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6天,是我在荷兰的日子;6210天,是梅姐在荷兰的时间。梅姐和儿子David每天对话的日常是再正常不过的电话和短信来往,而我和母亲张姐则惯于沉默。
梅姐在海牙Voorburg经营着一家日料店,丈夫唐叔负责后厨,两个孩子David和Fiona时不时来餐厅帮忙,我在这里打工,当兼职服务生。日料店的招聘信息是我在校友群里找到的,无需简历、动机信,微信聊了几句,我就得到了试工机会,在欧洲,这绝对是惊人的中国速度。2023年冬天至今,我一直在这里工作,我不止缺钱,也缺一个可以用母语交流的地方,异国生活的挤压和与家人的沟通鸿沟之间,这是我喘息的角落。
Voorburg有自己的火车站,五种巴士在附近转乘,背后是一条步行街。这是我想象中的欧洲:服装店、冰淇淋店、CD和影像店、花店、超市,以及绝对不能少的三明治店,分布在古老的道路两旁,人行道、自行车道和机动车道挤在一起,但布局合理,高大的荷兰人三三两两骑着单车经过,脸上带着笑,生活散漫而井井有条。
而我是个异乡人,这种感觉在过马路时尤为强烈。本地人总能伴着教堂的钟声,毫不费力地踏出脚步,像时尚杂志的封面。司机会为每个打算过路的行人停下等待,但这样充满文明的交通礼仪却让我感到不安,尤其在刚来时屡屡被误会——有时我只是想在路边看路牌,却给了司机错误的信号,若不过街,又显得不近人情。
踏过斑马线,就是我上班的日料店。除这间小店外,街上还有另一家日料自助餐厅、一家印度尼西亚快餐、一家泰式按摩,以及超过十间教堂,周围五公里内都没有coffeeshop(大麻店)。梅姐在这开店的理由很简单:这是一片因殖民历史而积累财富的基督教富人区,表面上的秩序与优雅被精心维护,居民以街头那些带有东方风情的小店为傲,仿佛这是多元文化审美的最佳证明。而移民们则心照不宣地以展演自己的异域风情为生,把种族和文化打包成商品,迎合这些“高级”消费者的期待。街道上的每一次交易,都是一场默契的表演——他们花钱装点自己的世界,而我们借此维持生计。
在梅姐眼里,仍是中国的高楼大厦好:"这里就跟乡下一样。"
梅姐与我母亲年龄相仿,她像是母亲的错位替代,我们聊移民,谈母子关系,也随意打趣。我与母亲总隔着一层屏障,简短的消息止于“身体还好吗?”和“还可以”,对撞的世代价值观让对话无法深入——母亲只能看见我是她儿子,而我却期待她做回非母亲的“张姐”。父权社会里,人们对母亲有太多期待,家长成了一个人的事。 在这场交织着移民、生活想象和身份认同的讨论中,站立着两对错位的母子:我,梅姐,David,张姐——我的母亲。我与梅姐只有每周上班时才见面,但她似乎完全能接受我,当她像所有中国长辈那样问起情感状态时,我随口出柜,她只平淡地好奇:
"那他是哪里人?"
