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割裂,重建的自我:台湾四位跨性别者的手术记事

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可以搬出去,找一个自己的空间,放自己喜欢的衣服,自由地化妆,到时候我就不用再演了。
跨性别者琳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在台湾,2024年是跨性别者备受关注的一年。随著尼莫吴宇萱等免术换证个案胜诉,女性安全的议题亦引起热议,一时间跨性别者的肉身备受关注,器官摘除与否仿佛成为公领域的道德问题。

本次端传媒访问四位跨性别者,他们来自不同年龄及社会位置,有人是宗教神职人员,有人是家庭照顾者,有两个孩子的家长,也有临床护理人员。他们分别在台湾不同年代、不同地区的医院完成 SRS(性别重置手术,Sex Reassignment Surgery)。

我们试图探究对于这些已术跨性别者而言,性别不安如何影响他们的身体感受和自我认同,以至于下定决心对自己的身体进行如此重大的改造?割除器官、重建器官及漫长的术后照顾,实际上需要面临的现实条件和身心负担为何?这样的改造对他们的健康、家庭、职场上又带来什么影响?

募集受访者的过程也远比想像中曲折坎坷,许多跨性别者私下对端透露,即便他们渴望发声,仍恐惧外在环境不友善,担忧聚焦在跨性别本身经验的报导,恐怕对当事人造成二次伤害,采访的艰难亦展现了跨族群的脆弱。幸而最后仍有四位受访者愿意鼓起勇气坦露自己的生命故事。

台湾著名的生物人类学者王道还曾说:“人类在哺乳类中,最显著的特征之一,就是两性差异非常小。”现行的性别分工与其说是生物演化决定,不如说是社会文明及社群发展的演变。

因此,探索跨性别者的身心发展和手术历程,本身就是一趟奇幻之旅,随著他们的娓娓道来,我们得以贴近身体与性别发展的幽微感官经验,进入手术的繁复医疗细节,窥知人的自我认同、肉身与社会关系的千丝万缕。

宇宙万物中仍有许多谜团,而跨性别者的生命展示了:比起僵固的二元观点,也许人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值得我们继续探索。

跨性别者大树。摄:陈焯煇/端传媒

神明的世界里没有性别

大树,45岁,制造业,术后17年

爬刀梯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穿了轻便雨衣还是全身都湿了。我吸了口气,小心地踩上刀刃,开始往上爬。为了这一天,我已经受训三个月,这是道教考试的最后一关,所有考生都要爬上36层、由刀片构成的长梯,到最高的天坛,向天上奏禀我们成为法师的决心。

我和男友在新北市开了一间宫庙,平常信众们都叫我“师兄”,有些人知道我以前是女性,因为他们看过我的受访影片。其实,我是很少主动讲啦,可是我也不会刻意隐瞒,因为我不需要在意别人的看法,我又不靠他们吃穿。

18岁开始,我就靠自己养活自己了,因为我受不了家里的混乱。我爸在台北市开建设公司,每天外面花天酒地,我很小很小的记忆里,就会被我爸派去买酒,有时候会被带去应酬,晚上还要陪我妈去抓奸,她会躲在旁边指挥我:“快看那是不是你爸?”

在家里非常痛苦。高中一毕业我就去外面租房子住,到处打工,做麦当劳、便利商店养活自己,刻意断绝跟家人所有联系。唯一舍不得的是我阿公阿妈,他们是小时候唯一会照顾我的人。

我离家之后,他们也搬家了,那年代也没手机,跟阿公阿嬷失联让我很伤心。幸好20年前还有公共电话亭,还有那种黄色的电话簿,一大本,放在那边可以翻的那种,我按照区域去找,觉得应该是那一只号码,我就打去,真的是我阿公接的。好不容易找到两个老人家,我搬去跟他们一起住。

当时我已经开始穿男装、打扮比较中性了,但因为我男友、女友都有交往过,好像也不太确定自己是什么状态。有一天,我在新闻上看到台湾第一个跨男——吴心午的故事,他接受手术变成男生。我大受震撼,那一刻我才确定自己跟女同志不一样,我心想:“如果可以,我一定要手术!”

早年不知道可以手术,我还能妥协过日子。但当我资讯越多,我就越来越不能跟自己的身体和平相处。焦虑到达最高点的时候,应该是跟当时的女朋友分手吧,因为她离开我的原因,竟然是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男生。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非常非常大,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什么。那一阵子,我状况糟到有时坐著坐著,莫名其妙就突然哭了起来,或是手就开始抖,甚至有想自杀的念头。不过,很幸运,最绝望的时候看到新闻上出现一个叫“性别人权协会”的团体,我就打电话去咨询。

那通电话讲了很久,把我的状况从头到尾告诉他们,接电话的人很好,她听完以后说:“好,那你等我一下,我帮你转介跨性别团体。”那个团体叫“蝶园”,没多久,蝶园的负责人高旭宽打电话给我,我就再跟他讲了一次,我记得我崩溃地说:“我现在非常非常急迫的需要找医生!”

