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越共总书记阮富仲逝世：他在越南政治经济外交留下了什么遗产？

2024年7月19日下午1时38分，越南共产党宣布中央委员会总书记、中央军事委员会书记阮富仲（Nguyễn Phú Trọng）在河内中央军队第108医院逝世，享年80岁。

虽然阮富仲今年身体状况一直虚弱，越南共产党中央政治局更在7月18日发布了阮富仲的健康状况通知，并宣布国家主席苏林（Tô Lâm）暂代总书记的工作并负责指导越共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和书记处，但阮富仲逝世的消息仍让人感到冲击，因为目前越南高层政治正处在一个异常动荡的局面，或许将持续到2026年党代表大会后才有机会稍微稳定。

纪念阮富仲，越南高层传递不同信号

阮富仲在1944年4月14日出生在河内市东英县东会乡的农民家庭。他早年的政治生涯以研究越南党建事务为起点。1963年至1967年，他完成河内综合大学语文系学业后加入越南共产党，随之开启了他为越共奉献的一生。

他在1967年入党后即担任《共产杂志》的资料室干部，并在隔年调任于党建科担任编辑。直到1973年开始，他进入到胡志明国家政治学院就读政治经济学硕士，并在1976年成为《共产杂志》的副编辑与党支部书记。随后他在1981年前往苏联社科院党建系就读并取得博士学位，并在回国后继续任职《共产杂志》总编辑，1994年开始进入到中央委员会。

1996年是阮富仲正式踏入政坛的起点，他担任河内市委副书记，在同年进入国会担任国会代表，并在隔年进入越共中央政治局，2000年出任河内市委书记，他在河内政坛的重要性不断提升，直到2006年时成为越南四大马车之一担任国会主席。而最重要的转折点，则是在2011年登上“四柱”（四架马车）之首，出任越共总书记，开启了连任三届的阮富仲时代。

阮富仲有着将近57年的党龄，钻研共产党建与思想建设研究长达30年之久，担任过14年中央委员会总书记、2年多的国家主席及5年多的国会主席，无疑是近代越南最具权势且极其重要的领导人。越南共产党，依照国葬的规格在7月25日至26日为阮富仲举行吊唁仪式，各公务机关和公共场所都将下半旗致哀，并不得组织公共娱乐活动。

越南共产党将如何宣传阮富仲的执政遗产？党内高层又会如何争夺这些政治遗产？这将会影响未来越南政治继承的接班走向。目前有两个现象显示，党内的权力转移恐将是非常不稳定的态势。

首先，阮富仲的治丧委员会和治丧组委会是两套不同的人马。治丧委员会里由苏林担任主席，成员包括总理范明政（Phạm Minh Chính）、国会主席陈青敏（Trần Thanh Mẫn）等多位中央委员与部长等共计35人。而治丧组委会则由越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梁强（Lương Cường）担任主席，其中亦包含阮富仲的家属代表阮仲长。这样的两套人马似乎呼应了越南内部对于苏林暂代总书记工作的质疑。

其次，是国家主席苏林在阮富仲逝世当天发表了一篇赞颂阮富仲的文章，该文标题为《越共中央总书记阮富仲——杰出的领导人，一生奉献于国家和人民》。这和越南国会主席陈青敏发表的纪念文章《执行阮富仲同志遗愿，国会不断提高活动质量和效率，满足国家发展要求和人民的期望》颇为不同。

苏林在文中赞扬阮富仲为越南社会主义建设、党务工作和国际关系等领域的贡献，主要分为四个面向。第一是建设清廉的越南共产党；第二是阮富仲“始终以人民为中心的理念”，强调党的路线必须反映人民和国家的利益；第三是阮富仲发展具有越南特色的“竹子外交”策略，提升了越南在国际社会的地位；第四是是阮富仲高尚廉洁的人格与作风，为越南共产党人树立模范。

苏林刊发的纪念文章是某种政治宣示：他暂代中央委员会、政治局和书记处的指导工作，是党内同志之中最有可能接收和继承阮富仲政治遗产的人选之一。文章大致可以反映出苏林试图全面接班的三个面向——一是将继续贯彻阮富仲的思想和路线，继续革新越南共产党，并确保党和国家的发展方向不变；二是苏林可能在对党内同志宣告，表明其将继承阮富仲的反腐倡廉精神，进一步巩固其个人的执政基础；第三是他大概率承接阮富仲时代的外交策略，包含与中国关系的紧密及与美国关系的深化等。