离开,归来:两个母亲的两种选择
"幺儿,要不回来看看找工作嘛?"母亲发来消息。
我的签证只剩半年,修改了上百次简历,却没有收到任何工作邀约。为了追寻更大生存空间而离开的我,如今却困在母亲这句“回来”的话里。这是我们最大的冲突,我拼命想要逃离的,却是母亲最期望我过的——“普通人”的生活——忙于生计,囿于家庭。
“Goedenavond(晚上好)!”梅姐哼着小曲,伴着自动电铃的响声走来,这是餐厅徐徐开幕的信号。她画着淡妆,耳环的样式从不重复。第一桌总是梅姐自己去接,大多数人都讲荷兰语,打招呼之后的话我只能听懂几句,剩下的就成了一团模糊的音符。
日料店来的大都是住在附近的熟客,菜单上有着多种语言痕迹,日语、英语、荷兰语,都无法完全获得每道菜的描述权,但没有中文。可梅姐似乎总是游刃有余。她会精准记住熟客的喜好,有的顾客甚至不用接菜单,一句"She knows",她就已打开准备好的饮料和毛豆送上来。梅姐不仅八面玲珑地在前场招待,还时不时在后厨掌勺。此外,她还是这间餐厅的设计、会计、后勤、网站管理、人力管理,以及除厨房外的采购。在家里,她是妻子和两个孩子的母亲,大小家事都由她来操持。在她的管理下,这间餐厅和这个家庭已经顺风顺水地运营了很多年。
梅姐的生活看上去如此完美:居留换了,房子买了,亲子和睦,餐厅和家庭都顺风顺水地运行着。相形之下,我的生活却支离破碎,每天绕着签证、房租和低薪工作打转。
事实上,梅姐一开始并未打算出国。梅姐原是湖北十堰人,童年已在省内迁徙过两次。青少年时,因父亲是“不能让他待在小地方”的家中独子,在三姨妈的帮衬下,被举家拔出了湖北,南下到广东做水产生意。梅姐后来选择回湖北念大学,毕业后又返回广州工作,成了一名会计。
21世纪初的广州满是希望。那时,梅姐是一家台湾服装集团的初创员工,一周上六天,单休。公司顶楼是食堂,包午、晚餐,下午五点就准备开饭,从不加班,过年还报销回乡机票,享两周全薪年假。2007年离职之前,梅姐的税后月薪是8000多,一年发14个月薪水,还有年终。她还常被叫去当服装打板的模特,试过的衣服全都能带回家。那是一段"钱都花不出去”的日子。
也在这时,梅姐遇见了她的初恋唐叔。唐叔早在1991年出海打工,后定居荷兰,彼时正值他回乡度假期间。"当时觉得就是认识了一个新朋友。" 梅姐回忆。
这位“新朋友”与梅姐见了一面后就匆匆返回荷兰,临行前二人交换了QQ。当时,最新潮的诺基亚3310也只能电话和短信,梅姐只有在公司上班时,才能用电脑跟唐叔聊天。后来唐叔回国了,他们在广州谈了三年恋爱,2003年订婚,并过上了顺风顺水的异性恋人生:结婚、摆酒、生小孩。
直到2007年,David到了学龄,问题才真正浮现:唐叔和David都是荷兰护照,David若在中国念书,只能选择国际学校,但费用太高;而在荷兰,David却能享受18岁前的免费基础教育。要想让小孩上学,只有一个办法:举家搬到荷兰。
梅姐却舍不得当时的生活,一直拖着没走,工作是出国前一个月才辞的。离开中国的前一晚,她把头发剪得很短,一头过肩长发生生剪到刚刚末到耳垂,因为听人说荷兰剪头发“很麻烦,也不洗头,最多冲一下”。唐叔说荷兰没有夏天,除了在广州新买的一些冬装外,她什么也没带。此时,距离她的探亲签证过期还剩最后一天。
梅姐落地荷兰后,婆家为他们的荷兰新家打了全套实木家具:桌椅板凳、茶几、沙发、床,衣柜。转运船摇摇晃晃地从南海出发,通过阿拉伯海、亚丁湾西至红海,然后西北航行到地中海,再向西穿过直布罗陀海峡,进入大西洋,一路向北直到海牙,一家人睡了快一个多月的地板。
她高估了枕边男人能给予的安慰和支持。在唐叔眼里,这里可以继续讲粤语、出门就是唐人街、还能一直跟华人打交道,“大家过的不还是原来的日子”。可梅姐不是到荷兰做生意的,她的工作是当母亲,她必须重新学习荷兰语和这里的生存规则。"一开始觉都睡不着。"
