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许多媒体预料中摇摆州会缓慢点票,开票过程会拖长至几天不同,2024年美国大选在投票当日的晚间,点票结果便已明显显示出前总统特朗普获胜的势头。
在不到24小时里,白天还在翘首以盼的贺锦丽和民主党支持者,随着太阳西下而变得沉默; 特朗普和共和党的选民则在夜色中开始了庆祝和狂欢。
从票站到开票守夜晚会,从东岸到西岸,端传媒在各地的特约记者和撰稿人,一路记下了投票、议论、做志愿者和围观开票的形形色色的美国人在这天里的政治参与。 他们对记者讲述了自己对这次选举的见解,讲述了对美国政治的期许、焦虑、热情乃至不满。
早晨,纽约,法拉盛
那只能期待共和党对我们好一点了。
东部时间早晨10点,纽约皇后区法拉盛公立学校改成的投票站门口,站着好几位华裔特朗普支持者,她们大多是中年女性,手持特朗普的中文传单,对着走向投票站居民拉票。
法拉盛是移民聚居区。 这些拉票的人会根据来往居民的族裔,用简单的韩语、西语、英语等不同的语言问好。 如果对方不予应答又往投票站的方向走去,她们就大喊一句:“Vote for Trump! ”
今年61岁的Susan Zhang住在佛罗里达州,特意赶来纽约州参与提前投票,并在大选日帮助特朗普拉票。 她是基督徒,认为特朗普对家庭、性别的理念“符合神的旨意”,而民主党“站在撒旦那一边”。 与此同时,她反对民主党对无证移民的宽松政策,认为贺锦丽会毁了美国。
因为宠物不能进投票站,另一位华裔女性牵着两只小狗站在投票站门口,等丈夫投完票再进投票站。 夫妻二人表示,他们参加了三届大选,都给特朗普投了票。
投票站的另一侧是一群支持民主党的退休护理女工。 退休护工钟女士今年77岁,坐在轮椅上,马上就要去给民主党投票,她说,民主党的政策对护理工人比较友好,过去几届大选她也一直给民主党投票。 这群护理女工长期住在护理对象家中,每天几乎无休,但只能收到13小时的薪水。 为此她们抗议了多年。
护工宋女士表示,其实她们并不在乎谁当了总统,对她们来说,总统选举过于遥远。
另一位护工朱女士说,工会内部讨论时,大家会在总统候选人上发生分歧。 但是她们有一个共同的支持对象——民主党州议员金兑锡(Ron Kim)。
据朱女士介绍,韩裔州议员金兑锡的母亲曾是护理工人,因此他特别关心这个群体,还带家人一起来支持护理女工之前的抗议。 所以,金兑锡竞选连任时,她们要站出来帮民主党拉票。
我问她们,如果特朗普选上了总统,她们会觉得日子更难过吗?
朱女士说:“那只能期待共和党对我们好一点了。”
早晨,德州奥斯汀城郊
中部时间早上6点40分,德州奥斯汀,Balcones Woods 购物中心投票站,华裔志愿者 Alice Yi 和印度裔志愿者 Sumit DasGupta 已经在发放针对亚裔美国人的调查问卷。 她们属于APIA Vote,一个无党派的政治动员组织,主要面向亚裔和太平洋岛民。 Sumit DasGupta1967年移民至美国,参加这类志愿活动已有40多年。 Alice Yi 也投身公民参与活动30多年。
除了发放问卷,她们也帮助选民回答关于投票的问题。 遇到最多的便是选民资格确认问题。
现场一位以色列口音的高个男士向她们求助。 他不确定自己能否投票——手机上的选民记录显示他的状态是“暂停”(Suspense)。 根据德州州务秘书办公处的信息,“暂停”是因为选民居住的郡县不知道选民的具体居住地址,也不承认他们搬家去了别处。 出现这种情况,选民只能提交地址变更表格才能取回投票的资格。
在德州,选民需要在10月7日及之前提交登记,政府工作人员会通过个人出生、死亡证明,法院系统等确认选民身份的有效性,维护选民名单,确保名单上没有那些已经迁出州或已故的选民。 德州州长阿伯特曾在8月底宣布从选民名单中已移除超过100万人,被移除时状态是“暂停”的选民超过46万人。 批评者认为此举增加了投票的难度。