高旭宽也耐心听我说完,然后他就沉稳地说:“好,你现在可以去找哪个医院的哪个医生。”他指导了我接下来每个步骤,在他的协助下,我很快找到医生,我打听到了手术前需要评估,光是精神科评估流程就要一两年,其中一家医院还要求我进行十次的团体疗程。

(左)跨性别者大树的纹身,(右)宫庙内的神明。摄:陈焯煇/端传媒

至于手术,20年前想在台湾想做性别重建,其实没什么选择,只有两三个医生。女变男手术有所谓“一阶”和“二阶”。一阶就是摘除子宫、卵巢、乳房,二阶就是进一步的阴茎成形术。

如果你只想换证,一般的妇产科、整形外科都能做摘除,但重建很复杂,也很贵,所以很多兄弟没有进到二阶。我们跨男之间也会互相交流:“欸你一阶做完了没?”“什么时候做二阶?”

终于结束所有评估,就在28岁那一年,我躺上手术台。前一晚先到医院办住院,心情很兴奋,总觉得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很久了。隔天,当我从麻醉中醒来,半梦半醒间,看到自己的胸部已经包扎好,有两条引流管从本来胸部的位置垂下来,下体也被接了尿管,我意识到一阶手术已经做完了。

同时,我的左脚非常肿胀,因为里面已经埋了一根管子,就是我以后的阴茎。医生在我的左小腿外侧上下各钻了一个洞,取我一部分的阴道黏膜、包覆人工尿管,然后埋进我小腿外侧的皮下组织。医生的目的是要先用小腿把这一段尿道“养好”,让尿道跟小腿肌肉慢慢结合,之后,他就会把整个小腿的皮肉骨一起取下来做以后的材料。

我阿妈很想去医院照顾我,一直以来她都是家里最支持我的人,我跟她说:“现在还不用啦。”因为这次的手术相对简单,五天后我就出院回家休养,阿妈会帮我准备泡盆的水、煮东西给我吃。

一年后,终于可以进行第二阶段重建手术,其实伤口早就好了,主要是我需要时间存钱,一阶就花了20万,二阶要准备50万左右。而且那些组织也不能一直埋在我的小腿,时间久了,也是会萎缩掉。我拚命工作,后来又跟我妈和阿妈借了一些,才勉强筹到。

重建手术当天我很平静,就只是想赶快完成一件待办的事。我甚至会觉得,今天就算死在手术台上都没有关系,至少我做到这阶段了。

手术进行了一整天,医生需要先割除我小腿那块埋管组织,它会连著我的皮肉,还有小腿的一段骨头一起取下来,做成阴茎,接神经、接血管,就像拉线一样。我本来的大阴唇会用来做阴囊,但里面没有睪丸,就是个空空的囊袋。也有做龟头,但其实也只是大概做一个形状而已。

我好像是到傍晚才被推出来。当我苏醒过来以后,两腿中间有一个很像鸟笼的架子,盖在我的下半身,用途是把我的阴茎吊起来,以免压到或变形。护理师会每个小时进来一次,用一种仪器对著我的阴茎听,听有没有血液流通咻咻咻咻的声音?她要确认血液循环正常,没有阻塞或坏死。

在医院整整躺了两个礼拜。慢慢地,阴茎可以放下来,医生叫我可以起身了,要开始练习上厕所。这是我第一次站著尿尿,很奇妙,但又觉得很兴奋,也很感动,第一次感觉自己是完整的。

就这样,我用男性的身分在这个社会上活到了今天,现在已经17年了,我做过体力活,也做过业务,什么工作我都不挑。慢慢地把以前欠的债还清。后来,在同志交友软体认识现在的男友,他是个单纯善良的人,交往很久后,他才知道我曾是女生,但他接纳了我。

(左)神佛牌卡,(右)跨性别者大树的狗。摄:陈焯煇/端传媒

几年前阿公、阿妈都走了,我把家里拜的观音接来供奉。我男友有一些特殊体质,他会接到神明的讯息,经过神明的指示,我们开了现在的宫庙。除了观音大士,还供奉九天玄女和玄天上帝。我们规模很小,也不起乩,也不办事,就是在一个简单干净的空间,每周有几个晚上,几位师兄师姐跟著我们一起打坐。

不过,神明会给我们很多任务,考法师就是神明其中一项。我在道教工会上了三个月的课,经过拜师的复杂科仪,终于来到最后的36阶刀梯。

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大雨。我赤脚被轿子扛到会场,踩著七星步进场,然后屏气凝神站在刀梯前,刚开始爬就很困难,因为雨水让刀梯变得很滑,我只能小心抓紧梯边,踩上刀刃,脚掌的肉很深地陷到刀背里,走每一步都要非常地沉著,不然就会溅血。