起初,这家人住在海牙唐人街的社会住房里。家外百米处,雕龙画凤的"中华门"飞檐下,是骑自行车穿行的不同肤色、不同语言的人群;专门卖亚裔杂货的东方行商店里售卖着32块人民币一瓶的老干妈脆皮辣椒油和70块一斤的韭菜;空气中不再是尾气的味道,取而代之的是大麻的气息。
初到荷兰时,梅姐常需要独自应对讲荷兰语的场合,但她是个“不服输的人”。早些年,甚至是现在,她的主要方法是抓住一些跟态度有关的词。这种方法在她到学校见老师时颇为有效,她能通过“不错、还可以、优秀、需要努力”等荷兰语,把两个小孩的情况摸得八九不离十。当孩子生病要看医生时,她就在家里把可能提到的荷兰语术语逐个记录,背诵,演练好多遍。这通常足够,但有一次,她的词库用完了。医生抬起头,说:“下次最好找个荷兰人一起来。”这句话一直刺在她心里,拔不掉。
那时,她的一天从早上七点开始,为一家人做早饭,送David和Fiona去学校;买菜煮饭,午饭前先接Fiona下学,下午三点再从学校里接David;然后继续买菜做饭;晚饭后帮孩子冲凉,送他们上床睡觉。就这样,她做了五年全职主妇。
孩子大些后,唐叔想让梅姐出去打工补贴家用,梅姐想了想,坚持决定要开餐厅——自由、赚钱、照顾孩子,三者得兼,重要的是,她想做点自己的事情。唐叔此前就做日本菜,所以他们准备开日料店。在欧洲,中国人开亚洲餐厅是再普通不过,欧洲食客们根本不关心这些人究竟从哪来。
梅姐为了家庭选择离开,而我的母亲张姐则是为了家庭归来。
母亲张姐出生在西南省份的农村,年轻时也曾到北京打工,做川菜馆服务员,那是她出过最远的门。她常对我说,若不是姥姥姥爷一直要她回来,她断不可能嫁给我爸这个省都没出过的农村男人。我叫她张姐。不是为了亲近,而是每次她说起那些日子,总让我觉得,她和"我妈"是两个人。我非常在意张姐从北京回来、选了我爸的这个决定,我总觉得她是被迫的,而我和我爸是禁锢她的人。
张姐没上过初中,十三四岁小学刚毕业就出去打工。1994年,从老家到北京的火车要坐两天一夜,硬座,但攥着"外出人员就业证"的张姐很兴奋,"街道上干干净净的,跟老家完全不一样。" 张姐在北京川菜馆的生活繁忙但充实,休息时就约着姐妹去逛天安门和长城,还跑去电影院看通宵电影。
餐厅第一年的生意还不错,但第二年就开始走下坡路,裁员是早晚的事。张姐提了辞职,又到广州闯荡过半年,后来回了老家,她觉得自己"漂够了,是时候定下来了。" 至此,再也没出去闯荡过。她在超市干了几年售货员,然后辞了职回家打牌。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爸和张姐似乎还是很相爱,她从大山走出去的愿望只走到了临近的小城市,平凡的生活却也足够让她满足,这是她世界里“普通人”的生活。
逃离“普通人”
张姐的“普通人”却是我出走的原因,我需要有公共性的生活。我急迫地想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
2022年3月,我在上海一间地下俱乐部办女性影展,有一百多人参加,是我做得最成功的一次活动。那天晚上,我与朋友们去看了Drag Queen表演,同时还在准备一个游戏公司的面试,我们都以为我会在上海扎根。
紧接着,封城开始了。起初大家觉得过两天就好,"这可是上海",直到封城成为常态。在形势还不算严峻时,我幸运地获得了一张小区通行证,立刻买了第二天的机票,逃回老家。那时,飞机上的乘客没有以往那么多,大部分人跟我一样,前一天才临时计划了出行。
