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经典重读:上帝不存在,我们会死去──萨特〈墙〉的自由意念

加缪对〈墙〉的评价也很高,甚至比萨特更为人熟知的作品《呕吐》更高。
法国哲学家、小说家沙特(Jean-Paul Sartre)是著名法国哲学家、作家,存在主义哲学大师及二战后存在主义思潮的领军人物,被誉为二十世纪最重要的哲学家之一。其代表作《存在与虚无》是存在主义的巅峰作品。
读书时间

提起法国哲学家、小说家萨特(Jean-Paul Sartre)的文学作品,很多人会立刻想起《呕吐》(La Nausée),因为这本书让萨特于196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萨特拒绝接受此奖)。其实萨特还有另一部作品在法国也常被人提及的,那就是《墙》。《墙》是一本中短篇小说结集,收录了五篇小说,分别是〈墙〉(Le Mur)、〈房间〉(La Chambre)、〈亲密〉(L’Intimité)、〈爱洛斯托拉特〉(Erostrate)和〈一个领袖的童年〉(L’Enfance d’un chef)。

其中,〈墙〉这篇小说首先于1937年8月刊登在《新法兰西评论》(Nouvelle Revue française);法国作家、诺贝尔文学得奖者纪德(Gide)认为这是一篇大师之作。小说主题有点像雨果(Victor Hugo)的《一个死刑犯的最后一天》,不过〈墙〉就是三个死刑犯的最后一夜。也有人提出,〈墙〉与加缪《异乡人》的第二部分结构类似,两篇同样是死刑犯面对死亡,回忆过去,思考世界的荒诞,两篇也同样有一个神父来探望死刑犯等情节。而加缪对〈墙〉的评价也很高,甚至比萨特更为人熟知的作品《呕吐》更高。

〈墙〉的故事背景设在西班牙内战时期(1936-1939),三个将被佛朗哥领导的西班牙长枪党于天明时枪决的人,等待死亡的前一晚的故事。从这样的背景设置,可见故事取材自现实的政治处境。故事中,三个被困在一家医院地下室等死的人中,主角/叙述者帕勃洛(Pablo)是唯一一个有生存机会的人──长枪党军官在枪决前对他说,只要他供出一个革命分子,即是他朋友的所在地,他就可以用他人的死亡来换取自己的性命。帕勃洛没有供出他的朋友,不是因为他觉得朋友间的道义、革命事业更需要他的朋友之类的崇高理想比个人生命更重要,而是他认为没有任何人的生命比另外一个人的生命更重要,所以他没有供出朋友。不过,在枪决前的最后时刻,他想跟命运开一个玩笑:他对军官说他的朋友就躲在某坟场内。另外两个人于天明被带出去枪决时,死亡并没有如预期般降临在帕勃洛身上。因为他的朋友知道帕勃洛被捕后,转移了藏身之处,新的地点刚好就是那个坟场。帕勃洛从没打算供出朋友,但就因为此等偶然,他开的玩笑成了现实。帕勃洛得知真相后,在生还者聚集的庭园里笑得哭了出来。

死亡玩笑

全篇小说的高潮所在是在最后一页,帕勃洛意欲向命运开一个玩笑,最后发现是命运对他开了一个玩笑。我们该如何理解帕勃洛的玩笑呢?有三个可能的解释。第一个与荒诞议题相关。萨特1943年写了一篇评论加缪《异乡人》的文章,他说:“荒诞的人(l’homme absurde)对其命定的死亡完全不负责任……所有一切都被允许,因为上帝不存在和我们会死去。”上帝不存在,那么人类就没有了最高、最绝对的道德标准来源;我们会死去,那么人类就要在有限的时间内实践他的欲望。两个条件合在一起后,所有一切都被允许。

杜斯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马助夫兄弟们》中,次子伊凡已说:“如果上帝不存在,一切都被允许。”而在〈墙〉中,一切都被允许的,包括普遍人(三个死刑犯)有胆量去对抗西班牙内战期间巨大的政治势力长枪党,也有胆量对抗死亡,向命运开玩笑(帕勃洛)。荒诞意识、不负责任和玩笑,这三者之间的关连萨特在1967年更清晰地表达出来。当时他在威尼斯一个电影放映会上,电影就是改编自他的作品〈墙〉,他说:“如果帕勃洛以这个玩笑作为消遣,那是因为他觉得面前的处境是荒诞的。”换言之,既然上帝不存在,而面前的死亡处境又是荒诞的,那么一切行为都会被允许,死亡的荒诞正呼应着玩笑的荒诞。

