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黄进发:马来西亚如何能逆转变天?民主能否巩固?

马来西亚在509变天后要走出新局,迫切需要问的是:将来政党要以什么论述来区分彼此,争夺选票、议席和权力?民主化绝对不只是选举动员,怎样让多党民主在选举后健康运作,才是重中之重。
2018年5月9日,马来西亚大选投票日,选民投票后展示她的“蓝手指”。因马来西亚官方避免选民重复投票,选民的食指会于投票时沾上墨水,开始呈淡紫色,随时间久了会呈深紫色,会持续大约2天不退色。
东南亚 选举

一、惊变:为什么纳吉“大热倒灶”?

直到选前一两周,大部分媒体与专家的预测都是首相纳吉的国民阵线(国阵,BN,注一)稳操胜券,为什么这些预测会失准?

预测选举成绩的基本方法,就是以上届选举成绩为基础,再考虑会改变这些成绩的因素,据此调整。这些因素至少有四个:选区划分、选民转向、投票率变化、舞弊程度变化。

对国阵大胜的预测,主要依据是前三项因素对国阵有利;而国阵落败的原因,正是因为选民转向和投票率到头来都有利于在野的希望联盟(希盟,PH),而尽管选举委员会临阵增加了许多有舞弊嫌疑的措施,最后还是无法扭转乾坤。

选区划分

马来西亚实行赢者全拿的英式“领先者当选”(First-Past-The-Post,又称简单多数制)选制,每个选区只有一个赢家,输家就算赢得49.99% 选票仍然分不到任何议席。另外,决定政党能拿多少国会席次的,不止政党得票率,更包括政党得票的分布。选区划界不公(gerrymandering)可以让输家反败为胜,也可以让选票上险胜的变成议席上大胜。选区划界不公的发源地美国因而有如此传神的说法:“民主是选民选择从政者,选区划界不公则是从政者选择选民。”马来西亚选区划分的问题,不止选区划界不公,还有选区划分不均 (malapportionment),因为选委会曲解宪法,让朝野政党获胜的选区人数悬殊。

2013大选时,在野联盟人民联盟(民联)赢得51%选票,压倒国阵的47%选票,但是,国阵却赢得60%议席,击退只获得40%议席的民联而继续执政。本届大选前,国阵控制的选委会再次启动选区重划程序,新边界罔顾宪法限制但得到法院护航,结果选区划界不公和选区划分不均两个问题都加剧。由于上届大选马来人多数支持国阵,华人大力支持希盟,因此,选委会一方面把过去投选国阵的马来人社区划入族群混合的选区里,减低在野党的胜算;另一方面,把过去投选民联的华人社区划入在野党的强区,让在野党不能赢得更多议席。而选区划分不均的结果更是严重,在重划之后,上届民联胜出的89个选区平均多达 86412位选民,而上届国阵胜出的113个选区平均才有52199位选民,仅为前者的六成。根据估计,假设只有上届投票的选民出来投票,而他们都不转向,国阵就可以至少多拿5%的议席。

选民转向

选民当然不可能五年后全都不转向,然而一般分析家乃至民调机构误判选情的最根本原因,正是因为误读了选民转向的方向。

在2013年险胜后,国阵就处心积虑拉拢民联阵营中的伊斯兰党(伊党,PAS),愿意为后者推动扩大伊斯兰刑法提供方便之门。这最终导致伊斯兰党本身在2015年分裂,并在强硬领导下与华人为主的民主行动党(行动党,DAP)及前副首相安华领导的人民公正党(公正党,PKR)这两个盟党分道扬镳,导致民联解体。原伊斯兰党的温和派则退党成立诚信党(Amanah),填补伊斯兰党的空缺,并与公正党、行动党组成希盟。由于伊斯兰党是最资深的在野党,组织力强又以宗教为号召,许多分析家、在野党人乃至公民社会领袖都认定,如果伊斯兰党在大多数选区与国阵、希盟打多角战,将会分散希盟的马来人选票,让国阵渔翁得利。