但是，党内希望继承阮富仲政治遗产的人并非只有苏林。

阮富仲在担任国会主席期间也有很大程度的改革，包括在他任内越南国会代表的质询制度强化，国会整体运作的能见度不断提升，甚至是在其支持下通过的信任投票制度，让越南国会可以对越南高阶官员，如对政府总理及其部会官员进行施政品质的投票，都是有别于其他共产国家在立法机构监督与制衡上的不同表现。虽然在一党专政的共产体制下，学术研究并不重视国会或立法机构的发展，但是越南人民喜欢看国会追究政府的责任，国会有时甚至会拒绝党关于人事和经济政策的决定，像是否决经济特区法草案或南北高铁案。

国会主席陈青敏的纪念文章则表明其将接续阮富仲对国会的指导思想，加强国会的立法功能、提高立法质量、确保过程公开透明、提升国会监督的质量和效率，并确保国会代表的选举是民主、公平且具合法性。

与苏林文章差异的是，陈青敏的文章更强调了阮富仲的亲民形象以及接收阮富仲在国会发展的遗产，尤其是要“持续阮富仲的遗愿与要求”，不断改进国会的监督活动、加强质询制度并接受选民的意见。从这篇文章的角度来看，阮富仲此前让国会从橡皮图章转变成能够有自己声音存在的论坛与独立行为者，是其重要的政治遗产。国会主席陈青敏透过这篇文章，表达了其在领导国会的道路上，将落实阮富仲总的遗愿，保持国会在越南具有的重要地位。

陈的文章或许也在暗示，而在越南经济不断发展的背景下，需要解决的社会问题也越来越多，国会的工作难度也变得越来越高，需要有一个能协调、平衡各方利益又能是党能控制的人担任国会主席，而陈青敏在国会系统任职多年，其有足够的手腕保持平衡，并确保党的利益和愿望，同时也能允许国会进行辩论和对政策进行审议，基本来看，短时间内国会主席的权力和国会的权利并不会骤然衰退，也难以退回过往的橡皮图章，然长期发展仍有待时间继续观察。

政治继承难题，与欠缺制度化的反腐运动

阮富仲的逝世留下两项未尽之事。首先是阮富仲未能指定接班人就离世，势必将引发越南高层的权力斗争，进而影响政局稳定。即便越南在2026年党代表大会选出新任总书记，是否能和平地进行权力转移恐将值得担忧。而阮富仲在2021年时打破了总书记任期两届的常规，连续执政打破了越南领导人的年龄限制，导致在此之后出现许多因超龄任用问题。加上反腐败运动造成政治局多名高层与可能的接班人选离任，都让越共未能有足够时间培育下一个时代的接班人。

依现的政治局委员名单，越南的接班梯次面临着令人堪忧的处境。目前只有国会主席陈青敏和中央检察委员会主任陈锦秀（Trần Cẩm Tú）可以完成完整的五年任期，并且在第十四次全国代表大会时符合连任年龄（即65岁的法定退休年龄）的条件。而若考量到竞争对手间的权力大小的话，这两位符合条件的候选人恐怕也难敌第一梯次人选的权力。

若撇除这两个人，又可分为三个梯次的接班人选，但是老的太老，恐将又造成破例让制度无法好好被遵循，而年轻的人选则因还未完成相关的历练，呈现不够成熟的态势。

第一梯次是至少连任过两届政治局委员的成员，目前仅剩总理范明政和国家主席苏林，这两个人的年龄分别为67岁和66岁，都超过了法定退休年龄65岁的常规，需要经中央委员会列为特殊情况后才能给予年龄的破例。

第二梯次包括六位将在2026年完成第一个完整任期的委员：国防部长潘文江（Phan Văn Giang）、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梁强、胡志明市市委书记阮文年（Nguyễn Văn Nên）、最高人民法院院长阮和平（Nguyễn Hòa Bình）、中央内政委员会主任潘廷泽（Phan Đình Trạc）和中央理论委员会主席阮春胜（Nguyễn Xuân Thắng）。与第一梯次相似，这六位在2026年1月也都将年满65岁。

第三梯次包括四位在任期中期被补选的新面孔，包括中央祖国阵线主席杜文战（Đỗ Văn Chiến）、中央群众运动委员会主任裴氏明怀（Bùi Thị Minh Hoài）、中央宣教委员会主任阮仲义（Nguyễn Trọng Nghĩa）和中央组织部主任黎明兴（Lê Minh Hưng）。这些人到2026年时都将未满65岁。但需要注意的是，他们到2026年时仍未完成一个完整的政治局委员任期。这样的梯队显示出越南未来总书记与政治局成员的选择恐将面临挑战，尤其是在年龄和任期方面，恐怕到2026年时党中央委员会要有许多考量，或者给予更多的特殊安排。