第二个可能的解释是,天明时帕勃洛将会被枪决,玩笑是他能展现自由的最后方式。而这个玩笑其实既是自由的展现,同时也是对自由的戏仿。我们想起萨特1940年于《奇特的战争笔记》(Carnets de la drôle de guerre)中所说的话:“自从人获得自由和想运用他的自由时,他整个行为就变成了一个游戏﹝……﹞他为自己的行为设立意义和规则,他只同意根据自己所设定的规则来付出相应的代价。”帕勃洛愿意用死亡来为自己参与政治运动这个行为付帐,但他希望是以自己愉悦的方式来付帐,即一种闹剧的方式。或者在这个向命运挑战的行为或意图中,帕勃洛自我感觉到一种英雄主义的意味。或者在他内心深处,他感悟到一个笛卡儿式的现实──自由和力量之间的差距。人有完全的、无尽的自由,但人的力量却是不稳定和有限的。就像帕勃洛以为向政治强权开玩笑是自由意志的显现,但他却忘了还有命运、偶然等人力以外的力量,使事情走向一个他不愿意看到的结果。所以人不论如何展现自由,也只能是一种对自由的戏仿。

第三个可能的解释:帕勃洛变成一辑闹剧的主人翁是因为他明天就会被枪决,即使不是明天,是后天,或是一年后,两年后,反正那也只是一个死刑缓期。这样的处境使他变成一个没“人性”的人。即是说,死亡把一个人的处境化约成一个生物处境。更甚者,帕勃洛采取了一个超人的视角去看人类的生物处境,就像另一篇《墙》所收录的短篇小说〈爱洛斯托拉特〉中的主角和《呕吐》中的主角一样。他们都把某些人视为一些不需要去理解,但又可以操控的对象。帕勃洛就是用了这种超越人类处境的视野去看其他人,以致于他认为自己可以拿别人的生命随意开玩笑,或拿别人的生命来成就自己向命运开玩笑的工具。

萨特(Jean-Paul Sartre)位于法国巴黎的墓地。
萨特(Jean-Paul Sartre)位于法国巴黎的墓地。

为何萨特不用意识流,偏好内心独白?

这三个可能的解释,或多或少都与自由意念相关。其实萨特是一位对文学形式相当有意识的作家,所以不单是小说主题,他认为连小说形式也应该指向自由。他在《处境》第一册中说:“你希望自己笔下的人物是活生生的吗?那么就让他们自由吧。”为了令人物自由,叙述者应该隐藏自己那种造物者权威,不是要讲述,而是要呈现,不是要展现事件的意义,反而要令事件的意义没那么明显。萨特说:“不是要去下定义,甚至连解释也要少一点,只去呈现人物所关心的事和他们那些不可预见的行为。”

因此,萨特认为差的小说家会用全知视角。采用这种视角后,叙述者就像上帝般,同时看穿人物的内在和外在,人物的内心和肉体,仿佛整个宇宙都被他看穿似的。最明显的例子是19世纪的现实主义小说。相反,一个好的小说家,他要不选择人物的内在,即把叙述者放在人物的位置,把人物的内心完全表达出来,要不选择人物的外在,只从人物的外在行为来观察人物,让人物的神秘之处继续保持其不透明性。那么萨特自己的选择呢?萨特当然不会选择全知视角,而在外在观察与内在观察之间,萨特选择了后者。他倾向进入人物的意识,称之为主体自然的,没有中介,没有距离的“现实主义”。

“意识流文学”应该是萨特口中所说的这种现实主义的极致表现。简单来说,意识流文学摒弃了以外在客观的角度来描写人物,而是注重人物当下实际的感受,呈现人物的“心理时间”。为了达到此目的,意识流文学采用大量的内心独白、自由联想、回忆、时间和空间的蒙太奇等手法,以致叙述过程中逻辑减弱,故事情节不贯彻始终,不过这也是人类思考过程中真实而自然的状态,因为在人的内心世界中,意识不断的流动正是如此状态的。意识流文学其中一个代乔伊斯(James Joyce)把这种没有中介、没有距离的现实主义的好处表现了出来:它给予读者一种跟叙述者同步生活着、同步经历着事件的幻觉,让读者相信小说就在此刻展开,像真实的生活一样。

然而,萨特对存在主义小说采用意识流有保留。因为在叙述的过程中,意识流往往把事件和行为一同混和在感知(perception)中,即是说,事件和人物的行为都只透过人物的语言表达出来,然后意识流把一切化约成再现(representation)。以普鲁斯特(Proust)《追忆逝水年华》第一部〈在斯万家那边〉第一卷开首为例:

