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月 5 日周日,美国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John Robert Bolton)突然宣布派遣“林肯号”航母打击群到波斯湾,因为“有情报显示伊朗可能会发动攻击”,后来美国展示情报,显示伊朗正将飞弹武装到波斯湾的船舰上。5 月 12 日,阿联酋和沙特阿拉伯传出有商业油轮遭到破坏,美国立刻指责可能是“伊朗与代理人所为”。5 月 13 日,白宫传出“因应升高的伊朗威胁”,正在探讨一份增兵12万到中东的军事计划。随即 5 月 15 日 美国国务院宣布撤出美国驻伊拉克所有的非紧急(non-emergency)人员,声称根据情报显示伊朗和其武装团体可能对美国设施攻击,也宣布加速部署航母的布署。无独有偶, 2003 年小布什总统正是在这艘航母上宣布伊拉克战争任务完成。
短短一周之内,波斯湾局势升高,美国与伊朗战争的可能性大增。
面对美国的连续动作,伊朗反倒是相对克制。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排除了与美国开战的可能性,但同时也拒绝现阶段与美国对话。美国的这一轮展示在国际上也少有附和,西班牙临时退出美国领导的波斯湾海军舰队群,英国驻中东指挥官更表示“没有发现伊朗威胁提高的迹象”,尽管后来该说法被美国驳斥。
一轮出招下来,特朗普政府似乎又回归外交路线,特朗普告诉国防部他无意发动战争,国务卿蓬佩奥也致电欧盟与中东各盟友,希望能协助“降级”冲突。17 日,美国官员表示伊朗已经自动解除两艘波斯湾船舰的飞弹武装。这是怎么一回事?
美国与伊朗为何近来对峙?
伊朗与美国的敌对关系已经有 40 年。近来的对峙关系始于特朗普当选之后退出奥巴马时期签订的核协议,该协议由伊朗与 P5+1(安理会常任五国加上德国)所签订,旨在让伊朗放弃核计划换取解除制裁。特朗普政府认为,核协议不完备,没有包含伊朗的导弹议题,也没有彻底封死伊朗的核计划(但伊朗接受最严密的国际监察),并指责伊朗持续支持其他武装组织。
2018 年 5 月,特朗普正式宣布退出核协议,便陆续重新对伊朗施加经济制裁。先是针对石油出口,接著迫使国际汇款协定切断与伊朗银行的连接,5 月又针对伊朗金属工业祭出制裁,有传闻下一步特朗普要制裁伊朗民用核设施;另外在今年 4 月,美国将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列为外国恐怖组织(象征意义较大)。这些举措,造成过去一年伊朗经济成长率跌落到负 3.8 % ,币值更是急遽下滑 60%,今年通膨更可能达到 40%,民生物价上涨两倍到三倍,甚至进口药物困难。
美国单方面的举动,造成伊朗强烈的不满,伊朗在隐忍一年之后,总统鲁哈尼宣布暂停执行核协议当中一些自愿性的条款,并且给予 60 天的期限让欧盟提出更多实质的措施来挽救核协议,否则进一步减少对核协议的执行程度。这显示,伊朗可能被迫重拾核武牌来增加谈判筹码。
“三足鼎立”的特朗普政府伊朗“政策”
特朗普的“极限施压”政策有几项特点,单面、目标不明确而且缺乏国际广泛支持,以及释放出来的信息混乱不一致。特朗普一会说“我只希望伊朗不要拥有核武器而已”,一会国务卿说“伊朗必须改变所有的行为”。特朗普政府目前为止的动作,很可能是内阁成员折冲的结果,这也是这两周波斯湾局势紧张的原因之一。
目前,特朗普政府的伊朗政策有三个关键人物:特朗普自己、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与国务卿蓬佩奥。三人的立场和偏好的政策,可以从近来一系列报导和过去的言行推断出来。
特朗普想要谈判。早在 2016 年选战期间,特朗普就大肆抨击奥巴马版本的核协议,并且提到他自己能谈出一个更好的版本。在 2016 年联合国大会时,他透过法国总统马克龙牵线,与伊朗总统私下碰面未果。5 月 9 号,特朗普更明确表态希望伊朗“打电话给他”,还煞有其事地把电话号码交给瑞士做中间人。另外特朗普不愿开起全面战争也有迹可循,选战时他就猛烈批评美国陈兵中东过多的情况,去年 12 月在军方反对下仍决定从叙利亚撤军,而根据华盛顿邮报披露,特朗普对一些高级顾问推动战争感到困扰。对特朗普来说,这些施压的动作是他典型的谈判手法,先是拉高姿态重击对方,寻求谈判桌上的优势,对中国、欧盟、墨西哥和伊朗都是类似的套路。