然而,2015年同时也预见了选民的另一种转向。一马公司(1MDB)丑闻让国阵的主干政党巫统(UMNO)分裂,民族主义强烈的前首相马哈迪大力攻击纳吉贪污误国,而纳吉革除了马哈迪派大将的官职,最终让马哈迪组织新党“土著团结党” (土团党,PPBM),加入希盟并成为其新共主。马哈迪的新党只接受马来人与其他土著为党员,是希盟四党中唯一单一族群政党,目的正是要挖巫统的基本盘,以及原本不信任希盟能维护其族群利益的马来中间选民。

巫统基本盘与伊斯兰党强硬派都是马来人右派,但是意识形态不一样。前者是族裔民族主义,特别强调维护马来人的特权,反对非马来人被同化前与马来人完全平等;后者是宗教民族主义,追求扩大伊斯兰教法的管治,以求复辟殖民地时代前的政治社会秩序,即非穆斯林可享有鄂图曼帝国自治宗派社区(millet)模式的文化自主,不必被同化,但不得挑战穆斯林主导权。巫统与伊党过去曾经互相仇视,最后合纵连横的结果是:纳吉的巫统拉拢伊党,马哈迪的土团党则与伊党争夺马来右派阵地。

选民转向的最大变数其实就取决于,伊党对希盟票源的瓜分,和马哈迪对巫统票源的吸纳,何者比较强。巫统流失马来人支持是公认的事实,然而,如果这些选票不能集中在希盟或伊党一方,那么在赢者全拿的选举制度下,巫统还是可以险胜过关。行动党策略家刘镇东率先勾勒出“马来人海啸”的想像,坚信马哈迪等因素会刮起强烈的马来人反风,让希盟执政,而搅局的伊党会全军覆没。纳吉在选前一再否定马哈迪因素与马来人海啸,但是,对土团党的强烈打压包括吊销其注册和限制竞选海报使用马哈迪肖像,在在说明他的心虚。一般预测失准的原因,主要是认定马来人只会在巫统与伊斯兰党之间二选一,希盟无法得到足够的马来票突围。

最后的成绩显示,西马半岛的确爆发马来海啸,但是分成两股。在族群杂居、伊斯兰党基础薄弱的槟城以南西海岸各州,离心的巫统选票较多转向希盟,搅局的伊党不论在国会和州会选举都惨败。然而,在马来人占95%以上的东北州属,伊党不但保住其执政的吉兰丹州政权,还攻下过去曾执政的登嘉楼,成为马来海啸的受惠者,而期望能分一杯羹的希盟反而全军覆没。

除了半岛的马来海啸之外,国阵在婆罗洲的票仓也受到冲击,在沙巴失去半壁江山,在砂拉越也失去六个内陆国会选区,堪称“婆罗洲海啸”;上届大选华人选民逾八成支持民联,被国阵党媒称之为“华人海啸”,这一次支持率继续上扬到九成左右,堪称“加强版华人海啸”;同样的,印度人支持希盟的比率也同样上扬。这些全方位从国阵到希盟的选民转向,虽然力道不一,却终汇成“全民海啸”,冲倒了巫统63年不间断的统治。(注二)

推倒纳吉的共同目标让马哈迪与希盟、安华冰释前嫌,最后更在今年年初达成协议,希盟胜选后马哈迪先担任首相两年,之后再让安华接位。这个安排整合了双方支持者。图为2018年5月18日,安华获特赦重返政坛。
黄进发:推倒纳吉的共同目标让马哈迪与希盟、安华冰释前嫌,最后更在今年年初达成协议,希盟胜选后马哈迪先担任首相两年,之后再让安华接位。这个安排整合了双方支持者。图为2018年5月18日,安华获特赦重返政坛。

投票率

另一个对希盟不利的因素,是2013年后选民累积的政治疲惫与不满,看似将压低投票率。上届大选,民联能够赢得过半选票,正是因为投票率高,很多过去不问政治的选民不但踊跃投票,还为民联助选,或参与监票、监选等工作,进而推高民联的声势。2013年,在野党赢选票输议席无法执政的挫败,已经浇灭了很多支持者的热情。

