,或者介绍信息流里新出现的一个粉白蓝头像的人物背景。
花沫很热衷于做社群大家长,她表达爱的方法是给不同的人介绍信息,或者在网上撺局邀请社群成员分享信息。每当维基百科一样的信息词条念到最后一个句号,她就宕机,低头不语,直到开启下一个对话。
人,回收站,纸箱子,蓝猫,聊天群,闪动的每一个粉白蓝头像,这些东西与人彼此平等,都是信息的载体,它们平静、不带情绪地堆叠和存在,加起来就构成了花沫的生活的全部。
而她所知的唯一表达爱的形式,就是用这些信息填满对话,让一切对自己和社群有用。

安全感像气凝胶一样裹在她们身上
投奔药娘社群的人大多共享花沫的想法:在药娘群体里,每一个人都重要。外界太残酷了,只有这里是温暖的保留地。
药娘们绕过从上往下的信息输出和管理系统,建立起一个从下往上的“去中心化自治团体”。这个社群的结构弹性极强,边缘模糊,可以容纳很多新移民,也可以扩展到线下,把素未谋面的人拉在一起。
药娘社群提倡信息公开与共享,鼓励成员互相爱护,嘉奖“成为自己”这个想法,这样近乎乌托邦式的组织依托在零碎但广袤的网络空间,就像地砖缝隙里长出的爬山虎,单根枝条柔软脆弱,但盘结起来枝繁叶茂,可以罩住整面墙、改写地貌。
这种内部团结凝结出的安全感由一块手机屏幕发起,逐渐外化,时刻跟随她们。在和社群外的人产生交集时,这股安全感像气凝胶一样裹在她们身上,陪伴她们在一个主流群体和另一个主流群体之间的不毛之地,找到自己的故乡,建立自我保护的空气墙,隔绝一些外面的声音。
花沫常常和社群的伙伴去商场玩跳舞机。有次,她和两位着JK制服的未成年药娘一起去。她穿着白色连衣裙和码号偏大的的八厘米高跟鞋,拖沓踉跄着走在商场里。脚后跟一遍遍磨出血,她就一遍遍贴上创可贴和棉花垫,就是不愿意换一双鞋。她说想穿更高更细的高跟鞋,因为更好看,更像女人。鞋子和衣服搭配与否不重要,合脚与否也不重要。
几个人后来去饭店,点单时嘻笑打闹,话题很快从点菜拉到某个游戏角色的最爱食物。服务生等在一边,几次尝试打断讨论,让她们回归点单的主题,但三个人立刻低头沉默。
花沫是在场唯一做完性别肯定手术的人,另外两位也就自然问起“拥有阴道是什么体验?”这是社群里常见的话题,如果被邀请观看和抚摸来之不易的新器官,多数人会很虔诚地说“接”——接好运,接阴道,如同大陆女生在生理期迟迟不来之后去求“姨妈神”一样。
她们三人公共空间里形成一个气泡,彼此打趣,说的都是完全内部的话题。身边的人来来往往,对她们投以并不友善的眼光。但,她们完全不在乎,所有路人、非社群的人在这里都不存在,就和商场里的垃圾桶、装饰植物没有差别。
这种和非社群之间微妙的边界问题也会延伸出更多事端。
27岁的药娘纯子已经完成了性别肯定手术,目前在上海一家外企以女性身份工作。在微信和钉钉上,她是一个“正常社会人类”——用户名是实名,朋友圈转发公司推送和文案,还要在节假日问候领导。但下班后她立刻回到QQ的怀抱,披著匿名的暱称和二次元头像的皮,在社群里大口喘息。
B站up主粉丝群、动漫同好群、cosplay爱好者交流群、药商组建的充满黑话的客户维护群,目的性极强的“手术交流群”——这都是纯子在QQ上每日光顾的地方,这个组合就是她工作以外生活的全部展开。
她对所有社群外的人都保持极大的警戒心,对所有社群里的人完全敞开。但这个“里”和“外”的划线并不明确,谁是药娘、谁是社群伙伴,纯子至今没有想出答案。这种模糊也给她和别人带来麻烦。
动漫群里,纯子看到网友偶然提及“男娘”(“伪娘”的同义词,但相对友好),她马上觉得这是一个钥匙,在呼唤她把大家引入药娘的世界。她不顾群里大部分人并非药娘的情况,倾诉跨性别女性术后在新造的阴道里通模具的状况,甚至配上很多张动图。因为图片实在过于露骨、过于不妥,她被踢出了群聊。
- 通模具
- 指跨性别女性完成性别肯定手术之后,将 3.5 厘米直径粗的玻璃、橡胶或其他材质的管道,直接插入新造的阴道,以防止阴道闭合、保证畅通。这个维护程序需要每天一次,一次半小时到一小时不等。
但纯子不觉得自己错了,她默认所有网络好友都应该是“药娘”或者理解“药娘”的人,所以平等地向所有人索要包容。她多次在不同的动漫群里大谈通模具、吃药、自己测量的雌激素水平、自己的胸部发育大小、自己的“月经”体验等。现实生活中,她会把这些细节同步给身边的非药娘好友,邀请他们上手摸摸自己的胸部,分享做女人的喜悦。
这样的行为在药娘社群里也会被看成“奇怪”或者“魔怔”,但由于社群包容的天性,没有药娘会去上纲上线对伙伴提出太多要求:因为大家都觉得,只是做自己就已经够难了。
和纯子比,克克的社交割裂更为严重。在工作和父母之外,她几乎没有熟人。她不会广东话,英语也不够好,不喜欢泡吧,也没有聚会,唯一的消遣是周末去赤腊角机场看飞机起飞,计算它们的航线。
香港是彻底的他乡,父亲的眼光也看不到这里。这都让她在女性化身分里,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拓展“自己”的边界。
每天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她是中环无数个西装革履的上班族之一,七点后,她在推特转发大量性癖视频,以此呼唤同频次的人聚集在她的帐号上。隔三差五,她换上胶衣和裙装,在香港街头散步。满城的路人和网络社群里的人没有很大区别——都是陌生人,都是整体中的个位,但个体也只有作为整体才存在。
“既然大家会在推特刷到我的照片,那么在现实里见到我本人又有什么不对?”