我想起以前在另一家宫庙修行,那边的师姐发现我是跨性别,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劝说我:“你人生会发生这种事吼,就是因果报应啦,所以你要多捐献法事。”我那时不知道怎么反驳,但我现在想清楚了,在神明的世界里是没有性别的,人的肉身是父母所生,但灵魂是自由的。

刀梯终于爬到最后五阶,我往下看,三层楼的高度,所有人都变小了,锣鼓咚咚锵的声音、大家喊著“加油!加油!”的声音也变得很远,感觉脚软到都不是自己的了,但当下要非常专注,这是神明要我面对心里的恐惧。

攀上了最高的平台,我脸上都是雨水,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但心情很欢喜,我终于爬上来了。我双手合十,在心里念诵奏职的疏文:“弟子某某,在此禀奏玉皇大帝⋯⋯”告诉上天我晋升道职的诚意。念完后,我取出准备好的筊(注:半月型竹制或木制法器,一凸一平),往台下一掷。

远远地,我看见台下的人,对我比出圆圈的手势,嘴型喊:“有喔!”(台语),代表我掷出了圣筊(一阴一阳),象征上天也认同了我。我小心爬下来,主考官在我的背后盖上两个大印,用红色的印泥盖在我的肉身上,就像核准的印章。雨水很快就把红色印泥冲刷掉了,但没关系,我知道我已经渡过了这一关。

从那天之后,我就成为一个跨性别的法师,我经历过女性的人生,也体验了男性的生活,这让我可以帮助到不同性别的信众。我也想告诉别人,我曾经非常孤单,但我在宗教里找到我的支持,你也一定要找到自己的支持。

跨性别者小雪。摄:陈焯煇/端传媒

到时候就不用再演了

小雪,55岁,软体工程师,术后13年

去年,我父亲动了大肠癌的手术,我请假在医院照顾他。有一天护理师问他我是谁,他说:“我女儿。”我听了吓一跳,这是我变性十几年来,第一次听到他这样介绍我。

我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人,父子间从没谈过性别问题,印象中唯一一次,是小时候电视上提到同性恋,我父亲就痛骂:“这些人有够丢脸的!”很多年前了,电视还是黑白的,但父亲这句话深深刻在我脑海里,让我确定——关于性别,什么都不可以说。因为从我幼稚园第一次看到女生,我脑中就只有两个字:同类。

我家有三兄弟,我从来不觉得我跟哥哥和弟弟是同类,我感觉自己属于另一边。但我一直扮演一个好儿子,考上大学、研究所、当兵、退伍当工程师,一路照著家人规划,安排相亲,结婚,生了两个孩子,人生似乎也很平顺。

我们家经营地方宫庙,父亲是庙祝,客厅就是平常问事的地方,从小我们都会帮忙法事,全家的重心就是宗教活动,连我妻子都是父母在宫庙信众中相中的女孩。我也没有意见,我习惯凡事听家里安排。

信仰、生活都绑在一起,这个家所有人都很紧密,除了我以外。我个性比较内向,不太敢跟人接触,也就是现在俗称的“社恐”。是后来上大学,我学会怎么用 BBS,透过打字练习表达自己的想法,状况才有改善一点。

但我没料到,老大出生后我妻子和父母有很多摩擦,他们从小孩的管教、怎么喂饭、生活作息,每天都在吵。我夹在中间非常痛苦,没办法两边都讨好,不管怎么做,另一边一定会有意见。至于我自己的意见,就只能压抑,最后这些压抑的情绪都爆发了,我陷入严重的忧郁症,常有轻生的想法,长达两年都无法工作,每天把自己关在房间。

后来我鼓起勇气去看心理医生(身心科医师),想不到吃了他开的药,我出现副作用,长出了像女生的胸部。不知为何,我看著镜子里有胸部的自己,竟然欣喜若狂。回诊时我跟医生分享,医生吓一跳,他马上停掉这种药。

我很失落,但也不好意思说出“我想留下这个身体”。所以我开始上网搜寻,去药局买女性避孕药来吃,希望增加荷尔蒙,继续把胸部长出来。

终于明白,以前为什么每次看到女生身体都很心动,我还以为自己很色,其实我是渴望拥有这样的身体。我开始穿裙子,还买了很长的假发,晚上走过去像女鬼,还吓到家人。

我妻子担心小孩的观感,所以我们约法三章,在家里绝不穿裙子,但她可以容许我留长头发。不过,家人平日假日其实都在办宫庙活动,没太多时间管我。

跨性别者小雪。摄:陈焯煇/端传媒

下定决心去手术的契机,反而是因为30岁那年录取一份新工作。生病两年没收入让我压力很大,家里宫庙不赚钱,妻子的心思也都放在修行,孩子的学费种种的开销都靠存款,所以虽然我很忧郁,还是一直投履历,很突然地,有家公司发给我录取通知,下个月报到。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如果我想手术就要趁现在。因为一般公司怎么可能容许员工请假一个月?这种迫切感,让我马上联络了泰国那边的仲介,很快办了护照、办了签证。到了那天清晨,我趁家人都没醒过来,就拿著行李箱一个人往机场跑了。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也是第一次坐飞机。 到了泰国当地,仲介先带我去医院评估。泰国那边跟台湾是一样的,都需要两份精神科的诊断书。