另一方面,2015年后朝野政党之间的急速洗牌,敌友移位,更让一些选民感到困惑、愤怒或疏离。民联/希盟原来的共主安华本是马哈迪副手,1998年东亚金融危机时因为企图逼宫而被马哈迪以肛交刑事罪构陷下狱,到2004年才获释。2013年大选民联变天功败垂成后,纳吉师法马哈迪故技,再次以新的肛交罪构陷安华入狱。2014年安华入狱后,民联群龙无首,纳吉因而得以见缝插针,诱导伊斯兰党与盟党反目。

在今届大选,推倒纳吉的共同目标让马哈迪与希盟、安华冰释前嫌,最后更在今年年初达成协议,希盟胜选后马哈迪先担任首相两年,之后再让安华接位。这个安排整合了双方支持者,但也同时让少数舆论领袖高分贝批判在野党已为马哈迪所劫持,指责安华、林吉祥等希盟领袖机会主义,为了权力不惜吹捧过去抨击不遗余力的独裁者。由于多数人不会排队投废票,选前数月出现投废票的号召,如果发酵,真正受影响的将是投票率。

然而,选民热情慢慢随着选举日期迫近而回温,马哈迪与希盟领袖的政治演说在全国各地包括巫统的乡区腹地都吸引了广大人潮。选委会把投票日定在星期三上班日,压低投票率的用意昭然若揭;结果适得其反激怒选民,强化投票意愿。外地游子在网上组织共车回乡投票、公众集资赞助学生回乡投票,不少雇主宣布自行休假让选民回家投票。由于担心选票被盗投,尽管投票上午八时才开始,许多投票站在七时多就形成上百的人龙。另一方面,许多海外国民的邮寄选票延迟寄达,无法及时寄回,结果形成国内外接力传送选票的传奇人链:国外选民把选票带到机场,托一人运回国内,抵国后再由在机场接应的其他人分送到各个选区的投票站。最后,全国超过1200万选民投票,投票率高达82.32%,仅比2013年星期天投票时的84.84%稍低,让国阵压低投票率的计算破功。而废票的比率仅达1.76%,为历届大选中第二低。

选举舞弊

尽管有马来海啸成形和高投票率,巫统仍然可能因为选举舞弊而以微差保住政权。在一些选票相近的选区,个别投票区的选举官拒绝把官方选票纪录副本交给希盟检票员,以保留篡改的空间,以致发生官方成绩迟迟不发布、愤怒选民包围投票站的情形。不过,到了凌晨1时50分,选委会主席终于公布,希盟以91席领先国阵的67席和伊斯兰党的14席。虽然40席还未揭晓,国阵大势已去。凌晨2时50分,马哈迪宣布,国家皇宫已传召公正党(注三)领袖商议组阁,大局底定。

2018年5月21日,马来西亚新当选的总理马哈迪离开总理办公室,微笑面向支持者。
2018年5月21日,马来西亚新当选的总理马哈迪离开总理办公室,微笑面向支持者。

二、纵深:选举型一党制国家的坚韧与脆弱

与其问为何马来西亚今年会变天,毋宁问为何马来西亚之前都不能变天?

这其实是马来西亚在野党第四次变天的努力,为什么前面三次(1990、1999、2013)年都功功亏一篑?

台湾、韩国、巴西总统都因为贪污而下台,冰岛总理甚至仅仅因为隐瞒岸外户口就被民意轰下台,为何纳吉世界级丑闻缠身,1MDB案件被至少被七个外国执法机构调查,而他仍然能紧握大权,甚至预期会继续掌权?

简单地说,马来西亚的选举专制政体是建立在族群矛盾上的,而国阵是马来人与非马来人两大社群的最大公约数。除非在野党联盟能够同时令足够的马来人与非马来人相信,变天对他们都有利,否则国阵的贪污和专权就是马来西亚人必须忍受的必须之恶。

具体地说,马来西亚的多党民主在1969年5月13日的选后族群暴乱(简称“513暴乱”)爆发后就结束了,由“选举型一党制国家”取代。党国体制的总设计师拉萨(纳吉令尊,又译拉扎克)夫子自道:“我们认为,民主政府是最好与最能为人接受的政府形式。只要保持其形式,其实质可依据国情而改变。”(注四)