但在老家,我什么都做不了,坏消息持续发生:封控,冲突,不断的死亡与社会新闻。我甚至掌握不了我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失败极了:独生子,农村大学生,曾是父母口中「有出息」的样子,直到被生活逼得节节退败。我学的是电影,工作在NGO,收缩的创作自由和公民社会的陷落像两块巨石,堵在两条职业路径中,大学同班同学有的进了游戏公司,有的还在影视业挣扎,剩下的准备回家考公、考研,还有像我这样,想出国留学的人。
老家的朋友没有人知道我回了家。我没有任何社交,每天的生活就是在自习室选最角落的座位,埋在雅思练习册里,从早到晚,也鲜少和父母同桌吃饭。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失败的实验——既没能留在大城市,也没能真正走出去。
上大学之前,张姐曾那么严格地要求我——补习班排得满满的,房门的锁被撬掉,手机被没收,高考时她从未允许我松懈过。可是现在,她坐在我对面,语气轻描淡写地对我说:“别太努力,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 我听不懂这所谓的安慰,只觉得自己被彻底否定。
“那你为什么让我去上那么多补习班?”我抬起头问她,“为什么撬掉我的房门?高考时又为什么不说‘普通人挺好的’?”声音有些发抖。
张姐低头不语,像是面对所有矛盾时的惯常姿态。我受不了这种停滞的对话和无解的沉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和所有希望在海外留下的文科生一样,我既申请了可能有较多工作机会的“码农”专业,也投了一些纯粹感兴趣的项目,还在闲鱼上找了一些留过学的人做选校指导。最终,我在爱尔兰的"数字人文"项目和荷兰的"发展研究"之间选择了后者。
在还未反应过来时,我就已变成了一个国际人口:移民,亚裔,不会讲荷兰语的人。我显然低估了在异国重新开始的挑战,我看不懂复杂的报刊杂志,搞不懂这里的政党,甚至不明白为什么本地人会觉得移民偷走了他们的工作,我明明根本找不到工作。
找工作期间,我不断听到:"你会荷兰语会好找得多”,“如果你不用申请KM签证(注:知识移民签证,仅适用于符合一定薪资标准的高技术职位,且必须为荷兰政府认可的雇主,非欧盟员工没有此签无法合法留在荷兰工作和生活),会好找得多”,“如果你有荷兰本地经验会好找得多",“……”。这些建议把矛头全指向我前二十几年的人生。我需要把过去小心埋藏起来,用"国际化"重新包装履历,在Linkedin上经营一个我不认识的自己,才能勉强有机会得到重新开始的门票。
我曾参加过中国人组织的移民融入与歧视的工作坊,主办方甚至还邀请了一些荷兰政府福利部官员。参与者中,除了我和另一位艺术家朋友,其他人都来自STEM专业。我讲述自己的学科背景是"发展研究",大家不太理解,我又解释是关于"人权和社会正义",他们才恍然大悟,并投来好奇而同情的目光,接着陷入沉默。"我们正好需要你的专业智慧。"小组带领者试图打圆场。
我退缩到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吃饭、睡觉、去餐厅上班,就像还在老家时那样,什么都做不了。出国曾经是我唯一的期待,但现在,支撑我的借口用完了,却更迷茫了。母亲张姐的那句"当个普通人也挺好的",像回旋镖一样,兜兜转转还是套在了我的头上。
丛林法则中的两对母子
"母亲在中国的生活明明很好,为什么还要选择来到荷兰?"不时会听到David这样问,“如果我没有出生,他们的生活是不是会更好?”他隐约知道,梅姐的离开与他有关,作为儿子,他有时会因此怪罪自己。
对梅姐来说,教养小孩,远比移民荷兰开餐厅来得困难,这既是她移民的开端,也是她看似完美的移民生活的缝隙。
