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初,南亚形势骤变。先是印度中央政府突然在查谟-克什米尔邦(Jammu-Kashmir)增兵超过两万人,并且要求游客和前往喜马拉雅山脚下印度教圣地的朝圣者撤出克邦。正当人们纷纷猜测新德里此举是否意味着在1990年代之后又一次大规模“军管”克什米尔时,内政部长阿密特·沙(Amit Shah)宣布,印度政府将推动废除赋予克什米尔特殊地位的宪法370条,并将查谟-克什米尔从一个邦转为两个中央直属地——西边的查谟-克什米尔(继续拥有地方议会)和东边的拉达克(不再设立地方议会)。
消息一出,各方舆论哗然。这几乎是大家都可以想像到、又完全没有预料会来得这么快的变化。还没等人们反应过来,入驻的印度安保力量就已经快速将克什米尔的一干本地政治家软禁起来——其中包括了克什米尔两大政党国民大会党(National Conference)和人民民主党(People’s Democratic Party)各自的领导人奥马尔·阿卜杜拉(Omar Abudullah)和穆夫提(Mehbooba Mufti)。与此同时,在克什米尔人聚居的斯利那加(Srinagar)为中心的克什米尔山谷地带,网络、电话等与外界联系渠道纷纷被切断,几乎进入了宵禁状态。
与此同时,当人们还在猜测国会上议院(Rajya Sabha,联邦院)是否能阻挡宪法修正案时,和总理莫迪同样出身印度教右翼组织国民志愿服务团(Rashtriya Swayemsevak Sangh)的总统科温德(Ram Nath Kovind)签署一纸总统令,废除由1954年总统令提供的克什米尔居民特别地位,为370条修宪打开了大门。
科温德签署一纸总统令,废除由1954年总统令提供的克什米尔居民特别地位,为370条修宪打开了大门。
8月7日,联邦院以大比数通过将克什米尔拆分为两个中央属地的动议。如此看来,尽管执政的印度人民党在上院并没有三分之二多数席位,但许多小党议员乃至反对党议员都有可能跟风投下赞成票,届时通过修改宪法彻底结束克什米尔在印度的“一国两制”身份,将没有什么障碍。就在这些决议纷纷通过的同时,查谟-克什米尔的总督马力克(Satya Pal Malik)成为了新的查谟-克什米尔中央属地总督,曾经和印度国旗并立的克什米尔旗也从仪式场合撤去。
联邦院的态度,多少说明了印度国内对这一“突击”的支持。在抖音国际版TikTok上,印度网民转发着“我可以娶克什米尔老婆了!”的视频,而知识分子徒劳无功地宣称要守护宪法……
然而在国际上,印度“预备修宪”引发的连锁反应正在震惊中酝酿:和印度就克什米尔有长期领土争端的巴基斯坦7日宣布降低印巴外交级别,总理伊姆兰·汗(Imran Khan)称印度如果继续坚持单方面改变现状,巴基斯坦将不得不采取行动。另一边,中国外交部在8月6日表示,反对将中印之间有领土争端的拉达克(Ladakh)拆分为独立的中央属地。围绕着克什米尔,更多的外交风波阴云笼罩。
莫迪的这一招,到底是为了什么,又会带来什么?