513暴乱的误读,衍生“怕换怕乱”族群政治

选举和在野党的存在就成了巫统党国体制的画皮,让一般民众相信自己还活在民主国家。而这个党国体制的合理性,其实建立在1969年选举与选后暴乱的误读上:华人反对马来人主导的政府,让马来人担心失势,因而引发了族群暴乱。

这个误解有其客观依据:华人为基础的在野党,其所赢获的国会议席从1964年的6席暴增至25席,还夺下槟城州政权,并可能在朝野无党过半的雪兰莪和霹雳两州执政。一般人不知道的是,非马来人在野党的整体得票率并无增加,仍然保持在半岛总票数的26%。议席暴增纯粹是因为它们成功避免了1964年的多角战,让执政党无法再渔翁得利。

当时对巫统主导权构成威胁的,用今天的语言来说,其实是一场看不到的马来海啸。西马半岛有9个百分点的选票,从巫统领导的联盟转向伊斯兰党,让后者得票率激增到24%,让巫统对伊党的选票比率从1964年的5:2降至3:2。长此以往,伊党可能取代巫统代表马来人领导新的多元族群政府。

议席变化与选票变化不相称的简单多数制选举结果,掩盖了巫统流失马来人支持的真相,却制造了华人抛弃执政联盟的假象,并诱发了族群暴乱。

当时,作为副首相的拉萨立即借势夺权,架空温和派开国首相东姑阿都拉曼,一方面压缩政治自由,以国阵这个大联盟收编在野党;一方面推行亲马来人的各种政策,巩固巫统的权力基础。巫统的政策绑桩让马来人怕换(政权),513暴乱的教训则让华人怕乱。

1990年大选时,巫统的分裂让在野党组成马来人主导的第二个多元族群阵线,华人选民因而不怕乱,逾七成投向在野党;但是,时任首相的马哈迪成功在投票日前数天,把领导在野党联盟的前巫统党籍财政部长拉沙里打成出卖伊斯兰教的叛徒,让马来人最终还是怕换。

1999年大选时,马来人因为马哈迪迫害副首相安华而义愤填膺,忘了怕换;安华领导的替代阵线来势汹汹,华人却因为一年前印尼变天时(刚巧也是5月13日)发生排华惨案而心有余悸,最终还是怕乱而投国阵。

明显的,只要任何时候有足够的马来人怕换或足够的华人怕乱,巫统的党国体制就牢不可破。事实上,只要在野党连成一气要问鼎政权,党国体制的警钟就会响起,召唤至少其中一个族群的恐惧。

华人不再怕乱,马来人不再怕换

吊诡的,巫统党国在势力最强大时,因为没有倾覆之危,不能触动警钟,反而最容易陷入险境。

2008年大选时,首相阿都拉为德不卒的改革,同时开罪了改革派选民和反对改革的巫统右派,让他左右受敌。然而,因为国阵上一届赢得64% 的国会选票与91%的国会议席,没有人预期政府可能会变天,三个主要在野党也没有正式结盟,国阵得票率降至51%,得席率剧降至64%,有史以来第一次失去修宪所需的三分之二多数。

然而,真正破坏巫统党国根基的是,即使政权几乎易手,“说好的暴乱”却没有发生。过去,国阵即使在最不得民心的1990年仍然可以得到30%华裔选票,因为支持国阵以避免513暴乱是理性的避险行为。如果你过去为了怕地痞砸车子而乖乖缴保护费,有一天发现忘了缴保护费而车子依然安然无事,继续再缴保护费就违反理性了。纳吉在2009年接替阿都拉上台后努力争取华裔选票,甚至在农历新年时穿上唐装拍贺岁广告,都碰了一鼻子灰;到2013年开票出来,国阵的华裔选票从2008年的二成多掉到一成多,纳吉甚至将其定调为“华人海啸”。

然而,华人不再怕乱,让巫统失去玩平衡游戏的本钱。巫统因而全面向马来人倾斜,努力煽动马来人的民族主义情绪,后来甚至鼓动伊斯兰党推动扩大伊斯兰刑事法以分裂民联,完全不理会马华公会(马华,MCA)等非穆斯林盟党的尴尬处境。这些做法当然加剧了华人/非马来人对巫统/国阵的排斥,因而让国阵的华人/非马来人支持率在本届大选继续滑落。然而,华人在摆脱513暴乱阴影之后积极参与公共事务的自信姿态,包括争取选举改革和环境保护的示威,也让一些马来人更加怕换。