第一次听梅姐提David时,她正低头洗杯子,在水池里淘干净酒杯后,用抹布码在台面上,倒扣着沥水。"他护工专业都读完了,现在又不想干了,"她没有停下动作,"说要考医学院,自己在家复习,gap一年了。医学院多难考啊。"我站在吧台另一边,用干布擦着已经沥干的杯子,脑子里浮起社交媒体上人们分享到海外申请护工的帖文,不少人精打细算,重读本科,只为在海外找到一份推轮椅的工作。
David的英文名是梅姐随便起的,"就像小张、小王一样,好叫。" 据荷兰Meertens的数据,2017年之前,全荷兰有19,936个David。而David的中文名却不同,是花钱找广州的师傅按生辰八字精挑细选的。可惜,这个名字只在回中国走亲戚时才用,其余时候,别人甚至惊讶他还有个中文名字。
第一次见David时,他的文静让我想起自己的青春期,连恼人的青春痘也如出一辙。他说话时会时不时拨弄到眼睛的刘海,话音未落,会尾随两句微弱的笑声,掩盖本就不存在的尴尬。餐厅不忙的时候,偶尔会瞥见他在角落里玩原神。
梅姐对David的期待跟中国绝大多数母亲对孩子的期待一样:有好成绩,当好学生,考好大学。但David在中学的成绩并没有很好,这曾让她非常着急。她对学校的理解很简单:职业导向的VMBO坏,通向研究型大学的VWO好。周围朋友的小孩青一色去了VWO的中学。梅姐劝David多与上了VWO的小孩做朋友,这样就能变得跟他们一样聪明,David只好加倍地努力,证明自己不蠢。
梅姐和唐叔一度想送David去上补习班,可他们越用力,David就越觉得自己可能被抛弃:"我的父母可能希望要一个没这么蠢的小孩。"他曾为自己的成绩感到羞耻,甚至不敢联系那些成绩更好的朋友。
David提到补习班时,我心里一震,那种被寄托了全部希望却无法满足的感觉,瞬间让我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初中时我成绩不好,父母比我还要着急,他们曾把我送到当初中老师的亲戚家里,我没有休息的时间,所有周末都在补课。他们甚至卸了我的房门手把,这样就锁不了门。而我也干脆放弃,把所有时间都用来偷偷在手机上看小说。
直到有一天,他们问我:“要不你去当兵吧?”当兵对我来说意味着陌生的地方、没有自由、军队式的管理。对家乡人来说,那是“废物”才走的路。那一刻,我是真得相信他们会把我送去当兵,于是拼了命学习。后来,在大学,我的精神状况越来越差。医生的报告说我需要休息。我拿着报告回家,甩在母亲面前。我以为她会问原因,可她只看了一眼,说:“不高兴的话,开心点不就好了吗?”
相比于初高中时根本不知什么是心理健康的我,David在荷兰早早就因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去看过心理咨询师,这是荷兰医疗保障制度的一环。执业的咨询师能讲普通话和荷兰语,梅姐偶尔也参与进来,但唐叔从不参加。
起初,梅姐认为David只是生了病,"为什么会跟其他人不一样呢?"后来,她开始接受咨询师的建议,甚至自己去看咨询师。虽然她还是不相信"聊天能解决什么问题",但她至少"再也不敢对小孩的学业指手画脚了。"但她仍然很难理解那些白人家长:"他们觉得小孩念技校出来当工人都好骄傲的,我做不到。"
每次提到两个孩子,梅姐总多少带着拧巴。“说实话,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管得太多了,”她低头看着手机里David和Fiona的位置共享,“我不是控制欲强,我就是怕,改不了。”她知道问题出在哪,却始终没法放手。
我也问张姐:“你觉得自己是个合格的母亲吗?”
