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墨西哥裔看《Coco》:透过伤口呼吸,让其他族群看见自己

看了很多篇关于《Coco》的评论后,仍不免感到遗憾:创作者用心为观众打开一个文化世界,但论者却视而不见,以评论任何一部华人电影、欧洲电影、好莱坞电影的视角与方法论套在这部电影上头……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电影

《Coco》在北美上映之际,我正好在美国新墨西哥州体验“亡灵节”──几个Chicano(墨西哥裔美国人)艺术家搬来纸箱,指挥社区民众尝试使用各种素材,制作自己的家族祭坛。新墨西哥州毕竟不是墨西哥,在别人的土地上,当然不可能和电影一样原汁原味、绚烂欢乐,但即使简单潦草,我也在参与者各种痛哭流涕与诚挚分享中,感受到这个节庆的价值与意义。

作为熟悉“清明”的华人,我对“亡灵节”的形式并不陌生,两者都是家族在死去亲人的墓前团聚、献上花果,表达祝福与思念的传统文化,只是墨西哥人相信死亡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生命旅程,所以会以狂欢的方式庆祝。“墨西哥有些地方会庆祝很多天。”活动发起者在邀请通知里写着:“亡灵节是纪念的、晦暗的,也是庆祝的日子,它让人流泪、哀悼且欢乐。”

话是这么说,我们的“简陋版亡灵节”却很肃穆沉重,一点都不欢乐。我暗暗揣想,除了因为这是“复制品”外,也带着某种“不得已”的遗憾。“根据这节日的传统,我们应该要去祖先的坟上做些布置与装饰,并在那里聚会。但你们知道,作为移民,我们无法这么做。因为,所谓的移民,就是在各种物理现实上离开我们祖先的埋葬之所。”在我们拿起剪刀准备跟纸箱搏斗前,发起人Israel稍稍解释缘起:大约在六、七十年代时,有一群想要跟过去文化与祖先建立连结的Chicano艺术家,尝试自己制作祭坛来保留传统,“而我们正在这么做。”

墨西哥文化与美国电影工业的连结

或许因为这个经验,我对《Coco》这部电影感觉复杂。即使在戏院掉了几滴眼泪,却不能说自己真的被打动,也没有超越过去观看动画的美好经验,但我认为这部电影的价值,并不在直观叙事或技术上,而是内在文化与外在象征。前者如某个人类学后辈感受到与自己田野考察类似的“生跟死之间界线的流动性”;后者则如我的观察:经济附属于美国、被主流忽略的墨西哥文化信仰,如何借着美国的电影工业跟传统连结──就像Chicano在美国土地上透过行动艺术复原自己的精神家园那样。而这部电影的顾问与参与者,恰恰就是Chicano(或Latinx)。

从某些角度看,《Coco》让我想起2011年在台湾掀起票房与话题的《赛德克巴莱》。这部长达六小时的“史诗巨作”在筹备之初,就因商标问题陷入争议,完成之后,又有部分偏离史实的指责,但这些瑕疵都无损这部电影的票房与影响力。导演魏德圣和制作团队以庞大资本、高制作标准与规模,让一个在历史上饱受压抑的台湾原住民族,有机会以自己的语言向全世界说出自己的故事。《赛德克巴莱》真正的价值,是推助原住民对自己的文化与身份产生自信,是电影人敢于呈现多样文化的勇气。

我不认为《Coco》有类似的高度,至少,它根本不需要对市场资金下什么赌注。但同样都是采用特定族群传统或历史素材的商业电影,迪士尼在筹备阶段和魏德圣一样踩到“商标”地雷──2013年,他们计划替“亡灵节”(Día de los Muertos)申请商标权,消息一出,立即引发拉丁社群强烈抗议,“我们可以接受迪士尼皮克斯消费我们的文化吗?”他们在twitter等社群网站持续抨击:“告诉迪士尼,不要让亡灵节成为商标。文化不是商品!”

这个纠纷最后以“放弃申请案”解决,但为了防止再碰到文化的敏感神经,迪士尼聘请Marcela Davison Aviles作为首席文化顾问,负责监制这部计划中的电影,务求每个细节都很准确。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因为出生在美墨边界上的Davison Aviles具有观看两种文化的眼睛,能够理解这两种文化间的差异与逻辑,也能具体指出细节与误差。接受媒体采访时,她便这么说:“我们尝试去解释文化并不是同质性的,而是由上百万条线编织出来的织锦。”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Coco》(港译:《玩转极乐园》)电影剧照。

墨西哥裔怎么如何评价《Coco》?

正因为Davison Aviles的加入,加上制作团队花费数年时间的田野考察成果,《Coco》非但没有像《Moana》那样受到当地社群抨击,还赢得墨西哥人的高度赞扬与喜爱,以将近六千万美金票房替这部电影背书,也缔造了该国影史纪录。而我认识的Chicano朋友跟我聊天时,都会这么说:“你去看了吗?喔,我好喜欢这部电影!”