魔法是有标价的
这样极端的情况在社群并非个例。但骚扰别人的人不会被举报,更不会被检控,她们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大家都应该在解放天性上往前迈多几步。
药娘是一个以身体为主要战场的社群。社群里,身体和性是大家总会一起公开讨论的话题——这是最基本的前置条件,好比银行人见面总会交流手里的持仓和抛售,只是作为在这里话题变成了药和身体。社群默认每个成员都了解并且接受这个话题。成员之间非常坦诚。就像同一考场的考生,会互相比对一道数学题的解答过程,她们会交换新造阴道的照片和术后恢复过程,互通有无。
打开任何一个群,你都会看到人们光明正大地讨论:吃哪种药身体的反馈更喜人,哪家医院手术水平好,自己胸部的大小和形状、术后阴道的美感和功能。一个手术相关的群聊里,25条新消息里,20条都是阴道自拍。
此外,作为每日基础话题的激素药物对身体带来的变化也是社群讨论的热点。吃多少药导致胸部变大多少,是否会导致“发情”,是否会有类似月经的反应,乳房是否胀痛等,这些话题同样隐秘又擦边地指向性议题。在社群里对于自己更加性化的新身体的讲述,哪怕是用记录临床反应般克制的语言,也能感到大家雀跃欣喜的暗流涌动。
药娘对性议题是极为脱敏且直白的:性器官是一个物品,性交是物品的性能,性吸引则是指标。
和律师聊法律,这是合理的。和记者聊选题,这是合理的。和药娘聊阴道,这也是合理的。
在别的空间,性骚扰的边界往往由受害人的体验定义。但对于药娘来说,讨论性器官就好像讨论橘子,使用性器官等于让橘子榨汁,然后讨论橘子的性能。为什么人对自己的器官感到不舒服?——这真的是一个问题,同时让她们困惑的还有:
什么程度的性器官讨论算是骚扰?
分享某家泰国医院的手术可以保留性快感,这是性骚扰吗?
社群伙伴邀请我去观察她新造的阴道是否发炎、闭合或者长毛,这算是性骚扰吗?
关于身体的讨论也会联系到性和爱,药娘社群有许多暧昧的空间和真切的怀疑:
如果邀请对方观察自己的阴道,她没有感到不适,那这只是交换信息,还是性同意的前声?
如果被社群里的人发起这样的邀请,这样一对一的对话,那对方的身分仅仅是社群伙伴吗?
还是说,这都爱情的前兆?