我有把我在台湾精神科的病历全部拷贝一份,带去给泰国医院。虽然很多字是用中文写,但是泰国医生看得懂 GID(性别认同障碍)。评估通过后,手术流程也很简单,我到了医院、被麻醉后就睡了,醒来我就在恢复室了。隔天,仲介来翻译医生的话,告诉我手术很成功。

其实手术完最困难的,是学会上厕所。第一次尿不出来,因为已经切除了阴茎,那边的肌肉不知道怎么用力,我用力挤肚子,试了第三次才勉强尿出来。这是所有手术人的第一大难关,因为跟我同一天手术的另一位大陆姊妹,在我出院的时候,她还躺在那里插著尿管,她的膀胱肿胀,完全尿不出来。

出发到泰国前,仲介有给我选要用什么方法做阴道,一般可以选用皮瓣或是结肠来重做,我是选择用结肠。那时候是考虑到结肠不会萎缩,但也需要扩张,维持阴道口不要封闭。

术后,泰国医院提供四、五根棒子,从细到粗练习,最细的那根是蜡做的,粗的是比较硬的塑胶材质,每天要有两次放在阴道内半小时。一直到回台湾,我每天还是会躲在房间扩张。

全程我都没有害怕,也没有想过失败怎么办。这是我人生第一次违背家人的安排,为自己做一个决定,我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

不到一个月,医生判断我恢复良好,就提前让我回国。我有带著笔记型电脑,用雅虎即时通跟家人回报平安。

回台湾时,父亲跟妻子都来接机,妻子那时候才知道我发生什么事 ,因为她刚好在忙法会,我出国后才有人告诉她。他们倒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关心我身体还好吗?我想他们可能也是看开了,因为我常常穿女装,他们多少有心理准备。

跨性别者小雪。摄:陈焯煇/端传媒

回国后我就去新工作报到,生活没太大改变,我还是住在家里,准时上班,照顾父母和孩子。我跟妻子分房睡,我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我曾问她:“要不要离婚?”她考虑后决定维持现状。自从老二出生,我们已经很少有性行为,她也觉得责任已了,心思放在修行上。其说她嫁给我,不如说她嫁给我们家宫庙。我们还是家人,在一个屋簷下,亲近又疏离地继续生活。

手术后最大的改变是,心里放松很多,忧郁症也好转了。洗完澡看著全身镜,很喜欢自己现在的样子。平常在家里我穿著宽松的男装,孩子还是叫我“爸爸”,我弟的孩子也还是叫我“二伯”。但没关系,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身体了,那些称谓不重要。

我还是会常常感到低落,主要是经济压力很大,我的薪水每个月付完水电、瓦斯费、大厦管理费,再给两个孩子每星期各两千元生活费,剩下的就是家用。我上班骑脚踏车,独来独往,从不跟同事聚餐。用餐多半是买饭加个茶叶蛋,加上酱菜,控制在40元,就这样省吃俭用,终于把孩子栽培到念大学。

这些年还多了照顾压力,父亲罹癌后开始化疗,我在医院陪他,一次要36小时不能间断,化疗期间会频尿、拉肚子和呕吐,每1、2个小时就要帮父亲推机器去洗手间,睡睡醒醒,我常感觉到自己也快撑不下去了。每当我感觉累到想轻生的时候,就打电话给我的伪娘好友。她会赶快带我出去散心,我们换上女装、穿上黑丝袜,她帮我化妆,一起逛街,我才感觉放松下来。

那天,我听到父亲在医院跟别人介绍“这是我女儿”,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了他五十几年的儿子,突然变成女儿,我反而有点不知所措。

很多姊妹手术后会从亲友前消失后,我也很想消失,我也不想让孩子为难。比如他们交了女友,要带回家见父母,我的存在可能会让他们无法交代。一个“女生爸爸”可能让孩子女友感到丢脸。但现在还不能消失,我有养家的压力。

如果这世界是一个舞台,我扮演父亲,扮演儿子,扮演丈夫。也许等孩子都大学毕业,父母也都百年后,我才能够完完全全的忘掉这些角色。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可以搬出去,找一个自己的空间,放自己喜欢的衣服,自由地化妆,到时候我就不用再演了。

