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凉薄的观众以“我都不知道这个故事在说什么”而否定一部作品,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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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封信,香港|与你散心,愿你不碎
寄信人:紅眼
你好,另一个看电影的“你”。
你好,曾经一年在戏院待了三百个晚上的我。
苦中作乐的是,因为市道不好,媒体行业萎缩,我好像已摆脱为了交出影评题目而独自去看自己不想看的电影的那些夜晚了。
过去一年,在戏院看过的电影没以前那么多,毕竟这一年里面有接近三分之一的时间,我都在旅途上,特别是去了一些我没看过那地方的电影的地方。年轻时的流浪旅程,是带著一个空的行囊,直至满载而归。不那么年轻之后,尚未出发,行囊就已经很重了,总是把很多日常生活难以面对的郁结惆怅带在身上,忙碌的日子无法把它们安放,有时候,连好好专心看完一部电影都艰难。或许,那就是到外面走一趟,而且走远一点的原因。
想找个好地方,把它们放下,把上一个自己放下,然后告别。
很难描述“它们”到底是什么模样,有时觉得是身体里屯积多年的一颗瘤,又可能是逐渐老化卡住血管的微小零件,或是对很多事物都生了锈的感情。不晓得旅途的目的地及意义,也不需要深究,只是一直往深处走,而《深痛导赏团》(A Real Pain)给我的感觉——用有否共鸣(resonance)去形容一部电影,是太过一厢情愿的说法,反而像是某趟远足的路途上,遇到迎面而来的登山客,素未谋面但是跟你打了个招呼,举一下姆指,然后让人会心一笑的同步(sync)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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扮过 Mark Zuckerberg,拍过不少商业片、丧尸片的 Jesse Eisenberg,近年逐渐脱俗,同时展露了他被低估的创作才华。《深痛导赏团》就是他第二部自编导演之作,以为是睡前一看的那种轻松公路片,两个表兄弟久别重逢,相约到波兰散心,还报了本地鸭仔团认识了几个散客,去了几个景点,做了些一般游客都会做的那些最一般的事情,吃了几顿饭,几支大麻,然后就回程分开了。整个故事,简单到好像没事情发生过一样,作为观众,确实会先入为主地抱著“这个故事到底在说什么”的疑问,等待作品自行好好解说。总有凉薄的观众以“我都不知道这个故事在说什么”而否定一部作品,不是吗?《深痛导赏团》什么都没说,但不是没发生过,而是两个老男孩都瞒著对方,也瞒著观众,若无其事继续上路。电影留白的地方,才是两兄弟真正藉著旅行排解的心事。真情不流露,才是真正的痛。
《深痛导赏团》什么都没说,但不是没发生过,而是两个老男孩都瞒著对方,也瞒著观众,若无其事继续上路。
故事里唯一说了出来的事情,是对于所谓历史深度游的批评。身光颈靓、过惯了体面的日子,突然从发达国家远道而来的游客们,坐高铁、食大餐,然后想著过去的历史有几多残酷,要如何纪念死于战乱的人,心安理得做著这些事情,到处打卡拍照买纪念品的你,可能没意识到这是一种旅人的伪善。其实你并没有真的很关心那个地方,你只不过兴致勃勃地路过,逢场作戏地忧伤,但你关心的人是自己,这一趟旅途的意义,是为了你自己。你不是去感受到那个地方、那些人的痛苦经历,只是想找一个拥有痛苦经历的地方,转移自己的、放下自己的。像他们千里迢迢,在别人门前放下的那块小石头。你觉得有意义的事情,于别人眼中只是拦路多余。
但反过来说,肤浅的那种游客行为又是否真的那么肤浅呢?在纪念碑前打卡,重游集中营遗址,大家都知毫无意义,但是退后一步想,在一趟旅行做过的所有事情,见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最终都是毫无意义的。如果本身已经觉得人生毫无意义,又怎会觉得这些事情毫无意义?