“在很长一段时期里,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几点钟了;我听到火车鸣笛的声音,忽远忽近,就像林中鸟儿的啭鸣,标明距离的远近汽笛声中,我仿佛看到一片空旷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赶往附近的车站,他走过的小路将在他的心头留下难以磨灭的回忆,﹝……﹞新的姿势又产生新的回忆;墙壁迅速滑到另一边去:我睡在德-圣卢夫人家的乡间住宅里,天哪!至少十点钟了吧。他们一定都吃过晚饭了﹝……﹞自从离开贡布雷,好多年过去了。住在贡布雷的日子,每当我们散步回来得比较晚,我总能在我住的那间房间的窗户玻璃上,看到落日的艳红的反照。如今在当松维,在德-圣卢夫人的家里,过的却是另一种生活。”

根据阿里斯多德的《诗学》(Poetics),情节要分为三个部分:开始、高潮和结局。于开始部分,作者应该要交代情节发展的诸种背景。19世纪,德国作家、新古典主义评论家古斯塔夫.弗莱塔克(Gustav Freytag)在《诗学》“情节统一律”的基础上,把小说及戏剧的情节发展分为五部分,第一部分是阐释说明(exposition),其功用同样是介绍人物和情节发展的背景资料。我们回看普鲁斯特〈在斯万家那边〉的开首,虽然《追忆逝水年华》与传统小说的结构截然不同,但在开首部分,叙述者“我”还是在好几页的内心独白中介绍了一点自己过往的生活,自己与家人、朋友的交往情况等。但这些交往片段、叙述者的其他行为、他所认识的人的行为、他想像中陌生旅人夜深赶路的行为等等,全都只存在于他睡前自由联想的情景中。而这个自由联想就是透过内心独白的方式展现出来的。所以萨特说,意识流把事件和行为的界线稀释了,两者一同混和在叙述者的感知中,行为只能透过叙述者或人物自己的语言表达出来。在萨特看来,小说应该是既有感知,亦有行为部分的描述的。因为感知让我们知道自己的处境,而同时,“人就是其行为的总和,是选择的结果”,人必须选择自己的价值准则,选择后采取行动,然后为后果负责。因此,为了表现感知和行为两个部分,小说应该把内心独白和纯叙述的片段交错地运用。

而且,意识流文学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意识的流动是透过一连串不停止的、绵密的文字来表达。正如上文所引的例子,叙述者不断向读者呈现自己当下的内心感受,行为(包括他人的行为)、观点、分析,外在环境等,全以意识的形态出现。而为了模仿意识持续地流动的状态,叙述速度非常急速。然而,内心世界最深刻的地方应该有一部分是指向沉默的,换言之,小说不应该把什么都说出来,而应该有一部分的留白。例如易卜生在《玩偶之家》(A Doll’s House),戏剧以娜拉离开,啪嗒一声关上门的声音作结,这道关门声就是剧本的留白。沈从文《边城》最后“塔修好了,而等的人未回”也是留白。萨特认为,我们不能满足于把人物或多或少地加工的内心陈述,如印之印泥般呈现出来,小说也应该把读者送到言语之外。而意识流文学就志不在此,它更多的是想读者与叙述者的心理时间同步。
基于上述两个原因,萨特倾向于采用内心独白,因为它既给予人物一定的自由,同时也能用纯叙述的片段来交代人物的行为,展现人物如何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最后,它能为故事留白,就如〈墙〉的最后,主角在生还者庭园中得知真相后,笑得哭了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为甚么笑得哭了出来,他是内疚还是觉得偶然的荒诞,也没有人知道,这就是一种留白。

叙述技巧与作品的整体思想密切相关,而萨特就是一个对叙述技巧相当有意识的作者,这应该是因为他本来是一名哲学家之故。很多作者间中会写自己的文艺理论,或用心地经营自己作品内的叙述技巧,但能够形成一套哲学体系,然后融会贯通地运用在自己作品中的作者不多。可以说,萨特的作品是文学哲学的最佳样版。然而,这种写作方式也会有以下的批评,就是萨特是否只把文学作品视为其哲学思想的载体呢?他的文学作品除了把他的哲学思想演练出来之外,还多出了什么东西呢?这是值得探讨的问题。

(Sabrina Yeung,巴黎索邦学院法国文学及比较文学博士生)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4

