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林柏仪:被吹起的台湾劳工怒火,迎向何方?

“我发誓,我下次绝对再也不会投票给民进党。如果再投给他,我根本脑袋有问题了。”这是一名年轻网友的网路留言……
2017年11月9日,台湾通过“一例一休”修法的《劳动基准法》修正草案,行政院长赖清德表示,是次修法主要有“四个不变”、“四个弹性”,包括有条件松绑“7休1”等。图为台北下班时段,站满乘客的巴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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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誓,我下次绝对再也不会投票给民进党。如果再投给他,我根本脑袋有问题了。”这是一名年轻网友的网路留言。而这样的意见,在过去两周以来,快速窜升。回首过往,很少看到这么多劳工、青年对民进党的强烈不满,突然之间迸发了出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人们所批评的,是民进党自2016年高票当选,囊括行政、立法权力以来,连续两年推动牺牲劳工权益的《劳动基准法》修法。

2016年年底,民进党政府以“一例一休”(注一)为配套之名,强硬通过了删减劳工七天国定假日的修法,当时即引起强烈的劳工抗争。而“一例一休”上路不到一年,不但政府对违法资方缺乏积极作为,“只辅导、不开罚”长达半年以上;到了2017年9月起,自赖清德担任行政院院长以来,更进一步以“增加弹性”为名,推出五项修法草案,其中不但预定大幅取消既有“一例一休”的配套保障(包括:休息日加班时数以价制量、轮班休息间隔不少于11小时、特休假未休应于年底折算为薪资),甚至还要松动数十年来的劳动基准标准(每七天应有一天例假、每月加班时数上限46小时)。

该法案若通过,既有“每七天应有一天为例假”的基本劳工保障,将可在“劳资协议”后,改为“每14天应有两天例假”,以致于让“连续工作12天”都成为合法;加班时数上限可增加至每月54小时;劳工在轮班之间的休息间隔更将自最少11小时缩减为8小时。消息传出后,引起了社会的强烈争议与反弹。

四个不变?用政治话术哄骗劳工?

尽管引起各界批评,但民进党政府仍执意推动修法,甚至试图以此来展现自身的“执政魄力”。

首先,行政院长赖清德率领团队,对外说明此一法案将有“四个不变”:包括了:正常工时不变、周休二日不变、加班总工时不变、加班费率不变。同时主张修法将带来“四个弹性”:加班弹性、排班弹性、轮班间隔弹性、特休运用弹性。赖以此正当化修法,声称不会损及劳工权益,是必要的放宽弹性措施。

但看在劳工团体眼中,这种说词根本是有意混淆视听、哄骗劳工。“正常工时不变”,但实际上加班工时可以增加。“周休二日不变”,但明明若修法后七天间都未必能休息一天,连“周休一日”都出问题。“加班总工时不变”,但单月的加班时数就是将开放增加8小时,实际加班时数也将增加。“加班费率不变”,但休息日既有“做1至4小时算4小时,做5至8小时算8小时”的规范改掉,休息日加班费就是会减少。

“四个不变?明明全都变了!”劳团领袖高分贝地痛批。

而对于种种以“弹性”为名的修法,各界则质疑:“这明明都是‘让资方更有弹性剥削劳工’!根本不是劳工要的弹性。”以至于批评“民进党根本成为了‘资进党’”的呼声此起彼落。更有学者直指:“这种修法根本是退步一百年!”

然而,面对社会不满,政府却是以“加快修法脚步”的方式因应。10月31日公布行政院劳动部版修法草案以来,在行政程序征询意见的期间都还未结束,行政院院长赖清德就火速“拍板”定案,11月9日将法案送出行政院院会。11月17日立法院就完成一读,并放话“隔周就要出委员会”。

火速的修法脚步,不但引来各界劳工批评“究竟在急什么?”质疑立法院沦为橡皮图章;当各在野党以杯葛议事程序来抵制粗暴修法时,民进党立委以擒抱将时代力量立委徐永明拖出发言台,也造成社会反感。同一时间,劳工团体开始发动在劳动部外绝食抗议,劳动部长林美珠却是不闻不问。截至目前为止,民进党只愿意召开一场立院公听会,找来的资方代表之一、同时也是彰化县“小英后援会”的会长,却在公听会上声称:“台湾哪里有劳工过劳死?有,也是本来就有病。”引发社会哗然。

台湾劳工长期面临着“高工时、低工资”的苦境,缺乏正常的休息时间,辛勤工作也换不到合理的报酬,已经成常为当今台湾社会上最主要的民怨之一。图为台北下班时段,马路上排满返家的电单车群。
台湾劳工长期面临着“高工时、低工资”的苦境,缺乏正常的休息时间,辛勤工作也换不到合理的报酬,已经成常为当今台湾社会上最主要的民怨之一。图为台北下班时段,马路上排满返家的电单车群。

劳工怒火,从何而来?