跨性别者泰瑞。摄:陈焯煇/端传媒

要不要一起来订饮料

跨男泰瑞,35岁,医院护理师,术后四年

我是医院护理师,疫情期间我们都要去外面帮民众打针、挖鼻孔、做核酸。连续搬了三天物资以后,我发现自己下阴部开始出血。当下,我有点害怕,但我却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我不能告诉同事:“我刚摘除我的子宫、卵巢,伤口还没好,其实不能搬重物。”

现在回想起来,那次真的很危险,如果伤口撑破,肠子会从我的阴道掉出来。可是比起伤口,我更怕同事发现我的秘密。

小时候在幼稚园,大家去厕所尿尿,不是会分两边吗?男生就站著尿,女生就蹲小马桶。我一直觉得自己应该是站著,我看到隔壁小男生有鸡鸡我却没有,心想:“应该是我鸡鸡还没长大。”直到小学三年级学校上健康教育,介绍男女器官,那一天我晴天霹雳,原来我根本不会有鸡鸡。

更衰的是,我的月经竟然5年级就来了,胸部也在发育,我记得当时躲在阿嬷房间照镜子,发现胸部变大,超级崩溃,还拿我国小课本打自己的胸部,在心里大喊:“这两个讨厌的东西为什么要在我的身体长出来啦!”我去书局买了封箱胶带,每天早上六点偷偷起床,趁大家还在睡,用宽胶带缠了好几圈,缠到胸部像男生一样扁扁的,我才有办法出门。

每天回家把宽胶带撕下来,我的皮是黏在胶布上面的,每天重复撕,皮都一层一层地剥落下来,流血再贴,流血再贴,身体很痛心也很痛。

我家住在高雄的冈山路竹一带,那里非常乡下,从来没人听过什么“女同志”、“跨性别”, 直到我在学校遇到另一群短头发的女生出现,我觉得我们气质很像,鼓起勇气去问他们,是不是也喜欢女生?要怎么称呼我们这种人?对方很大方告诉我:“那你就是‘T’啦,你长成这样很 man,你是阳刚女同志。”

所以我就一直用T的身分活著,直到23岁那年,我去高雄医学大学旁听通识课,性别所老师邀请一位跨男来分享他的生命故事,我听完这场演讲,赫然发现:“我好像不是T耶。”我也回想起在女同志的世界里,她们称下面叫做“妹妹”,但我一直认为我下面应该是“鸟鸟”或“鸡鸡”。从那天起,我才了解了自己和女同志的差别。

跨性别者泰瑞。摄:陈焯煇/端传媒

我在职场很努力维持男生的外表,几乎很少被识破。很多跨性别会先做HRT(荷尔蒙疗法),但我很谨慎,我评估荷尔蒙的各种作用,犹豫了三年。因为早期这些资讯非常少,只能依靠口耳相传,几乎没有人可以讨论。

幸好我在高医性别所认识了汤姆,他也是跨性别者,他率先尝试了荷尔蒙,再回来跟我分享。男性荷尔蒙没有口服药,是用肌肉注射,我们会在肩膀,屁股,大腿,轮流打针。剂量和频率由医生评估,我是三周打一次。

打荷尔蒙的感觉,就像喝了很浓的饮料,我每次刚打完的第一个礼拜,情绪会起伏很大,易怒、暴躁、容易激动。第二周会降下来,第三周整个人就会虚弱、无力,这就是一个周期。

除了副作用,手术与否还有更实际的考量:费用很贵,我们跨男若要依照换证标准完成所有摘除(乳房、子宫、卵巢)至少需要新台币30万元。

荷尔蒙治疗几年后,我好不容易存到一点钱,决定先处理我这两个最讨厌的“奶奶”。平胸手术是依照胸部的大小来决定你开刀的费用,幸好我妈妈只生给我 A cup,医生评估后就跟我说:“喔,那我算你17万就好了。”我跟医生讨价还价,还答应帮他广告当诊所的范例,最后他便宜我5000元。

平胸的术式是在胸部上平切一刀,但因为我胸部比较小,医生可以在乳头的上缘或下缘做切口,所以我开完刀,愈合了,疤痕藏在乳晕,比较像生理男。有人本来的 cup 比较大,被开一字型的时候,乳晕下缘会很明显有一条疤在那边,所以很多跨男还会去刺青,用一些图腾去掩盖那一个疤痕组织。

接下来,离我合法换身分证的门槛,就只剩下摘除子宫、卵巢手术了。我妈妈一直很支持我,但她担心手术对身体的伤害。其实不只妈妈,我自己也很担心,我的肠子会不会下坠?我会容易变老和罹患心血管疾病吗?还有照顾问题,传统摘除手术容易有肠沾黏的后遗症,伤口也很大,术后我会多久不能上班呢?