会员专属评论功能升级中,稍后上线。加入会员可阅读全站内容,享受更多会员福利。
  1. @yeungchoikit 謝謝你的解答,再拜讀《追憶逝水年華》一書。

  2. 內心獨白是意識流文學其中一種常用的表達方式,而內心獨白又分直接內心獨白和間接內心獨白,直接內心獨白是指那些沒有標點符號,一大段都是模仿敘述者心理狀態的描寫,比較跳躍。間接內心獨白會比較有邏輯,有時會夾帶著敘述者的評論。除了內心獨白外,還有其他方式去幫助呈現敘述者意識流動的狀態的。所以簡單來說,意識流文學是一種文學類型,內心獨白就是一種文學技巧,採用了內心獨白的作品不一定是意識流文學。比較著名的意識流文學中,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第一部的開始,會常被用來作為例子去說明意識流文學是甚麼,敘述者「我」花了幾頁去說自己臨睡前睡不著,在想一些事,幾乎沒有事件發展的成份,也沒有甚麼人物的動作敘述:「在很長一段時期裡,我都是早早就躺下了。有時候,蠟燭才滅,我的眼皮兒隨即合上,都來不及咕噥一句:“我要睡著了。”半小時之後,我才想到應該睡覺;這一想,我反倒清醒過來。我打算把自以為還捏在手裡的書放好,吹滅燈火。睡著的那會兒,我一直在思考剛才讀的那本書,只是思路有點特別;我總覺得書裡說的事兒,什麼教堂呀,四重奏呀,弗朗索瓦一世和查理五世爭強鬥勝呀,全都同我直接有關。這種念頭直到我醒來之後還延續了好幾秒鐘;它倒與我的理性不很相悖,只是像眼罩似的蒙住我的眼睛,使我一時覺察不到燭火早已熄滅。後來,它開始變得令人費解,好像是上一輩子的思想,經過還魂轉世來到我的面前,於是書裡的內容同我脫節,願不願意再掛上鉤,全憑我自己決定;這一來,我的視力得到恢復,我驚訝地發現周圍原來漆黑一片,這黑暗固然使我的眼睛十分受用,但也許更使我的心情感到親切而安詳;它簡直像是沒有來由、莫名其妙的東西,名副其實他讓人摸不到頭腦。我不知道那時幾點鐘了;我聽到火車鳴笛的聲音,忽遠忽近,就像林中鳥兒的囀鳴,標明距離的遠近。汽笛聲中,我彷彿看到一片空曠的田野,匆匆的旅人趕往附近的車站;他走過的小路將在他的心頭留下難以磨滅的回憶,因為陌生的環境,不尋常的行止,不久前的交談,以及在這靜謐之夜仍縈繞在他耳畔的異鄉燈下的話別,還有回家後即將享受到的溫暖,這一切使他心緒激盪。
    我情意綿綿地把腮幫貼在枕頭的鼓溜溜的面頰上,它像我們童年的臉龐,那麼飽滿、嬌嫩、清新。我劃亮一根火柴看了看表。時近子夜。這正是病羈異鄉的遊子獨宿在陌生的客舍,被一陣疼痛驚醒的時刻。看到門下透進一絲光芒,他感到寬慰。謝天謝地,總算天亮了!旅館的聽差就要起床了;呆一會兒,他只要拉鈴,就有人會來支應。偏偏這時他還彷彿聽到了腳步聲,自遠而近,旋而又漸漸遠去。門下的那一線光亮也隨之又消失。正是午夜時分。來人把煤氣燈捻滅了;最後值班的聽差都走了。他只得獨自煎熬整整一宿,別無他法。
    我又睡著了,有時偶爾醒來片刻,聽到木器家具的纖維格格地開裂,睜眼凝望黑暗中光影的變幻,憑著一閃而過的意識的微光,我消受著籠罩在家具、臥室、乃至於一切之上的朦朧睡意,我只是這一切之中的小小的一部分,很快又重新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同它們一樣變得昏昏無覺。還有的時候,我在夢中毫不費力地又回到了我生命之初的往昔,重新體驗到我幼時的恐懼,例如我最怕我的姨公拽我的鬈曲的頭髮。有一天,我的頭髮全都給剃掉了,那一天簡直成了我的新紀元。可是夢裡的我居然忘記了這樣一件大事。直到為了躲開姨公的手,我一偏腦袋,醒了過來,才又想起這件往事。不過,為謹慎起見,我用枕頭嚴嚴實實地摀住了自己的腦袋,然後才安心地返回夢鄉。」希望能解答你的問題。

  3. 問一個可能會被笑的問題,所謂的「意識流」是以人物的感知來敘述故事,那又與「內心獨白」有何不同?

  4. 简体中文还是叫萨特吧,看标题还以为是讲沙特阿拉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