例如画家Reveca,她说是和家人一起到戏院观看这部电影,“当我第一次听到这部电影的消息时,真的有点担心被拍坏了……。他们实在做得太好了,将音乐文化色彩和价值都充分表达出来。我相信墨西哥人一定非常惊讶也会非常喜欢。”

《Coco》里能出现画家Frida Kahlo让她很惊喜,十来岁因车祸伤及脊椎,得终生依赖轮椅的Reveca以这位墨西哥画家为目标。我想起很多评论批评这部动画过于强调家庭价值,便在谈到主角Miguel差点因家族而放弃音乐梦想时,询问她的意见。

“墨西哥文化很重视家庭与社群,在我们成长过程中都把家庭放第一位,因为家庭责任,我们也不能随意去拜访朋友。但对我来说,家庭是很珍贵的,因为我的手足就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们永远在我身边。”Miguel的难处很难套在这个艺术家身上,因为有家人照顾鼓励,她才会在艺术创作之路上前进。不过,话说了一半,她想了想,还是坦承自己有时会觉得有些讨厌,因为受家人牵绊,连跟朋友出去玩都很难。即使如此,她还是很喜欢亲情的部分,仿佛看到了自己。

看见自己,即是《Coco》对这个美国第二大族群的意义。在Anglo文化与英语强势主导下,这个族群一直以来只能看着“Anglo文化电影”或“讲西班牙语的好莱坞(好莱坞)电影”。他们与他们的文化从来就不会出现在大荧幕上,这也难怪《Cococ》上映后,立刻成为他们心中最重要的电影。

随便在网路上搜一下评论,都能看到这样的心得:“你知道吗?我立刻想起我的家人,他们就在那里(荧幕)上。”这群逐渐失去传统和语言的Chicano / Latinx,难得地找回自信。他们在社群网站上不断分享自己如何感动,又如何痛哭流涕:有人说自己终于可以像“美国人”那样带自己的母亲上戏院,只因为母亲数十年来都与美国这块土地格格不入,但看电影这一刻,他们像是回到了家;有人分享自己孩子哭着说,后代子孙将可以在这影片里看到他们自己;有人因这电影对自己的根源与传统自豪,有的孩子甚至因此开启与父母聊文化的话题……

我的墨西哥裔好朋友Robert也非常喜欢《Coco》,称它是一部出乎期待的电影,故事线简单,但聚焦在“死亡”就让故事与众不同。他说,荧幕上的祖母简直就是他自己祖母的化身──这不是我听到第一个人这么说了──他的祖母去世前,躺在床上时,就像电影演出那样如墨西哥街头乐队(mariachi)般自由,又因为有了音乐而更活泼,“我完完全全被打动。”

1980、1990年代北美贸易协定(NAFTA)签订,引起墨西哥移民风潮,Robert的父母也跨过边界,在美国生活。Robert就是在这个时候成了“美国人”,墨西哥农村的贫穷与这个国家对美国的经济依附,都让这个影片工作者有很强的感触,也让他对好莱坞电影有警觉,一边说《Coco》好看,却也不忘对我批评美国总将别人丰富的文化观点与题材作为己用,“这电影赚了多少钱?比我们能计算的还多吧,可是有多少钱花在田野地上,比我们想像得还少吧?”

即使如此,他还是认为《Coco》对自己的族群有重要的意义,因为《Coco》的制作团队在墨西哥文化庆典上砸下的工夫、呈现的规格尺度,都是他未曾见过的,光是描述墨西哥电影黄金时期这段历史就很惊人,可以让那些没机会跟自己的传统建立真正连结的后代产生自豪感,“这是我的文化!”

文化挪用、商业消费与文化赋权的钢索

观看电影有很多方式,看文本、看技术、看美学、看制作,评论电影也有很多种角度,建立文学分析、社会学分析、商业分析或艺术分析,每个人的经验背景都很有限,只能以自己的视角,将所见所闻挪为己用,从而为自己的立场、感受与意识形态服务。说到底,看电影还是一件很主观的事,只有自己能决定电影之于自己的价值与意义。

不过,看了很多篇关于《Coco》的评论后,仍不免感到遗憾:创作者用心为观众打开一个文化世界,但论者却视而不见,以评论任何一部华人电影、欧洲电影、好莱坞电影的视角与方法论套在这部电影上头──如果我没有经历过亡灵节、听过拉丁族群的抱怨,或许,我也会这么做。而这也反过头来让我思考:文化创作究竟是让阅听人打开视野?或仅仅是更加强自己的本位呢?

除此之外,我以为至少在《Coco》这部电影上,应该继续探索并追问的是:电影工业或所谓的文创产业,如何在文化挪用、商业消费与文化赋权的钢索间平衡与前进呢?

我暂且没有答案,倒是Robert在跟我讨论后,给了我一个美丽的收尾。他提到一句描述心碎的墨西哥歌曲歌词:respiro por la herida。《Coco》给他的感觉就是如此,是透过伤口呼吸。他说,即使美国电影工业进行了明显的文化殖民与利用,但仍然是美丽且值得庆祝的进步,因为,这部电影为他们创造了一种自豪感,也让其他族群看见他们的文化有多么丰富。

(阿泼,独立记者、作家)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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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各地用字不同而已,香港傳媒常用熒幕

  2. 熒幕。。。。 應該是螢幕吧

  3. 我倒是覺得心中有什麼就會看到什麼⋯好似同溫層般的解釋。

  4. 哈哈~這篇好文恰好打了端傳媒前兩篇《Coco》影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