短期内,华人不再怕乱所引发的这两个后果,导致一小部分马来选票在2013年大选时回流国阵。然而,当2014年4月纳吉政府实施消费税引致物价上涨,其后1MDB、联邦土地发展局(Felda,注五)等丑闻相续爆发,而纳吉家人骄奢生活的负面争议层出不穷,生活的重担让马来人怕换的恐惧逐渐消失;而希盟以马哈迪为首相人选,进一步使更多马来人相信,变天后他们利益依然会受到保障,马来海啸终于激起千层浪。

过去40年,公民社会与在野党提出“两线制”的论述,以英美的两党制为蓝本,希望两个多元族群的阵线展开良性竞争,互相轮替;现实是,马来西亚政府体制的高度集权和选举制度的赢者全拿,只要胜负立判,败阵的阵线就面对分崩离析的压力。

在半岛的165个国会议席中,国阵只赢得49席,其中46席归巫统,巫统的华人与印度人盟党中只有马华公会与马印国大党(国大党,MIC)各赢1与2席。易言之,半岛国阵只剩下巫统。而东马沙巴与砂拉越两个州,过去是国阵的票仓,号称“定期存款”,但其实,两州人民对东西马1963年合并成立马来西亚以来经济发展落后不满,不但有反巫统的暗流,甚至有隐约要求独立的声音。沙巴国阵虽然共赢得11席,但是,五个成员党中的四个已经在选后数天内退盟,巫统的州分部则传闻将会解散,直接整合入另一个盟党沙巴团结党(PBS),与希盟及其盟友沙巴民族复兴党(Warisan)分庭抗礼。在巫统唯一没有成立州分部的砂拉越,国阵赢得19席,之前曾有传闻将加盟希盟,不过像沙巴国阵一样退盟走自己的路的可能性更高。在失去联邦政权后,巫统这盟友对砂拉越国阵并无好处。

巫统/国阵超过一甲子的霸业,貌似外强,实质中干,其崩坏之速或许说明了:让它维持那么久的,与其说是厚实的政党认同,毋宁是马来西亚社会的分裂,以及赢者全拿政治体制对胜利者的厚爱。

2018年5月22日,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抵达马来西亚反腐败委员会的布城办事处录取口供。
2018年5月22日,马来西亚前总理纳吉抵达马来西亚反腐败委员会的布城办事处录取口供。

三、前路:和平转型后民主能够巩固吗?

今次“509变天”后,权力和平转移,没有像1969年般流血,有论者称之为“宁静革命”,也有人誉之为“马来西亚第二次独立”。然而,民主是否能够巩固,恐怕还要看政党竞争能否不走回族群与宗教的泥沼。而这其中的关键,政党竞争的形势与格局,恐怕远超过个别政党或从政者的价值取向。我们可以从巫统早年中间路线的失败、巫统弃守世俗主义两个发展看到端倪。

巫统领导的联盟(Alliance)在独立时本是中间派,开国首相东姑也以温和著称,1969年时却被伊党与非马来人在野党夹攻而左支右绌,东姑更在选后失势。后来崛起的在野党走偏锋的原因之一,吊诡的正是因为联盟一开始垄断了中间。

巫统本来走世俗民族主义路线,以“马来人大团结”论述来否定马来在野党的存在价值。然而,它始终无法消灭马来社会的反对力量,最后只让这股力量壮大了伊斯兰党。1981年,挣扎求存的伊党激进派把巫统的党国体制否定为“殖民地统治者的宪法、(英国人)异教徒的法律”。当这反体制论述逐步扩散,让主流穆斯林社会支持扩大伊斯兰教法的管治时,巫统就只好一步步从世俗主义立场上倒退。

马来西亚在509变天后要走出新局,迫切需要问的是:将来政党要以什么论述来区分彼此,争夺选票、议席和权力?