“应该一般吧,也不是很称职。”她回答得轻描淡写,却忍不住补了一句:“书读得不够多吧。”张姐把教育的不成功归结为自己的知识匮乏。我还在上小学时,常能看到她床头柜上那本儿童心理学的书,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她明白自己应该多学点,却始终没有开始。两个母亲都看得到问题,却在自己的困境里打转,改不了。
身份:难以解决的代际分歧
David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这是他后来意识到他跟咨询师谈论的主题。
梅姐清楚记得,David从小对"中国人"这个身份就很抗拒。小时候,梅姐在街上用粤语叫David,他从来都不回,甚至连电话也不愿意在公共场合接。梅姐说,她不求David多认同中国,只希望“至少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梅姐的中国人认同从未受到冲击,她的朋友圈大多是从事餐厅工作的华人。从落地荷兰起,她就通过丈夫认识了这群华人朋友,他们帮衬了梅姐不少生活和工作上的烦心事。梅姐很在意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这几乎是她个人尊严的一部分。即使在荷兰生活了快二十年,她仍然只持有长期居留,并不打算换护照:"中国护照好用。"
餐厅开业前,唐叔认识的华人朋友帮了他们不少忙。这些朋友大多是1990年前后来到荷兰的移民,开着中餐厅、薯条店、印尼菜或日料店,来自中国内地、香港、马来西亚等地。他们沿亲友的移民路径来到荷兰,主要与母国人群接触。
这群华人朋友不仅帮衬了她生活和工作上的烦心事,也巩固了她的身份认同。她的朋友圈几乎全是从事餐厅工作的华人,很少与荷兰人接触。“中国人”的身份对她来说几乎是个人尊严的一部分。
可对David来说,这并不是一个单一的问题。他并不知道该怎么定义自己的身份,也不像母亲那样肯定自己是中国人。对于他来说,"中国人"背后是一个问号。
David并不喜欢父母朋友的小孩:"他们看起来都一样,就像NPC。"在他眼里,这些孩子有着同样的特性——成绩好,爱听Kpop,爱喝珍珠奶茶,沉迷于在IG上关注所有在荷兰的亚裔。此外,语言也是一道难以跨越的坎,尤其是回国度假时亲戚对"语言"的在意让他更为焦虑。David不是没有努力过。他偶尔会问我普通话的用法,我一个字一个字拼出来,他盯着我的嘴巴,尝试发音,却始终没有开口。
梅姐坚持认为,David是中国人这件事是她绝对不能妥协的底线。作为一代移民,她觉得要跟David谈身份认同的问题非常困难:"谈不来。"
David的母语是荷兰语,英语是他的第二语言,粤语只在家中使用,但已相当熟练,他也能说一些普通话。听梅姐和David对话时,我常常能感觉到他们母子语言系统的复杂。但对他们来说,粤语和荷兰语之间的自然切换,加上偶尔夹杂的普通话,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曾好奇语言是否是两人沟通的重要阻碍,但却被梅姐一句"你跟你妈讲一样的话,不还是没办法沟通吗?"给打了回来。
David也问过我,"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人?"我本来以为能够明确地回答,至少比他要想得明白的多,但我语塞很久,说不出完整的答案。
难以回答的,还有来自母亲张姐的提问。这是自上大学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我与张姐视频聊天。父亲坐在她身旁,时不时想插上两句话。
"你在那边过得怎么样嘛?开心吗?"结束正式采访后,张姐反客为主地问我。
"还行吧……"我停顿了一会,接着说"比在国内好一点。”
其实,我不确定“比国内好一点”到底是不是真的,但我必须这么说。这句话堵住了他们的嘴,也堵住了自己的。我怕他们让我回家,怕听见国内的安稳,怕承认这份“不稳定”未必有多好。我们平常不聊天,更别提平等的对话。这次破例让我无所适从。她好像释怀了,而我还没有。我觉得自己像个坏人,疏远她又无法停止。
结束了对话,我心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明明我过得在她看来是最不稳定的生活,可这,也是我无法讲述的故事。我不知道怎么告诉她,在这份不稳定里,我唯一抓住的不过是那一点点的自由。
我一面活在新的语言、倒计时的签证、和找不到工作的绝望里,另一面又重新拥有了丰富的公共生活,一种我曾期望可以在上海获得的生活。在国内,那份期待转瞬即逝的速度超出了我的想象,封城,隔离,被迫居家,删帖,活动取消,坏消息随时可能出现。只是,新生活的代价同样令我难以承受。
出国前,我曾暗暗发誓绝不跟中国人圈子打交道。学校里和国人交流时,我要反复确认对方的政治倾向,小心翼翼地讨论过去的生活,以至于跟中国人交流比跟外国人还要谨慎。我曾因为要买二手加过一个中国学长的微信,在看了他朋友圈之后选择"朋友圈彼此不可见。" 我很难信任来自母国的人。