Alice 建议这位男子去投票站查询。 结果他进去选票站不到一分钟就走了出来。 他告诉 Alice,工作人员说他没有投票资格。 Alice 又带领这位男子去申请填写临时选票(provisional ballot)——临时选票需要先被选举官审核确认选举资格,如果资格获得确认,选票会被正式计入结果;若资格无法确认,则这张选票将被拒绝。
两位志愿者之后又遇到了一对夫妻和一个刚从纽约搬来的男生,他们也都出现了同样的情况。 Alice 解释说:“有些人不参与每两年的国会议员投票和州议会议员,也不参与地方投票,导致他们在总统大选投票日时才发现自己的状态有问题。”
截止到美国中部时间早上11点半,已有629人在此投票站投票。 Alice 与 Sumit 收到了60余份有效调查问卷。 尽管德州是传统保守州,但我没有在现场看到穿着或携带有明显党派色彩的衣物的选民。
早晨,费城,唐人街
她强调,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并不反对移民,正规来的移民都是“良民”,像她自己,他们反对的是走线来的“非法移民”。
选举日一大早,费城唐人街 Spring 街的投票点现场,来了一群从纽约市来的华人特朗普支持者。
四十岁上下的Kevin来自纽约,是特朗普的华人支持者。 这个大选日的早上,他特点从纽约赶来关键州宾州的唐人街,早上7点开始,就在选票站外呼吁这里的选民投票。
他随身携带一面旗子,上面是特朗普遭遇枪击后振臂高呼的样子。 整个早上,Kevin都站在街角扬旗,向经过的车辆喊“Vote for Trump”,边喊边伸手向路人求击掌。 路过的特朗普支持者与他击掌拥抱,有两名白人川粉和他合照,一起喊“We will be back”。 也有经过的车辆的司机向他倒竖拇指,但他笑着回应,使劲摇动自己的大拇指。
“支持的人很多,相当不错,”Kevin说。
和Kevin一起来费城唐人街、为特朗普拉票的,还有1999年从台湾移民到美国的洪女士,今年78岁,在纽约法拉盛居住了25年,退休前在学校做清洁工。 她说自己支持特朗普主要因为他的移民政策和性别教育政策。
“现在法拉盛路边全是非法移民在摆摊,路都走不了,我们交税,但连安心走路都不行。”洪女士表示,在过去四年,她明显感觉到法拉盛治安变差。 她认为沿街摆摊的、抢劫的都是“非法移民”。 她强调,特朗普和他的支持者并不反对移民,正规来的移民都是“良民”,像她自己,他们反对的是走线来的“非法移民”。 她说,在纽约,过去也有很多没有身份的华人,但他们都是安安静静地工作,把钱寄回中国家里,等待可以拿身份的机会。 可是,走线来的人就会很乱,不管拉美人还是华人,走线来的就是不好。
洪女士的孙子在读小学四年级,她说很害怕性别教育会“让小孩觉得变性是可以的”。 作为基督徒,她认为堕胎和同性恋都是罪。
过去三个月,洪女士一直在宾州各地为特朗普拉票。 有时早上三点起床出发,去Amish人的集市拉票。 此前,她并不关心政治,对谁在任都没关系,直到2016年,她所在的教会支持一名共和党的地区议员候选人,这名候选人是一名教友的女儿,洪女士就开始帮忙摆摊拉票,由此了解到政治的“黑暗面和光明面”——光明指选举可以改变一些政策,黑暗指他们怀疑民主党在做假选票。 于是,她在2016年为特朗普投下了总统票,那是她在美国第一次参与总统大选投票。
正当洪女士分享自己的政治观点时,对面街角出现了几名二十岁上下的女性,她们用中英文高喊支持贺锦丽。 洪女士对着她们,举起右手,开始祷告,她告诉我,这些年轻人是被蒙蔽了,她要用基督的权杖,谴责她们的罪,同时道“愿正义的降临投票所”。 洪女士说,年轻人支持贺锦丽是因为堕胎权,让她们有主管身体的自由,但洪女士认为这是有违道德的。
一个白人男性对着洪女士说:“你为什麽支持特朗普? 他讨厌移民。”
洪女士笑着没有接话。
“他讨厌你!”那名男性再说了一遍,然后走开。
洪女士说,这些人心里没有主。
中午,纽约,布莱顿海滩
只有特朗普可以拯救我们!
“当然是投特朗普,这里100%的人都投特朗普!”