克什米尔的宪制悖论
克什米尔的“一国两制”自治地位,源于1947年印巴分治中的纠纷。克什米尔土邦的印度教大君(raja,亦译为拉惹,即地方政治领袖)想加入印度,而克什米尔谷地的民众希望独立。巴基斯坦则希望这个土邦加入自己的版图。在一场小规模战争后,联合国安理会1948年的S/726决议要求双方停火,克什米尔未来通过全民公决加入印度或者巴基斯坦。但这一决议从未被严格执行过。印巴沿着当年的停火线各自控制了克什米尔的一部分——印度控制的区域包括了印度教徒旁遮普人占多数的查谟、穆斯林克什米尔人占多数的克什米尔山谷,以及藏区拉达克。
印度中央政府和当时克什米尔最大党派国民大会党展开了谈判,在拥有独立倾向的国民大会党要求下,印度宪制安排中为克什米尔保留了35A和370条,在此之下,诸多法律赋予了克什米尔较大的独立地位,比如克邦的地方行政长官不像印度其他邦那样称为首席部长(Chief Minister),而是称为首相(Prime Minister);又比如,印度国内的法律需要经过克什米尔本地议会的通过,才能施用于当地;再比如克什米尔的本地旗帜享有和印度国旗同时出场的地位,等等。35A条则限制了印度其他地区的公民在克什米尔购置地产,从而使得外邦人很难移民进入查谟-克什米尔邦。
克什米尔的“一国两制”自治地位,其实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已经被一条一条剥夺。
这些特殊地位,其实在过去的数十年中已经被一条一条剥夺。1965年,印度中央政府策动当地政治人物政变,将自己安插在克什米尔议会内的代理人Bakshi Mohammed 赶下台成为弃子,然后通过修正案,正式确定大部分印度法律在克什米尔境内施行,同时将当地的首相职位改为首席部长,此后的数十年里,克什米尔所谓的特殊地位逐步被褫夺,基本上已经只剩下形式上的自治。
但印度长期以来没能解决的问题是,在宪制上,克什米尔仍然有高度自治的名义权利,而且当这种权利和议会制民主制结合的时候,就会屡屡产生印度中央政府所无法控制的独立倾向。
在宪制上,克什米尔仍然有高度自治的名义权利,而且当这种权利和议会制民主制结合的时候,就会屡屡产生印度中央政府所无法控制的独立倾向。
比如,尽管在整个1970年代到1980年代间,中央政府都通过代理人和候选人筛选,将自己不满意的候选人清理出地方议会选举名单,但前前后后的政治代理人都最终要经过普选民意的考验——至少在克什米尔谷地,民意是支持高度自治乃至独立的。因而印度若要想让选举投票率好看(而不是只录得个位数的可怜投票率),就必定会遇到候选人在政纲中突出克什米尔身份和地位;而这又与中央政府的要求形成冲突,于是,这种模式下,就产生了这样的循环:中央政府废除选举结果,推行直接统治,之后由其信任的本地政治家赢得地方选举,然后这些本地政治家又逐渐走向克什米尔民族主义,中央政府再策动政变或直接实施军管更换地方主官,再进入下一个循环……这一轮回长年毫无改善。
到了1990年代,恶劣之花结出了血腥之果。在多次失败的选举后,克什米尔人对政党政治失望。民族主义者武装“克什米尔解放阵线”(JKLF)、巴基斯坦支持的伊斯兰圣战者党(HM)和印度军警以及大大小小的其他武装组织混战成一片,数万人因此丧生。印度作家阿伦达蒂·罗伊(Arundhati Roy)的小说《极乐之邦》就用文学语言描述了这一时代中克什米尔人的荒诞生活——不断有人失踪、被杀、被出卖……武装分子、民族主义者、政府军警,谁都有可能杀人……生命如草芥一般,山谷中终年不得安宁。
莫迪的民族主义豪赌
印巴两国曾经试图在2000年前后谈判解决克什米尔问题,一度传出希望,但其后又不了了之。之后的克什米尔,虽然在高压下还算稳定,但政党政治仍然延续着之前的模式。两个本地政党——国民会议党和人民民主党竞相轮替,又都没法和中央政府谈判解决问题——毕竟,克什米尔问题的未来不掌握在克什米尔人手上,话事者除了印度,还有巴基斯坦。
克什米尔问题的未来不掌握在克什米尔人手上,话事者除了印度,还有巴基斯坦。