虽然民进党政府强硬修法的态度,可能引来反弹,但他们所声称,“多数劳工也支持修改‘一例一休’”,也并非全无依据。在今年初起台湾资方运用各种放话和媒体造势,营造“一例一休导致劳工不能加班”、“一例一休使得中小企业倒闭”、“一例一休造成劳工失业”的舆论,虽然和客观数据全然相左,但的确造成不少人也觉得“一例一休有修正的必要”。只是当修法再次开启时,这股劳工突然窜升的怒火,甚至可能超过了民进党政府判断的情势,它的来源究竟是什么?

首先,台湾劳工长期面临着“高工时、低工资”的苦境,缺乏正常的休息时间,辛勤工作也换不到合理的报酬,已经成为当今台湾社会上最主要的民怨之一。特别是当“劳工实质薪资倒退16年”的同时,资方利润却是连年增长,GDP中由财团企业分配走的区块持续扩张。过往台湾社会长期以来流传的“工作不要计较太多。肯吃苦,将来就会出头天”舆论,在现实中已经日益难以实现。越来越多人意识到,这种“卖命工作是好事”的论述,不过是一种资方哄骗劳工的意识形态,而且客观上,在经济成果分配不均的现实下,就是再卖力工作,买房安居都已日趋是不可能的梦想。现实生活已经苦不堪言,再听到政府找来的资方代表公然“干话连连”,自然产生了难以遏止的怒火。

对于政府主张透过“劳资协商”就能允许松绑劳动基准,甚至声称这是“国际潮流”,也引来多数劳工直批这昧于现实。当台湾的多数劳工缺乏工会的保护下,有真实受雇经验的人反应多半是:“协商?老板随时可能把你开除,怎么敢发表不同意见,真的平等协商?”何况,劳动基准应当是“下限”,是各行各业劳动条件的基准;劳资协商应该是要让劳动条件优于这基准,怎么反过来是容许协商后就能“探底”、把“下限”更往下拉呢?

另一方面,也有不少人们的不满来自于认为民进党“换了位子就换了脑袋”。在野时,民进党立委2015年都曾提案修法为“两例假”(编按:员工例假不能透过劳资约定而加班出勤),到了自身执政时的2016年就变成“一例一休”,对于这转变也不须有任何反省或解释。以前在审查“服贸协议”时,民进党要求立法院至少要召开16场公听会,让各行各业代表都能够在国会表达意见、充分讨论,到了自己要修改《劳动基准法》,却是强渡关山,公听会只举办一场来“跑程序”,甚至曾有将法案“一分钟出委员会”的不良纪录。以前民进党抗议国民党在立法院一党独大、多数暴力,自身成为多数党后,表现却和过去威权的国民党没有差别,一样仗着多数排除异议。这种政客式的“昨是今非”立场,更是引起了人们质疑其信用破产。

近来网路上流传甚广的一张图片是,漫画图像的总统蔡英文伸出长长的鼻子,讽刺地说着“劳工是我心中最软的一块”。这句话是蔡英文于2016年年底坚持要强硬通过“砍劳工七天国定假日”修法时,透过媒体发出的“感性喊话”。当时还的确说动了部分劳工,削弱了反对声浪。只是如今一年不到,又要再度硬闯牺牲劳工权益的亲资修法,不少人们才意识到原来一切根本都只是“话术”,讽刺的现实才让愤怒突然迸发。

工运团体与工会虽然在台湾右翼政权长期统治下,组织发展受限、客观上尚未形成强大的劳工阶级组织。但在这样的劳工日趋不满的社会背景下,劳团持续地发出抗议之声,一一反驳政府与资方的不实言论,还是多少能在社会声势上取得一定的正当性。搭配社群媒体与新兴媒体的传播力量,也让劳工团体比起过往更能够接触到组织外的广大劳苦大众,促进彼此互通声息,加乘抗议力量。

只是值得注意的是,这股台湾劳工阶级日趋强烈的不满,会被累积导向何方?有无可能在政治上形成突破空间,改变劳工阶级的处境?