布莱顿海滩(Brighton Beach)的一座街心公园里,坐满了聊天的老年人。 他们全都说俄语。 位于纽约市布鲁克林最南端的这个社区被称作“小俄罗斯”或“小敖德萨”,居住着大量后苏联国家移民,尤以俄罗斯、白罗斯、乌克兰的犹太人为主。 与此同时,这也是一片深蓝的纽约城里少有的深红区。
我问老人家们为什么喜欢特朗普。
“因为他已经做过一届总统,只有他知道如何治理国家。”
“他活过了两次刺杀,所以他是上帝派来的。”
“因为他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所以他不会贪污腐败。”
“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给这个国家带来秩序,可以把移民都送走。”
我问提到“移民”的这位大妈是否真的亲眼见过移民,她立刻指指身后的海滩,说“他们都在海滩上抽大麻”。 另一个大妈似乎觉得自己的朋友话说得太绝,便为她找补:“其实我们也都是移民啦,我们也都不是出生在这里的…… 但我们还是会选特朗普。”
一个带着共和党候选人帽子的大妈给我散发州众议员候选人的俄英双语广告。 我问她,这个街区为什么那么亲共和党,大妈说:“因为我们需要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国家。”我问她,难道现在这个国家不正常吗? 她非常惊讶,像看外宾一样看着我:“这个国家能叫正常? 你看看这发疯一样的通货膨胀! 几千万委内瑞拉人“波纳叶哈利”(意思是“像潮水一般涌过来”,一个莫斯科人经常用来形容中亚移民大量涌入的动词),你都不知道这些什么人! 只有特朗普可以拯救我们!”
为民主党分发传单的人看上去年轻不少。 我问一位分发州参议员广告的大姐,为什么这个街区这么亲共和党,大姐说:“因为这些人很可怜,他们逃出了苏联,可还是想要一个强人来管他们,”她瞥了瞥不远处为共和党拉票的大妈们,“所以她们都爱特朗普这样的独裁者,他就是她们的‘糖爹’。”
中午,华盛顿市中心
另一位如果当选,她们认为对自己的生活、教育、工作和私人生活都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影响。
首都华盛顿,美东时间中午12点,Stead Park Recreation Center投票站,一支主要由大学生和年轻专业人士组成的投票队伍有条不紊地向前挪动。
华盛顿特区是民主党的票仓,在这里排队的几乎都是前来给贺锦丽投票的选民。 队伍中三分之一的选民都是第一次投票的大学生,来自附近乔治城大学、乔治华盛顿大学。
三位接受端传媒访问的非裔年轻女性,今年都才十八岁和十九岁,分别来自华盛顿DC、新泽西州和北卡罗来纳州,目前在乔治城就读大学一年级。 她们表示对这次大选感到又激动又焦虑,因为候选人中有一位是非裔女性,还是专业人士; 但另一位如果当选,她们认为对自己的生活、教育、工作和私人生活都会产生非常可怕的影响。
她们的家人、朋友也都是坚定的民主党拥护者,不是早已邮寄选票,就是今天去到所在城市乡镇的投票站为贺锦丽投票。 乔治城大学最近也不断给学生发新闻信和开工作坊,教育和鼓励有选举权的学生出去投票,她们说,这的确有帮到自己熟悉整个过程。
当得知端传媒是一家中文媒体后,三个女孩也都表示,在身边和新闻里都留意到有不少华裔选民是特朗普支持者,她们在表示不解的同时,也给出自己的分析:“可能是因为关于平权法案(affirmative action)的假新闻吧,华裔家庭觉得自己的孩子收到了不公平的待遇。 但其实事实不是这样的,希望他们能有机会看到真相是什么。”
中午,华盛顿,白宫门前
尽管如此,一定要投票的话,他们不得不投给lesser evil——“不支持堕胎的那个”。
选举日是白宫的大日子,周围可见新近增设的高围栏,以及为了选举加派的警力。 附近宾夕法尼亚大道上的几家店面——Peets 咖啡、麦当劳、美国邮政,沿街的门窗都被木板封住。 白宫对面的教育博物馆People s House门外,也搭上了新租来的围栏。
“这都是为了明天做准备呀,”在宾夕法尼亚大道上摆摊几十年的纪念品小贩Moqim说。 他从里根时代就在这里摆摊,至今四十年。
他还记得2021年1月6日,特朗普支持者在国会大厦的骚乱,因此对于周边安保措施升级并不奇怪。 明天(11月6日)他不准备开档,将趁这个机会放假去看医生。 今天他的生意一般,白宫门口并不热闹。 他应该会提早收摊,去投票站投票。