这些风险都是真的,只是,不能换证对我来说更困扰。我已经很久都不敢生病了,我怕一旦身体有状况,或是我在医院倒下,同事就会发现我是女生。只要我一天没换身分证,都要过著担心害怕的生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工作,继续存钱、一边试著说服我妈妈。

Covid-19 爆发那一年,终于存到钱可以手术。医生使用腹腔镜方式摘除了我的子宫卵巢,叮咛我要休养整个月,因为伤口的缝线如果松脱,肠子会从阴道掉出来。可是疫情期间很缺检疫人手,所以我休息一周,就跑回去医院上班。结果才回去搬东西三天,就开始大出血,还吓到了我妈妈。现在回想我真的太大意了,差点就要肚破肠流。

我这辈子没得选择,生在不对的身体,但是,如果可以选择,我不会摘除我的器官。所以我现在都劝想手术的人,可以等等看免术换证会不会通过,如果你不是跟我一样急著换证,真的没必要受这些痛苦,承受这个风险。

跨性别小客厅内给跨性别者的贴纸。摄:陈焯煇/端传媒

2021年,同志咨询热线在高雄成立跨性别小客厅,我和几个朋友都去当志工。每隔周五的晚上,我们会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经费则由热线支持。很多跨性别者来这里聊天,有人被爸妈赶出家门,晚上借宿在小客厅,也有人生活拮据,来这里吃点东西也是省一餐。

资讯在这里流通,他们会忐忑地开口问:“大家都怎么出柜的?”“手术到底会怎样?”还有“跨性别父母聚会”,我也带了我妈妈来分享,很多爸妈抱著疑问来报名,听完演讲后,他们红著眼眶回去。

去年,台湾有些网红公开反对免术换证,看到那些舆论,很多伙伴的忧郁症发病了。有人在网红发文那几天痛苦到拿美工刀割自己的手,失血过多差点死掉,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救回来。我非常心痛,也很气,为什么没人针对公众人物来做性别教育呢?

有时候,连警察也不知道这是性骚扰,有跨女伙伴在工作场所被客人骚扰,那个人故意叫她“先生”,反复要求“叫那位先生来服务”。她很崩溃,跑去警局报案,警察看到她身分证就告诉她:“叫你先生没问题啊?”

所以我们接纳自己是不够的,问题是,社会有没有接纳我们?这决定了很多人每天一睁开眼睛,是不是想自杀、想自残,还是今天他可以活下去?

现在的我白天当护理师,下班后,还会在粉丝页提供义务咨询,这几年,有一百多个跨性别者写讯息给我。有问手术的,问换证的,各种话题都有。也有来自新加坡、中国的华人。如果网友住在中南部,我会问他:要不要来小客厅吃东西、一起订饮料?有时候我真的能帮上忙的地方也不多,但我后来发现很多人需要的,也只是一个安慰。

跨性别者琳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神没有忘记我

琳子,41岁,科技业,术后第二年

我第一次在捷运上被猥亵的时候,想的事情竟然是:“必须掩护这个色狼。”因为我不能被别人发现我的性别。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刚下班,列车正在古亭到顶溪之间,整个车厢都挤满了人,我扶著柱子站著,然后就发现下面有奇怪的感觉,力量不大,可是他很规律地上下摩擦,然后频率很慢,很不像是捷运的震动。

平常穿女装,我会用束裤把下面压得很平,所以他应该不会摸出来我是男生,但我还是非常害怕。我看不到是谁,人非常多,我也看不到那只手,后来我有找到,因为有个人头一直上下,速度跟摸我的手一模一样。我心想:“人找到了,我现在要怎么办?”

一般女生可能想把人抓出来,然后看怎么样处理他,可是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千万不能报警!”如果去了警局,我的生理性别是会曝光的。我看过很多新闻,我知道警察会把跨性别当成话题,还会找记者来,那我接下来就完蛋了,我的处境可能比性侵我的人还要更惨。

“不能报警,也不能惊动其他热心的路人来帮忙。”我心想,我只能瞪著那个坏人,用最小的动作推开他,希望他停手,很可悲的是,我跟他有共同目标:就是不能让别人发现。

最早意识到自己想当女生,是4岁那年在舞蹈班,男女同学穿的衣服不一样,练的舞步也不一样,我想加入女同学那边,但也只是想想。我爸妈都是公务员,家里非常保守,我常被妈妈纠正讲话的方式和走路姿势,她说这是“娘娘腔”,还骂我“你这样会得癌症”。

我们全家都是虔诚的基督徒,教会的立场也很明确:“同性恋是不允许的。”倒是没人讨论变性的问题,但我猜也不会被接受吧。所以我一直充满罪恶感,常常祷告希望自己可以矫正回来。