在此基础上,应该和谁一起讨论,讨论到什么程度——这些问题的优先级很低。
甚至,对很多人来说,能够以自己为例,去谈这些话题,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纯子解释:“魔法是有标价的。”
魔法是无限接近女性化的所有技法,不仅包括激素药物,还包括性别肯定手术,面部女性化手术,声带训练等。每一种魔法都明码标价,每一笔钱都不菲。只有完成魔法,有了证明自己是女性的器官和容貌,药娘才能在社群最紧要的话题里有更大的声量。
在去讨论性骚扰、边界感这些“高级议题”之前,一个药娘先要有钱购买魔法。
钱是另一个不能单靠社群或者个体解决的问题。
药娘里青少年多,大部分人都还在上学,也有休学和辍学的情况。她们中很少有人完全地经济独立。即便去找工作,能应聘的职位也因为学历、年龄、性别认同和外型而受到限制。因为身体的变化,重体力工作几乎不可能。而这两年,因为监管和封杀,大陆最热火的直播职业对药娘来说也是此路不通。
她们最容易找到的是日结工,日结服务员、日结洗碗工都是常见的选择,每天收入在70元人民币上下浮动。花沫就曾在一家三无化妆品组装工厂干过一阵子,一天几十块钱。
但开销是固定的,除了房租和饮食,还有每天都需要服用的激素药,挂号和问诊的费用,前往白名单医院就诊的机票、高铁费用,以及那笔最大的开销——手术费。虽然很多药娘离手术很远,但这笔动辄四万元的手术费一定要攒。如果术后还想外貌更加pass,还会有一个极长的整容清单,价格可以持续累计,上不封顶。
钱,一直都是压在头顶的大问题。它太稀缺了,但它是入门券,可以博一个更好的效果。手术效果并不是板上钉钉,但身体只有一个,所以最好一次成功——这样巨大的金钱和心理博弈带来的获得感很关键。与此相比,性安全、性骚扰、性边界这些议题可以无限滞后。
在考虑性道德之前,社群更强调身体正义,鼓励大家接受自己的身体,这也是因为,药娘中为身体产生自我厌弃甚至自残行为的案例不胜枚举。
对那些为药娘服务的社工和NGO志愿者来说,工作也都以缓解成员焦虑为重,要消解的是药娘个体向内迸发的矛盾。而对于扩张到社群内外的骚扰和伤害,大家都讳莫如深,尽力避开不谈。这个话题太远了,先有一,才有二,自我接纳和肯定这一步都踉踉跄跄,何谈分出情绪去保护别人。
大家的共识是:药娘已经是被放逐的社会边缘人,只能彼此依赖。所以,就算社群内部不时也会相互敦促遵守道德,偶尔还有人点出某位成员行为不妥,但后续总是“理解”多于“惩罚”,最严重的处理也就是介意这件事情的药娘“远离”这个成员。
包容和理解是药娘社群里最基础的共识。没有这样的共识,一个人无法加入这个社群。
但在社群之外的现实生活里,包容和理解是稀缺的,这也是为什么她们一次次不断回到社群的怀抱。
香港教育大学特殊教育与辅导学系的副教授郭勤,长期关注中港青少年性焦虑问题和针对LGBT群体的学校教育和社会关怀问题。多年来,她在田野现场,看到对性别的焦虑广泛地存在于青少年群体中,看到社群外部支援空间的缺失,也看到了逐年攀升的青少年抑郁症比例。
郭勤强调,孩子的个体生命体验应该被平等重视,而且应该拥有可以安全表达自己的空间——起码她们能够知道自己“并不孤独”。
但当下,这方面的社会机构实质上失效失责:性别社群被挨个关停,性教育缺席,家庭不提供理解,药娘几乎只能通过网络和社群找到自己的归属。
从政府层面来说,药娘群体理论上根本不存在,政府也就不需要给不存在的人提供服务。现有的监管以全盘否定、一网打尽的形式出现,这只会使得社群更加隐密、更加内部凝结,更加互相依赖,更加以自我保护为最高目标。
大陆目前还有少量相关的NGO组织。它们的基础服务围绕心理辅导展开,志愿者承认最常做的工作就是提供以自杀干预为主的紧急心理救援。此类需求非常大,但志愿者可以介入干预的时机往往已经很晚,更无力去触及更根本的上游问题。雪上加霜的是,即便这样的NGO也在急剧减少。
内部自纠困难,外部缺乏支持。现实中,药娘无法建立健康的边界,只会加强自己和社会之间的鸿沟,加深自己作为受害人不被接纳的境地。当她们偶尔出现在新闻上,要么是变性奇谈,要么是在公共场所被歧视殴打的案例。
在这样的现实里,药娘社群远非完美的乌托邦,是靠网线和社群成员的良心撑起的玻璃城堡,承担不起结构性的苦难和错误。但,和离开这个玻璃罩要面对的现实世界比,这里始终是冬日最后温暖的庇护所。
离开社群,她们的声音会消失在“更紧要”的社会宏大叙事里。 在家庭、学校和社会里,克克、赵曦梓涵、末影猫、纯子最多只是一个名字,在这里,她们才是一个人,才能被看到,被倾听。
但药娘们从不是被动的弱者,她们是挣扎坚定又顽强的散居群体,大多数人和屏幕那边的社群伙伴并不见面,但依托这一点联系,她们在各个城市、行业、年龄段找到自己的路。
在极为有限的信息空间和社会结构里,药娘们很早很早就清楚知道自己要做一个什么样的人,极为清楚路径抵达的远方是什么,也清楚所有资源的明确标价。她们只是被要求向只欢迎主流严肃价值观的社会一遍遍证明自己为何做出了这个近乎天生的选择。
今年春天,末影猫给一位药娘好友传讯息问好,但所有消息石沉大海。
几天后她才知道,对方已经自杀。
她曾和这位同岁的朋友约定,两人20岁时会一起去完成性别肯定手术。
尽管素未谋面,这个契约至今仍在她生命里闪着光。
现在,十六岁的她说,要带着对方的期望一起走到20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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