不过,他现在还没有想好投谁:“我的儿子投特朗普,女儿投贺锦丽。 我自己还没想好。 其实选谁对我来说都一样,我有自己的小生意,是合法移民,不管谁当总统对我影响都不大,美国嘛,几十年来就是这样。”他说到现在为止买贺锦丽纪念品的人和买特朗普的人几乎一样多,“很难说谁会赢。”
白宫门口的拉斐特广场上有不少记者和外国旅客。 除了安营在此多日的声援巴勒斯坦的活动家外,今天也有些其他团体的人乘着选举日的热潮宣传自己的理念。 一队来自亚利桑那的基督徒扛着两个一人高的木制十字架,和路过的加拿大右翼媒体RebelNews主播在路边激烈讨论两国基督徒的堕落。 这群基督徒最近一周来都在白宫门口宣传自己的信念,希望借选举的热潮唤醒美国人:目前美国的精神文明已经全面堕落,不管选谁,都不是长久之计,基督徒都要靠自己对于主的虔诚供奉才能获得救赎。
尽管如此,一定要投票的话,他们不得不投给lesser evil——“不支持堕胎的那个”。 他们说目前在华盛顿特区遇到的人不是超级激动,就是非常仇恨自己。 我确实在现场短短几分钟见到三个和他们热情拥抱的白人男性,但他们说也常常有人骂他们脑子有病,但他们觉得即便如此,这些人也值得上帝的爱和原谅。 当我追问他们的名字时,他们说:“叫我Jesus People就好了。”其中一位还赠给我一本《Living Water》,这是一本流亡海外的中国家庭教会基督徒“云弟兄”撰写的小书。 书内夹着一张一百万基督现金的钞票,钞票背面印着他们组织的名字——WakeUpAmericaForChrist。
在扛木十字架的基督徒不远处,两个白人女性举着一块牌子肩并肩站在一起,一个带着红帽子,一个带着蓝帽子,她们来自另一个组织Braver Angels。 这是一个无党派的公益组织,成立于2016年,旨在为当下两极分化的美国民众,提供一个求同存异的对话空间。 这个组织在全美各地都有分会,也经常在网上用Zoom组织活动。
今天来白宫门前举牌的其中一位义工是来自维珍尼亚州的Rebecca Cataldi,她说最近选举,夫妻、亲子、大家庭、社区、工作等等环境内的冲突都越来越多,争议的核心议题是“移民、堕胎,还有投票舞弊”。 她们预计接下来几天,会有很多人寻求帮助,于是来白宫现场,让路过的人扫码去组织的网站上寻找对应的线上线下工作坊,学会在艰难的时刻和彼此沟通、共处。
下午,纽约,布鲁克林
因为调整冬令时,纽约的天比以往黑得更早。 下午四点多已是黄昏,我在布鲁克林的班森贺社区(Bensonhurst)的投票站外,一位女士拖着小拖车经过。 她胸前贴着“I Voted”(我已投票)的贴纸,小拖车里是几打可乐。
“I voted for Kamala. She has the brain, and Trump has nothing but a dick. ”(我给贺锦丽投了票,贺锦丽有脑子,特朗普只有。 ) 这位73岁的意大利裔对特朗普不屑一顾,她认为一个“每天在电视上胡言乱语的重罪犯”无论如何都不配当美国总统。 她劝说身边的人都投贺锦丽。 她的丈夫和孩子投的也是民主党。
不过,在负责班森贺社区的民主党籍纽约州众议员威廉·寇顿(William Colton)看来,这个社区的居民更加倾向投票给特朗普。
他在投票站不远处进行政治动员。 他说,因为最近住在这附近的86街居民反对市政府修建游民所的抗议,大家已经开始有意识地通过选举争取自己的政治权益。 仅9月、10月两个月,他的办公室就动员了3000多名居民注册投票,参与选举。 其中绝大多数第一次投票的都是亚裔选民。
他承认:“选民是会受到(两党)的具体政策的影响和压力的。”
之前在这里的访问也让我看到:这一区的亚裔选民因为治安、就业等问题,对移民议题、尤其是无证移民议题非常敏感,会更喜欢共和党的强硬态度。
在投票站外,我还遇到了民主党的选举观察员澄双。 她来美国十多年,现在是音乐制作人和声乐老师,一位市议员邀请她来布鲁克林社区帮忙观察选举。
“我的主要工作就是看看是不是每个选票站都有民主党和共和党的工作人员,是否有伪造选票、强制投票的现象。 另一个很重要的工作是保证选票站150码以内不能有拉票人员。”澄双挂着工作牌,在选票站内和周边走动,也和不同党派的支持者们打招呼。
她本人对两位总统候选人都很不满意,所以没有投票。 她认为,像她这样认真工作的人值得更好的总统。
“那你担心你不投这一票,其他意见不同的人会占据你发声的权利吗?”