上大学之后我接了很多打工,想让自己超累,因为超累就没有时间去想这个问题,可是,只要一空下来,这些感觉就会追杀上来。

最痛苦的时刻,就是在教会里面带聚会、带小朋友,因为你要表现得出一个很正常、很 powerful 的男生,可是我知道自己完全不是样子。我在日记里写下:“我就像是一个人形机器的驾驶员,驱动这个身体,该笑的时候就笑,该大声喊的时候就配合著喊,那躯壳外面是最温暖的一个社群,但是我没有在那个世界里面。我要教小朋友一遍又一遍的说,要怎样感觉到神的爱,可是我自己没有感觉到,我还要讲得跟真的一样。”

大学四年,我的抑郁越来越严重,对每件人事物都失去了感觉,现在回想起来,其实还是会冒冷汗。我常常早上醒来,就鼓励自己再加油一下,再活一天,再多活一天就好。有天下午我从教会骑机车出去,在路上加速著,觉得好累,未来也没有办法摆脱,我可不可以带著诅咒就离开就好了?

远远地,我看到一辆等红灯的计程车,恍惚恍惚地想:给他撞下去好了。但心中也有一个念头:“如果我顺著自己感觉走走看呢?”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了。所以我活下来了,从那天开始,我上网找资讯,发现有女性荷尔蒙,就跑去自己去买来吃。也开始穿女装。

然而,我穿女装后,就开始在路上遇到性骚扰。有些人他可能第一次犯案,手法很粗糙,很拙劣,我还要帮他 cover,我怕他被发现引来热心的路人,然后害我也被发现。

还有一次被尾随。我下班回家,一路上都感觉后面有人,但我不太能肯定,一直到进了公寓,开门锁要进家里,转身就发现门关不起来,有一只手把我的门卡住。我吓坏了,挡住他的手,最后硬把那个人推出去。但那个人没走远,我住一楼,可以听到他在我家旁边绕来绕去,还时不时来敲我窗户。那是一个大概30岁上下的男性,但我已经不记得他的脸。

从第一次在捷运被摸下面后,这十几年我总共遇到六次被猥亵、被性骚扰的事件,每一次,我都觉得处境非常的孤立,愤怒,害怕又无助。如果我已经换了身分证,至少我不用怕路人热心帮忙,也不用再保护那些加害人。

我也不敢看医生。有些医院在诊间总会有护理师大喊“先生!”“小姐!”,他们很习惯了,但这对我来说非常恐怖。有一次我眼睛痒到不行,只好硬著头皮去看眼科,医生看了一下就说:“只是过敏。”但他接著问:“你为什么穿这样?”“你爸妈会不会难过?”

还有一次我去捐血,当天穿裙子,捐血车上的护理人员看了我的健保卡,她就不想让我捐,她说:“我们规定有男男性行为,是不可以捐血的。” 我告诉她我没有,她就是不信。

跨性别者琳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当我得知换证的要件就是要手术,当时我23岁,我就订好目标,26岁就去手术。但最意外的是,我遇到现在的太太。以前我很自卑,我都不喜欢自己了,怎么可能会有人想跟我在一起?当我发现系上有一个学妹喜欢我,我想她一定不清楚我的状态,我就告诉她我在吃女性荷尔蒙。本想她会放弃而疏远我,但她没有退缩,我就有了女朋友。

毕业后我们结婚,两人对性方面都没有太多欲望,但我们很亲密,也都喜欢小孩,所以为了生育,我就停用荷尔蒙,生了两个孩子。外人看来,我们就是两个女生组成的家庭,小孩从小就知道有“妈妈”和“妈咪”。虽然还是有校外教学要办保险、老师要确认身分证的尴尬时刻,但整体来说我们过著平凡快乐的家庭生活。

原本我和太太讨论好,她一生完小孩我就去手术。结果,生完小孩我们才发现,照顾小孩实在太累了!就算两人分工还是非常累啊。如果我去手术,那不就等于我家少一个大人吗?那我太太怎么办?结果生完老大,想给他手足,又生了老二,计划就被无限拖延。

直到前两年,我太太确诊癌症。她化疗后很虚弱,幸好岳父、岳母可以来家里帮忙。但也让我意识到:“手术不能再拖了。”因为以后我可能会更走不开,男性身分证带来的麻烦也会越来越多。我最好趁现在人手充足,赶快办完这件事。

我开始找资料,很多姊妹会去泰国手术,但我不可能离开家里太久,所以一开始就排除出国的选项,预约台湾颇负盛名的男医师。最大的麻烦还是术后休养,时间长达一个月,可是我不想错过我太太任何一次化疗,也不想错过我帮小孩报名的亲子课,这都让我非常烦恼。

后来,我陪跨性别姊妹去别家医院听讲座,认识刚从国外回来的女医生,她会用内视镜取一段结肠来做阴道,疤痕可以隐形,伤口恢复时间快,阴道形状都能订做。最让我心动的就是:“手术隔天就可以下床,第四天就可以出院。”