常说旅行可以了解你的旅伴,但有时不是,你以为自己成熟体面到足以 take care 另一个受伤的人,其实是受伤的人 take care 原来并不是那么了解他伤痛的你,扮演一个不够体面、可以被你好好 take care 的人。散心的人,与心碎的人,彼此什么都没有说,但其实不说和不去追问,又何尝不是老男孩的温柔。你还好吗?——问这句说话才是最残忍,最没有默契的表现。粉碎也是一种保存,不好也是一个我很好的状态,不说的,说不出来的,或者一直藏在心里的,难以放下的那些事情,不代表我过得不好,而是因为我很好。
但作为一个刚刚从俄罗斯散心回来的旅人,我觉得《阿诺拉》(Anora)是真的不怎么好,不是说电影不好,是我看完之后心情很不好,尤其让我对 Sean Baker 感到失望。不晓得下一位写信的影评人是怎样想。
红眼
香港作家,影评人。《艺文青》总编辑。写电影、电视剧、流行文化。写小说。曾获香港中文文学创作奖冠军。近著有电影专书《影迷你的眼—— 春風.無花.梁朝偉》,短篇小说集《伽蓝号角》、《坏掉的爱情》,长篇小说《红楼阁记》连载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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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封信,上海|Trump当选总统那天⋯⋯
寄信人:李洁逸
在世界的另一处看电影的收信人:
展信佳。希望你的2024有过在戏院里的美妙时光。
收到红眼的来信,看到文末的一段想,或许他不喜欢《阿诺拉》(Anora),大抵是因为心情不好与环境不好的双重作用吧。因为我完整看过三遍《阿诺拉》,同样的电影,每一次我的感受和心情都不大一样。
第一次看是在坎城/康城/戛纳(Cannes)影展的世界首映。卢米埃大厅在电影放映前会直播红毯,入场的观众大多能看到压轴走红毯的电影主创团队。那天我身边坐着两个美国姑娘,当麦琪·麦迪逊(Mikey Madison)和肖恩·贝克(Sean Baker)走上红毯的时候,她们指着银幕上的麦琪说:“看,就是她!”那时我还没有做《阿诺拉》的任何功课,对麦琪是谁一无所知,但看完电影我就被麦琪的表演征服了。后来我经常搜她上各种节目的卡段,也越来越喜欢她本人害羞安静但行事坚决的个性——她真的和Ani这个角色好不一样。
说回电影。我看过三次《阿诺拉》的总结是,戏院看和自己在家看碟或看云端资源,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片末有一个令我印象深刻的桥段,Ani心知和Ivan的婚是离定了,在不讲道理的财阀家族面前试图反击,威胁说她要找律师、分走一半家产,因为她没有签婚前协议。在卢米埃观影的时候,我内心的反应是,这女孩走到这垂死挣扎的境地,真是令人难过啊。但出乎我意料的是,偌大的卢米埃大厅即刻爆发出了一阵掌声和欢呼,大家在为Ani反击的姿态叫好。我心里立刻释然了,Ani是垂死挣扎,但也有落水狗的奋力上岸的姿态。谁会不爱一个咸鱼翻身的发展呢?
结局当然如人料想,咸鱼没有翻身。但我依然记得,在那个我被主角的命运牵动得有些伤心的时刻,我被其他的观众救了,被戏院的气氛救了。那天的观影气氛真的很好,观众笑声和鼓掌交织,狗血桥段大家笑都不嫌累,只要有人为角色拼尽全力的过程鼓掌,就会鼓舞其他人。我和其他观众一起笑、一起鼓掌,离开戏院的时候也很开心。当天就发了社交网络,私心颁它金棕榈。
时隔几个月,我自己在家安安静静看了一次《阿诺拉》,观感大变:怎么中间在别墅里的闹剧和寻找Ivan的桥段都好长、为什么那么吵、Ani的人物塑造怎么这么不立体;到了结尾那一处,我内心甚至生出一股对那位俄罗斯夫人的恨意,希望Ani不然再打一架,用她的长指甲划破这财阀家族的蛮横嘴脸吧。我也开始理解针对《阿诺拉》的一些批评,它的长和吵,在独自看片的时候,显得那么客观、那么令人失去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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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对比让我意识到戏院的重要性。倘若是一部经典,比如《阿甘正传》,我大概不需要在意我在哪里和谁看它;如果是烂片,有人一起骂也会很开心;如果是一部还没有经历漫长时间的考验的、可上可下的电影,比如《阿诺拉》,环境就会对评价产生格外重要的影响。去Cannes好多年,我经常发现我对电影的评价和后期的大众评论大多都不一样。很多观众看Cannes的电影都是看串流平台或云端,恐怕都是一个人。我想在戏院或是不在,真的是会改变观众的心态的。