“在纽约这么蓝的州,我投不投总统这一票,结果都一样。”
下午,加州旧金山,中国城
她今年也投票,但不想让丈夫告诉她怎么投。
这里是一场中文写就的选举,市议员、市长的海报贴满墙面,候选人们绞尽脑汁把中文的宣传海报塞进选民家里。
一扇夹满海报卷的铁门被拉开,男主人走出来,再把门关上。 一张候选人的海报掉在草丛里,其他四张屹然不动。
美国西岸时间下午三点,旧金山城市大学唐人街校区投票站的中英选票都发完了。
这里是中国城里第二个投票中心,志愿者身上都挂着一张黄色名牌“我说中文”。 一位穿着粉红色羽绒服亚裔面孔的阿姨走进投票站,轻轻说,“我嚟投票㗎”(我是来投票的)。 投票站前台是两位粤语和英文能熟练切换的华裔男女,他们还不到投票年龄:“做这个消磨时间也挺值得,何况还有钱拿,”其中一个男孩用英语跟我说。
另外三名投票站工作者都是会说粤语的亚裔女性,其中负责人 Sandra Fang 是二代移民,在旧金山从事计票工作39年。 她介绍:“旧金山线下投票的人很少,四年前更是没什麽人,但今年人很多。”今年第一次做投票站工作人员的Helen今年79岁,她大病初愈,做志愿活动回报社会。 “线下投票的人都很热情的,没有遇到什麽很无礼的人,”她说。
半小时后,工作人员终于抱着一个纸盒走进投票站,里面装着中英选票。
来这里投票的人以亚裔长者为多,他们推着轮椅、拄着柺杖走进投票站。
我问一个只剩五颗牙齿的老人感受如何,他指着耳朵对我说:“我耳仔聋咗。”(我耳朵聋了)他和夫人来旧金山十几年,每年都投票给民主党。 夫人帮我们翻译他的说话,并在旁边偷偷告诉我,她今年也投票,但不想让丈夫告诉她怎么投,所以来投票站找志愿者帮忙。
志愿者 Lacy 帮她逐字逐项过完整张选票,然后拎起那试卷一样长的选票,封好,走向投票箱。
“来,放在这,我给你照张相”Lacy说。
阿姨弯下身子把半截选票放入红色大纸箱,半截露在外面。 正一正丝巾,对着镜头笑。
在投票站的另一边,两个年轻男人走进,其中一个走向投票站说:“我刚刚搬来这个选区,但没有在这里注册,我可以注册投票吗?”
Lacy志愿者有点费劲地向他解释:“你只能投provisional选票,需要签署身份文件。”男人有点犹豫,回头走向他的同伴。
“去啊,去投啊,你肯定要去投啊,”他的同伴说,“我刚发邮件给你一份选民指南,你读一下。”
年轻男人走回来,“那是我老板,他让我不要着急回办公室,在这慢慢填。”
我问Lacy在旧金山投票流程中是否有身份验证的环节,她说:“如果人家主动给我们看身份文件,那当然也不会拒绝。 但我们只会验证你的名字是否在我们投票站的注册名单里,如果不在,你就要当天注册并签署文件,签署之后会由州务卿办公室来验证你的选票是否合格。 我们是不会查看你的身份证件的。”
Helen 是今年新加入旧金山的志愿者,她入籍不久,在工作的间隙跟我说:“你看到了吗,中国城里面贴着‘不是公民也能投票’,现在真的很混乱啊。”
晚些时候,一名白人女性拿到选票后问了一句:“不需要我的什么证件吗?”