如果中间、包容的立场是一个或一些政党的专利,那么必然有另一些政党以激进、排他的立场争取选票。如果不要政党以族群、宗教为分野和动员基础;那么政党必须有跨越族群、宗教的其他分歧,这可以是市场─国家、发展─环保、(跨宗教)保守─(不反宗教)自由等。

509后,公民社会与在野党所追求的两线竞争(两个多元族群的阵线展开良性竞争,互相轮替),固然因为国阵的式微而没有在全国出现,但是却在四个不同地域出现了不同的两强竞争格式,印证了简单多数制削弱小党的能力。在穆斯林占绝多数的吉兰丹、登嘉楼,两强是伊斯兰党与巫统;在西马其他各州,两强是希盟与巫统;在砂拉越,两强是州国阵与希盟;在沙巴,两强是前州国阵与复兴党─希盟。

这样的两强形势有可能是良性竞争吗?巫统与伊党有可能不以族群或宗教对希盟的联邦政府叫阵吗?如果假以时日,这些政党进一步整并,巫统残部被希盟与伊党瓜分,东马的前国阵组成一个“婆罗洲阵线”,届时东西马就各自一盘棋。希盟要怎样在西马应付伊党的宗教议程,而在东马应付“本土政党”的自决议程?在如此激烈的两线竞争中,马来西亚社会能否不被撕裂?

这不是杞人忧天。政党的整并分合可以因为人事冲突或结盟而迅速发生。要509后的新局不变成新的困境,短期内要维持现状,避免希盟吸纳在野党,变成国阵2.0,迫使没有执政希望的在野党走偏锋。马哈迪在5月16日裁示希盟不再招降纳叛,是个好的发展。

中长期,马来西亚朝野与公民社会的民主化想像,必须从两线制转轨到多党制。健康竞争的多党制不会从天而降,至少需要三个要素:一、地方分权,让州政府掌握更多实权、让县市政府民选,以免政党有更多竞争的场域;二、改革选举制度,避免赢者全拿,譬如改为德国的“联立式单一选区两票制” (MMP),让更多小党进入议会;三、主流政党之间对国家体制、基本政策建立共识,有默契地在一定光谱范围内竞争,可以准备接受彼此为选后同盟伙伴,同时把否定现有国家体制的极端政党排除在权力分享架构外,以遏制后者它们的成长。

是的,民主化绝对不只是选举动员,怎样让多党民主在选举后健康运作,才是重中之重。

(黄进发,英国Essex大学政治学博士,专攻政治体制与族群政治,现任智库槟州研究院政治研究部主任。大选前刚推出中文评论集《共业:我们能否摆脱被巫统统治的宿命?》)

注一: 国阵在1974年成立,2018年时有13各成员党。其前身是联盟Alliance, 有巫统、马华、马印国大党三个成员。

注二: 马来西亚成立于1963年,由马来亚(西马半岛)、新加坡(1965年脱离)与婆罗洲的沙巴、砂拉越合并而成。马来亚在1957年既已独立,独立前两年举行自治大选,巫统所支配的联盟开始执政。巫统的一党独大从1955年算起长达63年,从独立后算起也长达61年,有选举而能持续执政的时间之长,仅次于墨西哥制度革命党(1929-2000)的71年。巫统之后的世界纪录保持者是自1959年执政新加坡的人民行动党(59年)。

注三: 因为希盟未能在选举前注册成联盟,所以9成以上选区以公正党标志上阵,技术上多数党是公正党。

注四: The view we take is that democratic government is the best and most acceptable form of government. So long as the form is preserved, the substance can be changed to suit conditions of a particular country

注五:这是马来西亚变相的“土地改革“计划。政府募集贫农去垦殖森林作为农业地,并给予财务与技术援助。因为垦殖民绝大部分是马来人,垦殖区过去也大部分是巫统票仓。联邦土地发展局发生财务丑闻,等于巫统背弃马来平民的利益。

读者评论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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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極為詳實、精準、全面的脈絡疏理,相當透徹、踏實、深刻的制度分析。當代馬來西亞及東南亞政治研究,華文書寫者中黃進發絕對是敏銳又肯下苦功的佼佼者。

  2. 很好奇端的用户群体都有哪些地方的人,除了大陆之外

  3. 了不起的解说!羡慕马来西亚终于走上正轨,而我们中国却在朝鲜化

  4. 馬來西亞的地域和族群政治實在比我想像中複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