在莫迪政府的第一个任期上台前后,克什米尔的状况一度有所缓和。但从2016年开始,谷地又爆发长时间的低烈度冲突和大规模抗议。2018年,印度中央政府宣布再次将克什米尔地方议会解散,施行中央代理管辖(总统管制)。2019年2月14日,印度军警在克什米尔的普尔瓦马(Pulwama)地区遭遇袭击,40人丧生,损失惨重。其后印方在对巴境内“恐怖分子训练营”的空袭报复中,又被巴方击落一架战机、俘虏飞行员。克什米尔的今日命运,恐怕在那时就已经敲定了。
事实上,对莫迪政府来说,“吞并”克什米尔算得上一场一本万利的豪赌。以印度教民族主义和经济发展作为两杆大旗并举的莫迪政府,在2016年赌博性的“废钞”之后,并没有给出足够令人满意的经济数据,先是GDP增长率被揭发“注水”,接着是被曝失业率达到历史新高。虽然印度人对莫迪及其印度人民党(Bhartiya Janta Party)的热情不减,但他的第二个任期急需一剂强心针,来满足选民对他的期待。
克什米尔显然是这样一个“软柿子”。在2016年的尼赫鲁大学事件中,人们已经发现,印度左翼站在多元角度为克什米尔的高度自治辩护的声音,已经被要求克什米尔“印度化”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声浪所压制:印度人民党组织自己的学生社团,在政府的声援下,以“反国家”的污名攻击左翼学生组织。而在莫迪的印度人民党背后,是经营了近一个世纪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团体——国民志愿服务团,他们最重要的政治纲领,便是将印度变成一个印度教徒的国家;在北方邦的圣地阿瑜陀(Ayodhya)的巴布里清真寺地基上重建印度教大神罗摩的庙宇;以及将克什米尔变成印度真正的一部分,废除宪法中予以其特殊地位的370条。和服务团配合无间的印度人民党,也继承着这些印度教民族主义的核心“愿景”。
对莫迪政府来说,“吞并”克什米尔算得上一场一本万利的豪赌。而这场豪赌,目前看来会以莫迪在国内大胜告终。
这场豪赌,目前看来会以莫迪在国内大胜告终:面对印度人民党的强大动员,其他印度政党的取态极为困难。如果反对克什米尔“本土化”,那么就是和已经愈发民族主义化的选民群体过不去,分分钟面临丢失选票的窘境。从而很多党派不得不跟上,使用更加民族主义化的语言。最大反对党、也是最老牌的印度国大党,已经在过去几年间被人批评是玩弄“轻量版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前任领导人拉胡尔·甘地(Rahul Gandhi)为展示虔诚,甚至主动前往西藏朝拜传说中大神湿婆居住的神山。但这样转向民族主义,最终也是变相认可了印度人民党与印度教民族主义所设定的政治议程,为他们的政治力量再添一把助力。据《印度教徒报》报导,国大党内部正在此问题上分裂争执,尚未有一致取态,这足见其他政党的难堪。印度政治和社会走向更加不多元、更一体化的方向,恐怕是无法回头了。
在这轮豪赌之后,印度教民族主义力量在印度国内会更加势不可挡。最为可怕的是,随着宪法35A条的废除,印度内地的印度教民族主义团体很可能以“收复故土”的名义进入克什米尔山谷,购置土地,增加移民,而在克什米尔仍旧需要进行议会选举的未来,争夺议席和政治权力的战斗,将会在谷地内沿着克什米尔穆斯林/印度教移民的文化群体展开。克什米尔山谷在短期内也许会服从于军事压制,但在未来,我们也许会看到更大规模、更血腥的族群仇恨,到那时,仇恨的力量,也许最终将反噬印度的政治体制。
走向失控的南亚地缘政治?
另一方面,作为国际问题的克什米尔问题,事实上从未解决。安理会的决议在多年的争执中已经边缘化了。这次,联合国发言人暂未就印度的行动是否触犯了安理会当年的决议作出评论。而且,就算安理会有任何表示,恐怕也没有什么作用。
莫迪的豪赌不仅是一场国内冒险,也是对南亚地缘政治平衡的破坏性试探。在过去一个世纪里,南亚的地缘政治大体上保持着冲突与平衡交替的状态:先是苏联(俄国)和英国在阿富汗边境上保持长期的“大博弈”对峙,然后是作为美国代理人的巴基斯坦与作为苏联代理人的印度在多次印巴战争中抗衡;接着,随着巴基斯坦国力的衰退与东巴基斯坦-孟加拉国的独立,博弈的双方变成了作为美国盟友的中国和巴基斯坦,对抗作为苏联盟友的印度。
莫迪的豪赌不仅是一场国内冒险,也是对南亚地缘政治平衡的破坏性试探。