在旧金山做了 39 年志愿者的 Sandra 回道:“不需要,旧金山信任她的居民。”
晚间,华盛顿,霍华德大学
我的孩子还很小,我需要我们的国家有一个总统能保护我们。
到了选举日晚间,霍华德大学(Howard University)校园四围都是前来守卫的警车和保安,贺锦丽在这里举办她的选举之夜。
霍大是美国历史性黑人大学(HBCU)中最为顶尖的一所。 美国历史上许多非裔民权领袖和精英都从这里毕业。 贺锦丽1982-1986年也在这里完成了她的本科学位。
为了选举之夜活动,大学一早通知师生放假,附近的道路也都被封。 一名执勤的年轻非裔警察说,自己从中午上班,要到凌晨三点才能结束工作,但他表示非常愿意在这里执勤,“这是happy duty,可以见证历史。”
从下午开始,大学的学生、教职员工、毕业生、附近的居民,和从市内及其他地方特地赶来的支持者挤满了中心广场,绝大多数都是非裔美国人。 现场直播CNN的选情报告,中间会插入贺锦丽及支持她的政治家、名人登台亮相、发表演讲的画面。
从加州搬来华府不久的Mark Long是一位科技产业的商业管理人员。 他很自豪六年前在旧金山工作时,就已经支持当时在旧金山担任公职的贺锦丽,称自己非常认可她一直以来对于少数族裔和其他社会弱势群体的关注。 今天,他和几个好朋友一起,他们都是黑人兄弟会Kappa Alpha Psi 和贺锦丽加入的黑人姐妹会 Alpha Kappa Alpha 的成员。 这也意味着他们和贺锦丽有更紧密的联系。
在霍华德大学商学院楼宇管理处工作的 Danieta 则坦言之前并不关注政治,是在今年来这所大学工作后看到选战,意识到黑人女性也有机会在全国政治舞台担任重要角色。 她之后慢慢主动去了解贺锦丽的政纲,尤其支持贺锦丽对女性定义自己身体的立场。 今晚,她叫来很多自己中学时的朋友,来现场支持贺锦丽。
活动现场人山人海,也有不少人选择在附近的酒吧、咖啡厅举办自己的 watch party。
学校对面的一家非裔书店在店外迎街的院子里架起了幕布,欢迎路过的行人和顾客在这里小坐。 屏幕上直播的是华盛顿本地的非裔媒体 Washington Informer 的线上线下互动直播活动。 制作人和主持人和各地的撰稿人、记者、意见领袖从书店里连线,不断有住在附近的学生和居民进来买书、聊天,观看直播。 还有不少执勤的警察和保安也会在这里买咖啡和小食外带。 店主人之一是一位年轻的埃塞尔比亚裔母亲,她很紧张最后的结果:“我们当然要选她,选一个女人,选一个黑人。 我今天早上去投票了! 我的孩子还很小,我需要我们的国家有一个总统能保护我们。”
“如果当选的是另一个,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太可怕了!”
晚间,加州奥克兰,鸡肉和华夫饼之家”
在美国其他地方笼罩在焦虑和不安当中时,大选日当晚加州奥克兰——贺锦丽的故乡一片祥和宁静。 至少在特朗普赢下佐治亚州之前。
贺锦丽曾说自己是“奥克兰的女儿”,这里也确实是满是她的娘家人。 当地有五个选举夜 watch party,随便走进一个,里面都有她的“老朋友”、“亲戚”、“铁杆粉丝”。
“我认识贺锦丽 44 年了,”鸡肉和华夫饼之家的老板德里克·约翰逊(Derrick Johnson)说道,“16 岁那年,我们一起去旧金山开车兜风。”
餐厅里的贺锦丽特色菜当晚不断从厨房里端出,那是约翰逊给好友庆生时做的菜——鸡肉千层面。
加州结果公布时,这家容纳了50多名非裔美国人的小餐厅被欢呼声淹没,“从奥克兰到白宫”的海报被挥舞到空中。 人们笑着相互交谈,眼睛紧盯吧台上方的电视机。
四十分钟后,佐治亚州转红。 鸡肉千层面仍然在一份份端出,人们似乎忙于享用,很少有人敢长久地直视屏幕。
NBC 和 NPR 的记者挤在角落,焦急地等待下一个摇摆州结果公布。
午夜,费城,贺锦丽观选聚会
“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在家摸猫,还有,看书。”
今晚在费城,其中一家酒吧举办贺锦丽支持者的观选聚会。 酒吧的四面墙都挂着大小不一的电视,整个晚上,酒吧中有15台电视同时在直播选举新闻,人在其中,就是被涂上红蓝色块的美国地图和新闻主播的声音环绕。