但在课堂上,我发现我所有作业的素材和背景都来自中国,我看不到其他国家发生的事情。我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关于微博上中国女权运动反对话语的分析,即使我需要跟只有南美洲田野经历的教授从微博是什么、审查制度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自我审查,一一讲起,但我没有一刻选择不跟中国有关系。白纸运动期间,我给所有上过课的老师写邮件讲中国正在发生的抗议。只有一位老师回复了我,一方面热情地表达了对这个话题的关注,另一方面却质疑为什么我分享的新闻页面中只有像BBC和纽约时报这样的主流媒体。
我也曾问自己,既然都已经出国了,选择切断自己跟中国人的联系了,为什么还要写跟中国有关的事情?在逃离中国之后,我才发现自己对中国的认同更深了。
对于David的问题,我想,无论中国还是荷兰,我们的生活都不是连贯的,我们是生活在不同生活夹缝里的人,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尾声
“小时候是孩子怕父母,长大了,是父母怕孩子。”梅姐说这句话时,正低头用力擦着餐厅的桌子,她的话语轻描淡写,却让我听出了藏在里面的重量。
她是家里的老二,却总被忽略。家里逢年过节,亲戚都知道她姐姐和弟弟的名字,却总忘了她的存在。"只要我比他们强了,所有人都会记住我。"她小时候这样相信。于是她成了家里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孩子,但也是最沉默的那个后来她离家最远,带着两个孩子来到荷兰。回到家乡时,父母的争吵仍是她熟悉的背景音。她站在一旁,习惯性地帮腔父亲,让母亲别太生气。母亲却忽然哽咽了:"你还帮他?他当时根本不想要你。"梅姐转头看着父亲。他低着头,脸红得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梅姐的话让我想起我的母亲。她曾经掌控一切,从我的学业到我的生活安排,无一不在她的手中。如今,她的关心却变得小心翼翼,甚至有些笨拙。也许,她真的老了,也开始害怕失去我了。
梅姐也有类似的困扰。在荷兰,出门聚餐一般都是最年长的人买单。"所以我即使赚够了钱,也害怕有一天连饭钱都出不起。到那时候,他们是不是连回来看我都不愿意了?"她自嘲地笑着,但语气里有种不易察觉的紧张。
梅姐偶尔会问起我母亲的事,试图从我的只言片语中拼凑一个她不认识的母亲的形象。"你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她问。我总是回答得很模糊:"我也不太清楚。"我只记得她曾经从山里到北京打工,在那儿过了一段看似不错的生活,但最终选择回到了我们的小城,与我父亲结婚。"作为这个故事的听众,我始终无法理解她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但如果她留在北京,你就不会出生了呀。" 梅姐这样回答。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这些看似无奈的选择,最终塑造了我们的存在。我的母亲选择回了家,我已经出生了,David也已经出生了,梅姐也已经举家来到荷兰了,我也在这间餐厅工作了。这些都是我们无法改变的选择。梅姐对我坦白,虽然她常说是为了孩子才来荷兰,但这确实是她自己的选择。"当时稀里糊涂地觉得,为了他们更好,也不见得是错的路。现在想想,这不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嘛。"她笑着说,语气里带着一种平静的笃定。
这句话让我重新审视母亲的选择。我无数次试图去理解她为什么放弃北京的生活,为什么选择回家,甚至把这一切归结为懦弱和无奈。但现在,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否忽略了什么——也许,她和梅姐一样,在那些看似被动的决定里,其实也在悄悄地选择自己的路。同时,也是时候,放过那个困在母子关系的我,去找我自己的路了。
与母亲采访结束的第二天,荷兰下了一场罕见的冰雹。冰粒砸在地上,覆盖了整个街区,乌云在阳光的刺破下散去。冰雹来得快,消失得也快,留下一片短暂的晴空。
我站在窗边拍了一张照片,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最终还是发给了母亲,没有附文字。母亲问:“有暖气吗?” 我们仍然停留在对彼此错位的理解里。这张照片像是在传递什么,但我也说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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