我很感谢那天在戏院里被拯救的片刻,在我更看重一件事的负面的时刻,有其他人在我身边,引导我去注意事情更好的一面。
我的编辑曾经告诉我,“环境比人大”,这也是过去一年每一个在媒体和电影行业的从业者身体体会到的一个事实。大到经济环境,小到我们是否坐在戏院里,都会影响我们看电影时候的心情。我很感谢那天在戏院里被拯救的片刻,在我更看重一件事的负面的时刻,有其他人在我身边,引导我去注意事情更好的一面。这是未来想要继续在电影与媒体行业生存下去必须有的一种态度,一种必要的自我鼓励。
在Trump当选总统那天,我在社媒看到一张网传截图,是两个朋友的短信对话,A说“Oh My God”,B以为A在感慨怎么Trump赢了,安慰回答“I know”,A紧接着回了驴唇不对马嘴的一句:“Anora is so good!”原来A刚刚从戏院里出来。这么幽默的对话也印证,戏院是一个多么好的藏身之所,帮我们避开不愉快的现实,大家坐在一起,短暂地享受一场团聚。
我再看第三次《阿诺拉》,是为了写一篇非影评的相关评论,其实可以不用看全片,但我还是顺着片头一路看了下去。我开始注意第二遍看时我有留意但没有去深思的部分,比如Cannes首映版本和公映版本的剪辑的小改动是为什么、中间的又长又吵的桥段那么烦人但为什么没有完全逼退观众。它竟然在我看了多遍之后还给了我一些可以推敲的空间,这至少证明它能耐得住时间。
除了麦琪,我很开心再次看到离开俄罗斯的尤拉·鲍里索夫(Yura Borisov),这个深情暖男的角色对他而言实在是太信手拈来了,在《六号车厢》(Compartment No. 6)中他已经充分展现过这一面,但被美国的主流奖项注意到,还是一个值得庆祝的里程碑。希望他未来有更多好角色演。麦琪也是,无论今年是否拿奥斯卡,她还年轻,前途无量。
不知道下一位作者会是谁,但我必须说在前头:我讨厌《无名小辈》(A Complete Unknown),我讨厌Timothée Chalamet敷衍了事的演技,也讨厌Bob Dylan活得这么好就有人著急给他著书立说,这么直白露骨地捧他,是想看造神之后大厦倾颓吗?。我已经非常厌倦这些太“男”的片子,那么俗气,充斥着男权的孤芳自赏。如果在戏院看,比如Cannes,我大概会立刻退场,如果那天气氛好令我撑到了结尾,可能我仅剩的顾虑是要不要喝倒采。不过如果真有这样的场合,估计我的嘘声会被为Dylan和Chalamet的尖叫声所淹没。
无论如何,春天已经来了,我们走出房间,也走向戏院。祝收信的你在新的一年看到很多佳片,希望你的2025尽享在戏院里的美妙时光。
祝春安,
李洁逸
在上海的电影媒体人,时事及性别话题评论作者。曾常驻欧洲多次报导三大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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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封信,纽约|若这部片是在飞机上看的
寄信人:捺捺
你好!不知在世界何处的你,我在“世界文化中心”纽约向你发来问候。
收到上一位影评人的来信,由衷感谢TA对我的祝福。2024年我第一次参加戛纳(Cannes)影展,在蓝天白云的南法小镇上连续五天四夜以每天四到五场电影的频率观影,在戏院内部度过了大部分的时光。只有偶尔赶场次期间才有空喘息,抬头看看天,望远处看看海。戛纳初体验对我来说十分开眼界:我的观影集中在第一周,看了不少初出茅庐的导演们的首部剧情长片。
我看到了很多来自世界各地与我同龄的艺术家通过电影的方式来表达他们对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的感悟与批判,它们从电影技巧的角度来说确实欠缺一些火候,但我被它们所讲述的故事深深打动。我未必生活在他们电影中所描绘的世界里,但我能感受到一种共同的连结:所有故事中对人与人之间真挚的连结的深切渴望。我离开戛纳的时候和友人说,我对这个世界还是抱著希望的,我对讲故事的人们也寄予厚望。
而正是因为我回顾著2024在影院的美好时光,回忆起萤幕上看到的细腻情感,让我想到了最近看《无名小辈》(A Complete Unknown)时深深的失望,在这一点我与上一位影评人的观点十分一致。