国务卿蓬佩奥则想要“政权更替”。早在他担任中央情报局局长时期,就称伊朗政权是“强盗警察国家”,不过在就任国务卿之后就尽量避免提起政权更替这个词。蓬佩奥花了不少时间在伊朗议题上,甚至在 2018 年七月专程在加州举办了“支持伊朗人声音”的会议。蓬佩奥在去年五月对伊朗洋洋洒洒提出了 12 点要求,更多显示国务卿的一厢情愿和谈判抬价,而非认真考虑要跟伊朗谈判。
国家安全顾问博尔顿想要战争。博尔顿在华府是出名的好战派人士,2003 年就是伊拉克战争的鼓吹者和支持对朝鲜使用武力。近来委内瑞拉的抗议当中,博尔顿也把军事选项端了出来。在伊朗议题上,更是长年主张采取军事行动和“政权更替”,推翻伊斯兰共和国。博尔顿最恶名昭彰的举动是多次接受伊朗流亡恐怖组织 MEK 邀请演说,在 2017 年巴黎的大会中甚至表示:“如果伊朗的行为不改变,我们就改变伊朗政权。2019 年以前我们将会在德黑兰庆祝。”
无论“极限施压”有多么目标不明确,释放出来的信息有多么混乱,该政策还是达到了特朗普政府的几个目标。
然而,无论“极限施压”有多么目标不明确,释放出来的信息有多么混乱,该政策还是达到了特朗普政府的几个目标。在国内,特朗普兑现他自己的竞选承诺,也满足福音基督教票仓的偏好,打击任何可能会对以色列安全造成威胁的国家。在国际,特朗普满足了美国当前狭隘中东政策的两大盟友:以色列内塔尼亚胡的右翼政府和沙特的好战王储萨尔曼(MBS)。内塔尼亚胡不断在国际上鼓吹伊朗威胁,敦促特朗普退出核协议,一方面伊朗的确对以色列造成威胁,一方面内塔尼亚胡利用伊朗威胁给自己巩固国内的政治地位。(无怪乎选举完之后就再也没做关于伊朗的发言)沙特则是长年跟伊朗在地缘政治上博弈,伊朗在伊拉克和也门的进展都令沙特备感威胁,萨尔曼也乐于利用伊朗转移自己国内政治的焦点。
不过特朗普恐怕得注意,以色列和沙特在美国后面摇旗呐喊,却毫无意愿在可能的美伊战争中承担任何责任。内塔尼亚胡就要求以色列军方尽量不要卷入美国与伊朗的冲突当中。沙特更直接呼吁美国对伊朗进行“外科手术打击”,无怪乎 2010 年,前美国国防部长就挖苦沙特“想要和伊朗人战斗到最后一个美国士兵”。
特朗普当前政策也造成与欧盟之间的嫌隙,欧盟认为核协议是国际防止核扩散的重要成就,即便美国有任何不满,也应该基于核协议的基础上修改。欧盟特此费尽心力开通一个试图避免美国金融制裁的特别汇款机制,与伊朗保持“人道物品”的正常贸易。对于上周美国与伊朗的紧张局势,欧盟再度重申不支持华府方面激进的做法,给专程跑到欧洲寻求支持的蓬佩奥碰了软钉子。
随著这两天的报导陆续出来,事情前因后果慢慢浮上台面。前五角大厦和国务院官员 Ilan Goldenberg 就分析到,这两周的紧张关系很大程度来自于对情报的误判。伊朗认为美国可能开战,因此将飞弹武装到船舰上(避免遭到一次摧毁),作为防御性举动,而美国(特别是博尔顿)却解读为伊朗意图攻击,发布声明派遣航母,也是作为防御性举动。如此一来一往双方防御性的举动在对方看起来都是挑衅性举动。
因此,或许是国际反应冷淡(欧盟官员私下认为都是美国在刺激伊朗),加上美国军方的强烈反对,缺乏全面作战规画,以及特朗普不愿轻启战端等多项因素,波斯湾的战争疑云只持续了两周,美伊双方又回到了互相隔空互呛的“常态”。
德黑兰的应对
在德黑兰看来,特朗普政策的不确定性,以及部分内阁成员过去的言行纪录,都让与特朗普谈判不是一个吸引人的选择。从外交角度讲,现在主动谈判无异于向特朗普的“极限施压认输”,而且特朗普内阁成员的言行也不像是想要认真谈判。在内政上也缺乏这样的条件,目前的鲁哈尼改革派政府一度把跟奥巴马谈出来的核协议当作主要政绩,结果特朗普上台后付之东流,反而成为政治负担。
反之,即便伊朗保守派拿著核协议的失败抨击鲁哈尼政府,加剧冲突也并非目前伊朗明智的选择,特别是 2018 年一月才爆发一波对于经济状况不满的抗议,加上几个月前的严重水灾,伊朗当局应该也知道现时主动挑战美国的条件相当不利。不过伊朗方面也并非完全“敌动我不动”,在四月底伊朗最高领袖突然提早宣布替换革命卫队的最高指挥官,很可能是事先在人事上布局做准备。
实际上,伊朗的军事支出并没有很高,伊朗本身的年军费大约是 150 亿美元(2017),远低于沙乌地阿拉伯的 6, 7 百亿美元,也比阿联酋的 3 百亿美元要低,过去十年都维持这个极大的差距。伊朗真正厉害的地方在于能调动从黎巴嫩、叙利亚、伊拉克,可能还包括也门和加沙(迦萨)等地的友好武装团体,包括真主党、哈玛斯等,伊朗称这个联盟为“抵抗阵线”。几个月之前的水灾中,革命卫队就邀请伊拉克的几个军事团体到伊朗协助赈灾,如果这些团体能到伊朗赈灾,自然也能到伊朗跟美军作战,这才是伊朗真正的本钱,亦是伊朗的面对他国指责的政治负担。