两种劳工阶级政治的发展

当执政党遵循资产阶级的意志行事后,一种常见的可能是,在野党包括国民党与时代力量,将会注意到这股相对于过去更强烈的劳工不满,而试图成为这股不满的代言人。包括此回时代力量立委徐永明在审议法案时,透过占领发言台以拖延法案审议,以及国民党立委蒋万安突袭表决,取得发言无限制时间而成功逼迫散会,都获得了相当大的社会支持甚至劳工喝采(而非遭批评为霸道不讲理),可见一斑。可预期地,在野党未来也可能提出更多相对进步的劳工法案(虽然席次有限下而无法通过),或者与劳工团体进行联合,甚至推派劳工代表为其地方选举候选人(未来也很可能自其中推出“劳工不分区立委”),来吸纳这股劳工不满,以壮大其政治实力。

这样发展模式在台湾并不陌生。从1990年代起,包括国、民两党在竞选时,都有推派出作为“劳工代表”的分区或不分区立委候选人,以角逐劳苦大众的政治认同(特别是当时在野的民进党)。其中相关候选人也并非全无成绩,的确也会经手相关劳工法案的催生或修正。

只是主要遭遇的问题在于,当该政党的政治纲领若没有清楚的劳工认同与左翼政经纲领,而又在选举政治中需要仰赖资方团体的支持与资源挹注,在各种政治交易的过程中,劳工权益总免不了可能被优先牺牲或打折(相对于福利法案是仰赖国家财政,劳工法案则倾向抵触资方利润,有着难以避免的阶级冲突性),又或者执政后则全然不算数(例如民进党从在野时提案“两例假”,到执政的“一例一休”,再到“四个弹性”)。

因此,此类在野党推派的劳工民意代表,在客观结果上可能是“小赢大输”,或者零星进步,但模糊了整体劳工阶级对右翼政党本质的认识与批判(制造“某党里面也有好人”的意识),又或者造成劳工运动内部的分裂(也已有不少具体前例为鉴),是此一模式可能存在的困境。

相对于此,另一种可能的模式是,劳工日趋强大的不满,能化为对劳工运动的支持与参与,而真正凝聚成了工人阶级的集体力量。一方面,在日趋严峻的劳动条件下,工人阶级将逐渐认识到,维持过往“劳资和谐”的模式,很可能只是让“高工时、低工资”的处境继续延续,而有了寻求改变的必要;另一方面,被政府“骗惯了”的劳工大众们,开始会思索为何在当前体制下,上台的政党总是会背弃劳工,除了在里头寻找比较好的人或党之外,究竟自身能够更做些什么?面对这种体制,究竟除了“靠选票”,还能靠什么?

这一股寻求改变的动力,固然潜伏于主流议坛政治的表象之外,但却有着现实的物质基础(大多数人都得成为受雇者),不容小觑。它可能汇集为强而有力的工运团体、独立的各产业工会、总工会、跨产业工会的联合会,成为社会上被独立认可的劳工势力。若顺利发展,它也能成为催生劳工阶级政治力量的基础。实际上,世界各国的劳工阶级政党,多半也是走过这样拒绝附庸的路径,而有了独立发展的可能,尽管依然面临着各式各样的难题。

出路在哪,相信不难判断。但实践的困难是真实的。

台湾劳工怒火正被现实的政资联手剥削压榨,而吹得更加旺盛。它甚至可能成为统治者误判局势,只因一则“资方失言”,就忽然迸发而扰动政局。连续两年的《劳基法》改恶提案,不论是否将会通过,它都已具体地显示了执政者的阶级立场。接着的球,还是丢回到劳工自己身上:要采取什么行动?怒火将吹向何方?是将被吸纳掩盖或壮大燎原,则得由行动者来判断与决定了。

(林柏仪,台湾高等教育产业工会组织部主任)

注一:台湾《劳动基准法》第36条第1项:“劳工每七日中应有二日之休息,其中一日为例假,一日为休息日。”其中“例假”为除非有天灾、事变或突发事件,否则皆应休假而不得加班出勤;相对地,“休息日”则可经劳资约定而加班出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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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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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勞方不用出來組黨啊,頂多下次票不給現任執政黨
    而且台灣現存台面上就有一堆偏工運政黨,只是運作不起來

  2. 現在的修法方向明顯將特例變通例,整個修法過程充滿瑕疵,行政院官員論述無法說服社會大眾,連自己黨內立委也無法被說服,相關配套沒有出來,前次修法的配套反而被取消。另外,這麼”神速”的修法我覺得很有問題。

  3. 台灣現在的勞工權益並沒有勞團宣稱的糟的那麼誇張,自從去年修法後我感受到的差別就是 1. 特休假可以換錢了 2. 加班費上漲了。
    在失業率下獎,經濟成長的大環境下,勞工運動的方向把矛頭對準勞基法修法,以勞工權益為主的訴求實在不足以支撐政黨。貴團體才是判斷失準的一方,建議勞團可以自己成立工黨投入選舉試試水溫,不要只是依附在現有政黨下面打嘴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