但是电影并没有做到特别好的衔接,给观众一种读Dylan维基百科的体验,从一个时代跳到下一个,流水帐一样潦草带过。如果说编剧把Dylan写成了一个2D的角色,那么甜茶的演技并没能够把Dylan变成3D。
一月二十九号,农历大年初一。我特意为了过年请了假,决定查漏补缺看看今年奥斯卡提名的影片。由于观影时间的限制,符合计划的只有《无名小辈》。我想著上一部我看的Timothée Chalamet主演的电影还是《旺卡》(Wonka,2023),而且观影体验比想像中的要好一些,便撇开忧虑出门了。我在纽约城中的AMC看的电影,一个周三下午的时间段,影院坐的有一半满。我想有多少人是像我一样,对甜茶能否撑起剧情片男一号抱著好奇,也听过一些Bob Dylan的歌想要去一探究竟他的人生。“A Complete Unknown”英文直译过来是“彻底的未知”,然而我看完两小时二十分钟的电影以后对Bob Dylan这个人仍然可以说是彻底的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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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2023年看了《大师风华:真爱乐章》(Maestro),我对于这种篇幅冗长、吹捧男性天才艺术家、主演导演都希望借此冲奥(奥斯卡)的传记电影兴趣及容忍度都非常低。如果硬是要夸《无名小辈》,那么至少电影没有试图讲述Dylan的全部人生。节选的部分包括Dylan从无名到出名,从翻唱热门Folk歌曲到唱自己写的歌,从遵循唱片公司对Folk这个音乐类别的刻板定义创作,到开始琢磨如何引入其他乐器甚至一整个伴奏乐队来进行音乐上的创新。这些事件一一写下来仿佛都十分有趣,但是电影并没有做到特别好的衔接,给观众一种读Dylan维基百科的体验,从一个时代跳到下一个,流水帐一样潦草带过。网上有影评说本片融合了时代,政治,社运,爱情,音乐等等因素,但是都点到为止,我非常同意,但是无法苟同的一点是我希望在影院观看这也点到即止讲故事的电影。
本片也有和维基百科不一样的点:每个章节总有一些小细节是导演埋下的彩蛋,让我觉得我应该熟悉这个具体故事发生时候的大时代背景,我应该知道Joan Baez(Monica Barbaro饰)和Peter Seeger(Edward Norton饰)对民谣历史做出的贡献,仿佛我对电影理解不够深刻,是因为我没有做足功课提前预习,这也并不是我想要的观影体验。
影片对于Dylan本人的刻画非常浮于表面,如果说编剧把Dylan写成了一个2D的角色,那么甜茶的演技并没能够把Dylan变成3D。甜茶尽其所有去演艺一代音乐才子,口音模仿和音乐弹唱都是到位的,看到了演员本人的刻苦;但没看到才能,也少了一股灵气。尤其是影片靠近结尾,Dylan和自己的启蒙恩师Woody Gutherie(Scoot McNairy饰)对视的那一幕,两者的演技有著天差地壤之别。传记电影总是容易用“艺术家本人就是这样”来作为借口。或许Bob Dylan本人就是特别的内向低调的独行侠,那么戴上墨镜遮掩自己空洞眼神的甜茶也算是还原本人了呢——这样的借口归根到底是懒。
上一位作者提到,在影院观影和在家或飞机上云端观影是非常不同的体验,我不能更同意了。《无名小辈》我若是在飞机上看的,可能会点头道好,而不是觉得浪费了自己宝贵的不上班时间。我对《璀璨女人梦》(Emilia Pérez)也有类似的体验:我在纽约电影节现场和两百位观众一起看了北美首映,与友人在家花了两个晚上通过Netflix平台拼拼凑凑看完的体验,简直是天差地别。这两个体验的另一个区别在于,我看的时候连剧情简介都没有去读,电影本身并没有太多的评论或者相关新闻,冲奥路上必备的宣传之旅也还没怎么开始。而友人上周刚看完,此时《璀璨女人梦》已经因为不同原因上过多次好莱坞头版头条了,很难不受舆论影响去观影。在我们的注意力和时间都如此宝贵的年代,是否应该更加了解一部影片再去观影呢?我很好奇下一位影评人的想法。
新年佳节,愿大家都能在看到触动内心的佳片。
祝好!
以上,捺捺
兴趣广泛的流行文化观察者,中英双语独立撰稿人,写影评和录播客,解读当代女性生活。现居纽约布鲁克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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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封信,阿姆斯特丹|现实比电影更加戏剧性
寄信人:谢以萱
你好!