这样的平衡在冷战结束后终结了:俄罗斯失去了苏联时代的绝大多数中亚领土,一个多世纪以来维持在南亚的一极地缘力量消失了。而巴基斯坦在长期的政治经济混乱中发展缓慢,与印度的国力对比越来越不平衡。1990年代,巴基斯坦通过游击队渗透克什米尔,便是其从正面对抗转向“非对称战争”的结果。随着印度经济的崛起,南亚越来越从力量均衡的状态变成了一个“一超多弱”的世界——印度的野心是成为南亚霸主、区域中的超级大国。这样的地区定位,也完全符合印度教民族主义对印度的想像——在他们的“大印度”理念中,巴基斯坦(包括了旁遮普、信德、俾路支斯坦)、尼泊尔、孟加拉乃至缅甸的一部分,都应该是印度的势力范围。相比这样的野心,克什米尔的“内地化”也显得小巫见大巫了。
印度的野心是成为南亚霸主、区域中的超级大国。这样的地区定位,也完全符合印度教民族主义对印度的想像。
这样的南亚未来,同时为中美两个争霸中的全球大国开出了难题。对美国来说,这样的印度是自己无法控制的——毕竟美国在南亚缺少真正的军事存在。据报导,特朗普政府的外交人员称印度并没有就行动和美国沟通。也就是说,印度政府不觉得美国的赞成或反对,对他们改变克什米尔的宪法地位会有什么影响。
而对中国来说,如果印度的修宪与克什米尔“本土化”顺利无阻,那么巴基斯坦将面临更大的压力,中国在巴的利益随时可能面临挑战;然而如果此刻全力加入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抗衡,那么过去数年来中印两方高级领导人达成的外交缓和也将不复存在,届时中国有将自己拖入另一条战线的危险。在这个时刻,印度外长苏杰生(Subrahmanyam Jaishankar)即将在8月11日至13日间访问北京,北京大概会需要他给出一个合适的“说法”。
对中国而言,如果此刻全力加入巴基斯坦和印度的抗衡,那么过去数年来中印两方高级领导人达成的外交缓和也将不复存在,届时中国有将自己拖入另一条战线的危险。
短期内很难避免一场危机:巴基斯坦无法对印度的举动坐视不管。尽管伊姆兰·汗政府一直有意同莫迪政府在南亚和平上达成协议,但是莫迪显然已经不把巴基斯坦当作需要沟通和谈判的对手。也许在莫迪政府看来,巴基斯坦的内外局势已经足够交困——经济不彰,需要依赖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救济,内部政治结构叠床架屋,军方和文官系统利益交织牵一发而动全身,而民间的民粹声浪又时常浮出水面。在这样的困局面前,印度的小动作,随时可能导致巴基斯坦的过度反应,而使巴方自己“伤筋动骨”,军备竞赛或是不对称军事冲突的加剧,又会进一步阻碍巴基斯坦经济调整和改革的难度。何况,印度此时的举动,并非“小动作”,而是对巴来说无法视而不见的克什米尔问题。巴基斯坦会采取怎样的形式报复?而这些动作又回带来印度的什么反应?这将是一个恐怖的向下循环。
最大的问题是,莫迪政府的赌博一次比一次筹码大,而外部环境又对其利好有加。外界很难用理性角度判断印度在南亚的野心究竟有多大——印度还打算同巴基斯坦谈判吗?或者觉得靠不断地挑衅就有机会拖垮巴基斯坦?围绕着克什米尔,地缘政治的平衡已经开始崩解,带来一个更加危险的未来。
(魏朝敏,游走在北印度的田野调查者)
分析有理。
大國的野心都是無底洞啊……(望向中港之爭)
似乎又來到民族主義擴張的時代了
少數人也可以暴政啊
读下来通篇写满了四个大字:兔死狐悲
报道怎么是八月十号的?今天不是才八月九号吗?
以個人非專業的觀感,民主較適合城邦級別的層面。一旦國家大到要生出自己的意志和利益,很難用其他地方的代表來決定本地的管治。可是,難道,“求大”是人類的本性嗎?總是不安於自己的土地,總是覬覦別人家的豐饒,大了還想再大,對“萬國來朝”有謎之嚮往。
想得簡單一點,民主,不就是讓一個地方的人,可以決定自己要怎麼按照自己的意願去生活嗎?
而且不太明樓上講這件事怎麼看出民主的弊端。在我看來,這正是大國的間接民主的弊端。更不用說是大的威權國家,只會更差。
民主的直接危险就是多数人暴政。这一点在这次的事件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整个世界都在往右走,二战过去七十多年,没有几个人记得战争是为什么爆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