然而多数时候,没有人特意抬头看电视的数据,聚会者都是各自在聊天喝酒,只有在电视call了贺锦丽的时候,会伴随着几声欢呼。
开票之后,贺锦丽在宾州的得票一直落后于特朗普,不过聚会的气氛依然热烈。
到了晚上11点,电视连续播出贺锦丽在多个州的选情都落后,好几个人都在低声地喊“oh god”,也有人在低头刷手机,放下后讲了一声“太紧张”。 此后的半小时,大部分聚会者都离开了 ,而剩下的人,则如常地社交,交互电话号码、留名片,谈选举之外的各种事情,没有人再看向在上方环绕的电视屏幕。
提到选举情况似乎不太好的时候,多数人都只是回应一个耸肩的表情。
一名30岁的黑人女性讲到,她居住的社区的投票站,从来都是很安静的,包括2020年的大选,但是今年却变得很嘈杂,票站周围有各式各样的人在拉票,这是之前未有过的,她总结为,人们越来越觉得总统选举重要。
临近12点半,宾州的点票结果尚未能预计,贺锦丽则仍旧落后,此时在酒吧内,唯一会看向屏幕的人就只有酒吧侍应了。
一名聚会者忽然转向旁边的人,问道:“你明天打算做什么?”
“在家摸猫,还有,看书。”
午夜,华盛顿,“特区唯一共和党选夜派对”
“你准备好今晚的狂欢了吗?”
东岸时间午夜一点多,特区一角安静的大街上忽然传来近两百人的欢呼,和越来越大的音乐声。 几个带着MAGA帽子的年轻白人男子从二楼酒吧跑下来,对楼下聊天的几个朋友大喊:“我们赢了,赢了! FOX刚刚宣布特朗普是总统! 你们快上来呀! 不要错过这个历史性的时刻!”
其实当时Fox并没有判定(call),只是预测(project),但对于这个派对来说,这一点区别应该不重要了。
楼上的酒吧别有洞天,走进去一个房间连着一个,又有露天的部分,又有屋顶的空间。 每个房间都摆着五六个电视屏幕,还有声音巨响的音响设备。 这里是今晚号称“特区唯一共和党选夜派对”的地方,我是在eventbrite上看到这个活动的,据我在酒吧遇到的几个白人男子说,他们也都是最后一分钟在网上看到,或是被朋友带来的。
一个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中年男子说,特区太蓝了,知道这个派对以后“给多少钱都要来!”这个派对的确有门票费用,在eventbrite的网页上他们写道其实只收30美金就够了,但贺锦丽和民主党会贪婪地收税(指网站平台的手续费和消费税),所以鼓励大家现场付费——不过我现场付费后发现还是39块——和eventbrite没啥区别。
“我们部门大部分人都民主党,整个特区都这样,我们几个共和党的朋友都偷偷聊天。 因为我们一说特朗普,民主党支持者就不行了——我觉得他们有盲目反对特朗普症(Trump Derangement Syndrome),所以一般我不刺激他们。 我问他对今晚的选情是否乐观时,他不像周遭更加年轻已经喝醉的人群那么肯定,客观来说我们肯定赢啊,但是民主党偷票啊。 在华盛顿特区,很多非公民都可以投票。”他打开自己的脸书,给我看一个澳大利亚人展示自己如何骗取系统信任,在没有公民身分的情况下可以投票。
但更多人非常兴奋,近二百个人里,绝大多数都是白人男性。 很多人这时候都已经喝醉了,不停和我击掌,“你和我一样橙吗?”,“你准备好今晚的狂欢了吗?”每个播放FOX直播的屏幕下,都有一群快乐的年轻人,对着最新的选情发出热烈的呼喊。 FOX和其他电视台的数据不太一样,在较早的时候就接连宣布了几个摇摆州已经投入特朗普涨下,每次人群看到这种信息,就会激动地跳起舞来,或是一起呼喊“USA USA USA”。 每次播放有贺锦丽的画面时,人们就会冲上去竖起中指。
在FOX宣布特朗普当选总统的那一刻,在吧台后调酒的两个女孩跳上吧台,打开事先准备好的香槟,淋在彼此身上,台下的人们疯狂地大喊、尖叫,在安静的华盛顿上空留下自己的分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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