在这个时间点讨论《璀璨女人梦》(Emilia Pérez)确实不是一件易事。
如果时间能倒回到 2024 年10月中,我坐在阿姆斯特丹市区的老电影院,和全场观众一起沈浸在由法国导演贾克欧迪亚(Jacques Audiard)打造之如梦似幻的电影世界里,或许会单纯许多。那单纯只有眼前银幕跃现的人物故事与歌舞,伴随著角色的喜怒哀乐心情起伏,开头第一场戏就让人眼睛为之一亮,一扫冬日的阴郁。那是睽违已久的经典法国音乐歌舞电影路数,那是曾经喜爱杰克德米(Jacques Demy)《秋水伊人》(The Umbrellas of Cherbourg,1964)、《柳媚花娇》(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1967)的影迷们望穿秋水再次能在大银幕上亲炙的电影魔力;相较于法国新浪潮的“温文儒雅”,将近一甲子后 2024 年的《璀璨女人梦》一举手一投足皆牵动著时下最敏感的神经。
这部由 Netflix 出品的音乐歌舞电影,从各种设定上就意图网罗当代令人“亢奋”的元素:跨性别者、墨西哥毒枭、帮派类型片、酷儿罗曼史、充满异国情调的法式拉美混搭,在五光十色的缤纷糖衣包裹下,乃是自我追寻的成长故事内核,一段非典型英雄的重生之旅。
我记得,当时看完电影走出戏院的人们脸上,多是挂著一抹心满意足的微笑,因为电影的结局,在贾克欧迪亚的巧妙处理下,并没有它乍看会有的俗烂。贾克欧迪亚不愧姜是老的辣,无论是他获得金棕榈的《流浪者之歌》(Dheepan)以斯里兰卡泰米尔反政府组织成员移民到巴黎郊区为故事主角,或是描绘有著不同文化背景的年轻巴黎男女都会情事的《爱欲巴黎十三区》(Paris, 13th District),他的电影总擅长在社会写实与类型元素之间,以令人印象深刻的视听语汇,翻玩出引人入胜的电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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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畅的叙事,或许得力于他并不意图(不擅长)写实,即使他电影的题材多取自社会现实,但总给人一种“离地三公分的腾云感”;他的电影在当代招致的批评,常是“戴著巴黎中产阶级白人滤镜”呈现对郊区或移民社群的刻板印象,但这个在“滤镜”下显影的虚构电影世界,在他年轻的时代是艺术性的,电影与真实世界有著一段魔幻距离。然而,如今这个由虚构电影架出的魔幻距离与现实的间隙,越来越小。《璀璨女人梦》从奥斯卡奖季爆发的争议,或许说明著虚构电影与现实之间的关系质变。
整起事件风暴核心的跨性别女演员,被制作团队众叛亲离,原订出版勾勒跨性别过程的自传性小说也因而被迫喊停。好不容易我们能有性少数群体的故事跃上主流媒体,却遗憾地迎来这样的故事发展。
饰演主角的演员 Karla Sofía Gascón,凭借著生动的演技,获得坎城影展最佳女主角奖,她也是影史上首位获得奥斯卡最佳女主角提名的跨性别女演员;影片更在奥斯卡获得包含最佳电影在内13项奖项提名的佳绩。然而,因著她在社群媒体上被人发现疑似带有种族歧视的不当发言,以及有论者批评电影本身讲述墨西哥的故事却全然在巴黎棚拍,对墨西哥社会场景的勾勒并不真实,导演与多数主创不懂西班牙文,电影刻板印象地呈现异国与跨性别者等等的质疑声浪,随著奥斯卡奖季的白热化而更趋激烈。事态演变到 Karla Sofía Gascón 被制作团队“切割”,Netflix 宣布不再支持她出席电影宣传活动,导演贾克欧迪亚向外界表示她的行为是自我毁灭性的,对他们的合作关系是个重伤,他没有、也不想再与她联系。
《璀璨女人梦》从一开始的风光领跑奥斯卡奖季,到现在因为主演在社群媒体的失言风波而火速蔓延的公关风波,已危及人们对电影的评价与现实的人际关系,多数讨论不再关乎电影美学本身,原为美事一桩的创作关系、讲述跨性别者的身分认同故事,都已然蒙尘。而整起事件风暴核心的跨性别女演员,被制作团队的众叛亲离,她原订出版勾勒跨性别过程的自传性小说也因而被迫喊停。好不容易我们能有性少数群体的故事跃上主流媒体,却遗憾地迎来这样的故事发展。