这种技术台湾根本没有几例,风险相对高,但光是“缩短休养期间”这点,对我来说就太重要了。思索一晚,我取消了本来的手术,决定找新的医生赌一把。

她的医院团队花了很长时间帮我准备,会诊肛门直肠科、妇产科、泌尿科、新陈代谢科、精神科等等,还要大肠镜和尿路动力学检查。

我把家里安排妥当,商量好与岳父母排班的时间,就开始焦虑,紧张到还去诊所拿了抗焦虑药。在手术前一天,所有烦恼突然消失了,当我入院躺在病床上,心情无比平静。终于知道我真正担心的,其实是这件事无法如期完成,“现在没人会来阻止我了。”我想。

我是早上第一台刀 ,整个过程很有趣,非常像排队投胎。他们手术室是共用大门,很像大型工厂,你会发现四面八方的人往这里走来,有人躺著被推来,有的是自己推著点滴杆的,这空间横七竖八躺了二、三十床病人,很像电影里的战地医院。

中间我的医师有来看我 ,她那时已穿好手术服, 全身都包得很紧, 她靠近我轻轻说:“不用紧张喔。”等了一阵子,我被推进一个很长的通道,两侧都是手术室,一直走一直走,无穷无尽的走道,两侧都是手术室,突然在某一间就转进去 ,很像火葬场的棺材插进去格子里。

我的医师在里面等我,她问:“你能自己爬上手术台吗?”我就自己爬上去,他们拿了一个氧气罩靠近我,就开始推麻醉药,我的眼前越来越暗、越来越暗,耳朵听到的白噪音越来越大,心跳声变得非常明显,当我眼睛变成全黑的时候,我就醒了,意识在一瞬间接了回来,手术已经完成了。

隔天我就下床走动了。术后第三天,医师和她的助理来拆掉纱布包扎,也教我“扩张”,用一根医疗材质的塑胶棒放在新做好的阴道内,避免萎缩和沾黏。我透过镜子,看著自己两腿之间, 觉得它好像会很痛,可是实际上没有那么痛,就是一种很奇怪、不舒服的感觉,因为我以前没有那个位置。

第四天,医师检查了我的伤口没问题,我就出院了,回到日常生活,继续带小孩、照顾太太。

刚出院那阵子,手术部位附近的感觉是错乱的,因为它是用我原本的组织去移动。比如说,我感觉蛋蛋的上半部位很痛,我就想要去抓一下、揉一下,但我找不到那个地方,后来地毯式搜寻,发现“它”其实是在我肛门旁边。后来我跟医生确认,我蛋蛋的皮肤确实是只用到上半部移植。

还有一阵子我常感到神经痛,也要一一确认这些部位在哪,就像身体组织们遭遇大劫之后的生还者大点名:“尿道内皮前段下侧?”“在!”“右侧阴囊皮?”“在!”“鸡鸡根部?”“我也在!”“马眼? 马眼? 马眼你在吗? 好,马眼没撑过来(杠掉)”“包皮尖端?”“在!”

这种感觉很微妙,有些地方本来很远,手术后他们变成邻居了,所以我一开始抓痒常抓错地方。某种程度来说,我本来的性器官也没有不见,只是变成我喜欢的样子。

跨性别者琳子。摄:陈焯煇/端传媒

手术完另外一个挑战,就是要学女生尿尿,有些患者没训练好,还得带著尿袋回家,我是希望不要,因为我家两个小孩是三岁和五岁,非常调皮捣蛋,要是他们说:“妈咪这是什么?”跑来扯我的尿管就不好了。

所以我要练习用力挤膀胱,但是刚拔尿管那一阵子,附近的神经感觉很不可靠,第一次在医院里尿尿,完全没有尿尿流出去的感觉,只是突然感觉屁股很烫,然后听到水声。至今我还是不太熟练蹲式马桶,常常尿完还要擦地板。尿尿这件事,是鸡鸡唯一可能令我怀念的功能吧。

出院后,我回家洗澡,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脱光光的样子,我看得入迷,即使当时身体很丑,肚子上有疤,还有绷带的残胶。我才发现以前自己有多不喜欢看下半身,这是我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上下半身接在一起的样子。

我以为我是为了换证才手术,但这用途本身成了目的。我还记得在医院拆完纱布,第一次看到手术后的样子,我就哭出来了,开心地哭,放松地哭,想到这段时间有这么多人帮忙我,家人和社群兄弟姊妹、NGO、医生和护理师,非常感动,我连续哭了很久,一直停不下来。

终于,我终于是“我”了,我终于变成我想要的人。我边哭边想著:“神没有忘记我。”作为基督徒,我一直感觉自己身为跨性别是种诅咒,现在我知道了,我没有做错什么,我没有被忘记。

(本文受访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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