特朗普政策实际上还造成了反效果,坐实美国霸凌伊朗的现实,蓬佩奥或博尔顿所期待的“伊朗人受不了美国制裁起来推翻自己政府”,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抵抗阵线”持续多年未坠,反而非常巩固凸显出美国政策的失败。花费数年研究革命卫队媒体宣传的霍普金斯大学教授 Narges Bajoghli 就在这几天 撰文一针见血的指出,伊朗与这些团体的关系从来不是金钱或意识形态。伊朗提供的钱其实不多,好几个组织也跟伊朗不同教派。真正核心基石是对独立主权的重视与反帝国主义支配。
因此,特朗普的“极限施压”号称透过掐紧伊朗经济让伊朗减少支持这些团体从根本上来说效果有限。从 2015 年签订核协议到今天特朗普步步进逼,伊朗的区域政策完全没有变动。特朗普政策实际上还造成了反效果,坐实美国霸凌伊朗的现实,让抵抗阵线成员同仇敌忾。而伊朗内部不同政治势力对美国的态度也互相靠拢,蓬佩奥或博尔顿所期待的“伊朗人受不了美国制裁起来推翻自己政府”,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美伊的下一步博弈
过去两年,伊朗的策略都是静观其变,等待 2020 年美国大选特朗普是否能不连任,以及将谈判的前提设定为美国回到核协议框架。随著美国压力加剧,伊朗也在想办法“极限抗压”,除了逼使欧盟尽力维持贸易,伊朗外长扎里夫这周也造访印度、日本、中国等东亚国家寻求支持。
值得一提的是美伊对峙与目前中美贸易战的关系,两者有著潜在的连动关系。伊朗是中国国家战略一带一路的沿路重点国家,中国亦是伊朗石油的最大买家之一。中国在这议题上一直采取将伊朗作为筹码的做法,中国的战略逻辑目前看来是:愿意牺牲伊朗石油换取贸易谈判的进展,反之则会继续购买。 当然,更严峻的实际考量是中国的企业也不愿甘冒被美国制裁的风险,跟伊朗进行生意。5 月初中石油跟中石化就传出“暂停”进口伊朗石油,中伊贸易的金融核心昆仑银行也暂停与伊朗的业务。但随著中美贸易谈判在 5 月 10 日急转直下,特朗普对中国施加 25% 关税,中国趁 16 号伊朗外长扎里夫访华时刻,装载了两百万桶原油从伊朗港口出发。一方面向美国释放讯号不会无条件配合美国制裁,一方面显示美国开辟“多线战场”存在挑战。伊朗即使对中国这种投机作法自然感到不满,也无可奈何。
中国“好朋友”靠不住,恰恰说明了伊朗的困境,对伊朗来说,目前情况相当煎熬。随著时间推移,擦枪走火的机率还是存在,有可能是伊朗的武装团体盟友攻击美国设施,也有可能是华府误判真的向伊朗的核设施发射飞弹施行“外科打击”,又或者沙特与阿联酋故意制造假事件引诱双方冲突,剧本可以很多。
伊朗想等到 2020 年美国大选后再作打算,特朗普则是盼望伊朗能“低头”,可以在选战中吹嘘。然而这样的拉锯战日益垫高冲突的风险。
短期看来,伊朗与美国将会继续持续一段时间的精神拉锯战。伊朗想等到 2020 年美国大选后再作打算,尽管伊朗想依靠欧盟或中俄度过难关不太容易,特朗普则是盼望伊朗能“低头”,打电话给他,最好有点进展可以在选战中吹嘘。然而这样的拉锯战日益垫高冲突的风险。
所幸关系各方都有人意识到需要管理一下这样的风险。例如 伊朗国会外交委员会就 建议在卡达或伊拉克设立办公室作为紧急联络使用来管理冲突,就是一个有建设性的提议。另外,根据沙特媒体报导,伊拉克总理马赫迪在这次冲突当中担任了中间人的脚色,代替美国与伊朗互相传递给对方信息,对于最可能直接被卷入美伊战争的伊拉克,有必要做出这样的外交努力。另外,“受托转交电话号码给伊朗”的瑞士总统在 16 号 也临时飞往华府造访,很有可能是专程去调解美伊紧张局势。可以预期,在美伊双方僵持当下,更依赖第三国展现外交斡旋来避免冲突。
在这风尖浪口,一张流传已久的网路图片显得格外讽刺。图片中显示美军位于中东的各个军事基地,而斗大的字写著:“伊朗想要战争,看看他们把国家摆得离美军基地那么近。”
(张育轩,自由撰稿人,长期关注中东,经营有“说说伊朗”脸书页面)
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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