现实,终究比电影更加戏剧性。
然而,这可能正是当代电影创作难以回避的严峻挑战,当影像如何被产制、电影再现了何种现实、反映何等权力关系也成为观众评价电影、讨论电影的准则时,所谓电影的虚构性已然不可能与真实世界二分,对艺术的讨论也不可能再回到纯然文本美学上的真空状态。电影与它所卷动的社会现象,早已是电影文化的一部分,当我们知晓围绕著电影而生的现实时,很难不被其影响,虚构的剧情电影终究无法为自己构筑一堵与世隔绝的高墙,如何解读电影内/外的文化讯息,或许是我辈评论者的责任与挑战。
这可能正是当代电影创作难以回避的严峻挑战。电影与它所卷动的社会现象,早已是电影文化的一部分,当我们知晓围绕著电影而生的现实时,很难不被其影响,虚构的剧情电影终究无法为自己构筑一堵与世隔绝的高墙。
就此,好像我们也不能只看看电影而已,还必须看出电影银幕画框之外的弦外之音。毕竟一部电影作品的出现与如何被诠释,也绝然不是横空出世。当出现像《粗犷派建筑师》看似逆反一切产业原则、却又拥有巨量声量横行的作品时,不禁勾起了我的好奇:是什么样的时代让我们需要那样一部宛若“不被看好的英雄般的英雄电影”?这是我在家附近的电影院花著比平常多 5 欧的票钱、坐满 215 分钟看著 70mm 胶卷放映版本后浮现的疑问。
拍电影实在不是件易事啊。
祝好
谢以萱
长期从事电影推广、策展,关注当代东南亚电影与文化产业,任职台北电影节节目团队,《纪工报》执行主编。近期以荷兰阿姆斯特丹为基地,展开欧洲影像机构调查计划,为“害喜影音综艺”成员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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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封信,高雄|只应于电影院存在的电影
寄信人:郑秉泓
收到信的时候,我已离开高雄,正准备搭上由清迈飞往槟城的班机。我买了一张奇怪的机票,必须从清迈先飞往吉隆坡,等候三个半小时,凌晨才会抵达槟城。本想说趁著漫长的候机时间来写信,没想到因感冒而异常疲累,只想瘫在椅子上乱滑手机。
我的工作就是策展,出国总是离不开电影。只要情况许可,每年总会选个十天上下远离电影。前几天经过清迈的MAYA Lifestyle Shopping Center,发现GDH559出品的GL电影《Flat Girls》正在热映,我心里小小纠结了一下,要看电影还是照原订计划采买纪念品?若看完电影,散场时百货趋近打烊时间,而且接下来的行程不会再访,几经思量我决定照原计划进行采买,过好过满没有电影的十天。
以前常在一、二月之交出国,去柏林、鹿特丹或克莱蒙费洪影展,因为邻近奥斯卡时节,可以比国内院线抢先看到很多新片。这次的旅程是六段票,照例一上机就检查片目,to watch or not to watch?噪音那么多,银幕那么小,所谓的空中首映,其实无法完整反应该部电影所提供的影音体验。不过,我想如果机上娱乐的选单上出现《璀璨女人梦》(Emilie Pérez),我应该会打破十天远离电影的自我约束吧?虽然看预告觉得音乐不好听,网路上充斥不少负面新闻,但自从1997年在民生报和法国在台协会假真善美剧院举办的“法国电影节”看了贾克·欧迪亚的首部作《杀人者死》(Regarde les hommes tomber),从此成为他的脑粉,简单来说无论他拍什么我都买帐。
《粗犷派建筑师》用当代思维、古典手法,透过一段未竟的美国梦,最终嘲讽了资本主义的卑劣与难堪。这是一则峰回路转的政治寓言,既冷血又精准,既疯狂又伟大,这是一部只应存在于电影院的电影。
说到大银幕体验,入围奥斯卡最佳影片项目的《沙丘:第二部》(Dune: Part Two)和《粗犷派建筑师》(The Brutalist),绝对是最需进电影院观赏的前两名。大银幕放大了奇观、强化了沈浸感,银幕不够大,《沙丘:第二部》里沙丘的变幻莫测便打了折扣,《粗犷派建筑师》里仿佛得以长驱直入人心的建筑物亦然。
好羡慕在阿姆斯特丹只要多付5欧元就可以看到70mm胶卷放映版本的《粗犷派建筑师》啊!面临串流平台攻城掠地,台湾观众看电影越来越追求仪式感,仪式感可以是买票附赠海报,也可以搭餐再多加点钱拿到限量周边,更可以是在豪华巨幕厅规划特别场次并邀请主创团队出席映后。对我来说,全盘复刻六七十年前roadshow模式放映(囊括overture(进场音乐)、intermission(中场休息)、entr'acte(幕间音乐)等步骤)的史诗巨片修复版,就是最高级的仪式感。
比如我买了来自台湾、美国和英国五种不同版本的《阿拉伯的劳伦斯》(Lawrence of Arabia)DVD和蓝光,有些甚至还没拆封,但去年六月下旬我为了这部经典的4K修复版要在台北中山堂放映而特地北上,没想到年底高雄市电影馆也放,一年内便在大银幕以roadshow模式体验了这部人生挚爱片两次。在家看串流或放碟,我总是会没耐心静下心来聆听那个overture,唯有在电影院看电影,我才能得到超过100%的体验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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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回来《粗犷派建筑师》,我很难拿捏该分析这部片到何种程度。用最浅显的说法,这是一场美国梦的坠落。多数传记电影强调的是克服阻碍、解决问题过程,但如果传记是虚构的,主人翁所面对的问题根本无从解决,那么导演撒出天罗地网要讲这样一则虚构人物纪事,在2024年非要完成这样一部从拍摄到放映皆重现六十年前好莱坞大片规格的奇作,除了致敬自己母亲的布达佩斯记忆,导演布莱迪·寇贝特(Brady Corbet)还想传达什么讯息?
童星出身的寇贝特至今为止拍摄三部剧情长片,2015年《邪恶的养成》(The Childhood of a Leader)描述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邪恶的种子如何在一名七岁男童体内萌芽;2018年《逆光天后》(Vox Lux)描述一名在校园枪击案奇迹般幸存的女孩如何因为一首悼念往生者的自创曲而走向成名之路;2024年《粗犷派建筑师》描述二战结束后一名匈牙利犹太建筑师企图在美国展开新生活所遭受的重重苦难。男童、少女、中年,将寇贝特的三部作品合而观之,表面上是关于不同年龄不同世代的主人翁所面临的生理或是精神上折磨,但众所周知寇贝特擅长用虚构的小写个人去隐射真实的大写历史,男童是结合多位二十世纪法西斯领袖的童年经验,少女的劫后PTSD既是直承科伦拜校园事件,也可将之扩充成为911事件的集体创伤,逃过纳粹大屠杀的匈牙利犹太建筑师就更不得了,寇贝特真正要批判的显然不只是个人,更是资本主义。
面临串流平台攻城掠地,台湾观众看电影越来越追求仪式感,买票附赠海报,或搭餐多加点钱拿到限量周边,更可以在豪华巨幕厅规划特别场次邀请主创团队出席映后。对我来说,全盘复刻六七十年前roadshow模式放映的史诗巨片修复版,就是最高级的仪式感。
《粗犷派建筑师》用当代思维、古典手法,透过一段未竟的美国梦,最终嘲讽了资本主义的卑劣与难堪。这是一则峰回路转的政治寓言,寇贝特比所有观众想得更深更远,千万不要查任何影片资讯,敬请进电影院体验难得的roadshow模式放映,当intermission字卡一打出来带给现场观众的震撼性,以及下篇故事逆转所导向的惊人尾声,《粗犷派建筑师》既冷血又精准,既疯狂又伟大,这是一部只应存在于电影院的电影。
有的电影回望时代,有的电影反映时代,还有电影则是企图改变时代、甚至颠覆时代。这是最难猜奥斯卡得奖名单的一年,赛局变幻莫测,坦白说《粗犷派建筑师》最终拿几座奥斯卡或者全数落空,我没那么在意,我其实更期待《黑箱日记》获奖,希望伊藤诗织上台领奖的画面搅动日本平静底下的暗潮。你说呢?
祝好
郑秉泓
台湾资深影评人,电影节策展人及节目总监,曾担任金马奖、金钟奖、台北电影奖评审,著有《台湾电影爱与死》、《台湾电影变幻时:寻找台湾魂》。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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