另一个未尽之事，则是阮富仲的反腐运动不仅欠缺制度化，更揭露了越南政治体系中的严重问题。像是在“张美兰案”里，从中央银行到政府官员皆有涉案，涉及的金额达数百亿美元规模，甚至造成越南房地产和公司债市场崩盘。这些大规模的贪腐案件在官方报导都有所提及，显示出贪腐问题的严重性和普遍性。

阮富仲本人的反腐决心相当强烈，立下了“无禁区、无例外、无包庇”的原则，更将腐败视为是越南共产党生存所面临的威胁，希望可以藉打击贪腐来拢络民心。他的反腐运动除了打破“刑不上大夫”的潜规则外，更推动了“连坐制”的发展，导致多位政治局高层因“未能适当监督下属”而下台。

但是，反腐运动的扩大也意外减少了越南民众对越共执政能力和官员廉洁度的信心。目前看来，阮富仲虽建立了官员退场机制，但腐败问题仍然普遍存在，而且以更为隐密、利用高科技和法规漏洞的方式进行，持续损害着越南人民对党的信任。

后阮富仲时代的经济与外交路线

长达14年的阮富仲时代借由反腐运动恢复越共在人民心中的信心，同时也借由“竹子外交”带领越南融入世界，并透过经济成长建设越南成为现代化国家并创造党的合法性，借此保持越共的统治地位。越南下一代领导人是否有足够的手腕能遵循这一路线，恐怕仍有待观察。

在经济发展上，越南无疑是中美贸易战、全球供应链重组及疫情之下最大的受益者之一，由于中国大陆的封控政策与国际市场的供应失衡的情形，让许多产业链从中国大陆转移到越南，使得越南成为外资分散风险的首选，让越南在2022年时的进出口总额高达高达7325亿美元，创下历史进出口的新高。

但是到了2022年末至2023年初，俄乌战争爆发、全球高通膨、世界经济出现衰退的趋势，都让全球市场的需求降低，造成越南出口额的下降，进而影响进口加工制造业的需求。

若从越南《2021年至2025年社会经济发展计划》来看，政府所设定的5年平均国内生产毛额（GDP）成长率为6.5%至7%，到2025年期待人均 GDP 达4700至5000美元。但是在2021至2023年，实际上的平均 GDP 成长率只有5.21%，2023年的人均 GDP 则为4284美元，要达到整体预期成长的目标，2025年时越南的 GDP 成长必须超过10%，这意味着越南政府势必要推出更具有效率的经济政策才有可能达成。

目前看来，越南整体经济成长的速度呈现放缓态势，主要原因仍然是来自于其投资公共基础设施、支持民营经济以及吸引外资等力道的不足，使得这些要素无法为越南经济成长提供足够的动力。虽说越南也在调整产业结构，将半导体作为重点战略产业，但是回归根本，要发展此一产业，需要越南在公共基础设施和促进民营经济上提供更多支持，包括对电力、水利和电信等设备的投资，以及对高专业人才的培训和税制改革等，才有可能吸引高质量的外资进驻。

另一方面，越南国内一直在讨论遵守经济合作暨发展组织（OECD）的全球税制改革，这项改革将让许多在越南营运的跨国企业必须缴纳15%的最低税率。但是如同上述，越南经济起飞很大部分仰赖外资，因此河内也担心新税制将降低越南对大型跨国企业的吸引力，像是韩国的三星电子（Samsung Electronics）和乐金电子（LG Electronics）、美国晶片业巨擘英特尔（Intel）、德国的博世集团（Bosch）等大型外企，都试图对越南政府施压并要求提供补贴政策。目前国会在第15届第6次会议上，已建议政府应制定关于新投资激励政策的草案，以取代因实施全球最低税负制而取消的租税优惠，借此以稳定投资环境，持续吸引战略投资、大型跨国企业进入到越南，并支持国内企业的发展。

总体来看，在剩下的第十三届和第十四届的未来五年内，越南政府需要有突破性的解决方案才有可能持续推动成长。同时，还需要抓住因美中贸易关系紧张导致许多外资企业转移到越南的机会，尤其随着美国总统大选即将展开，且川普（特朗普）入主白宫的可能性越来越大，越南需要准备好新的经济政策，为全球贸易风险和可能的战略机遇做好准备。

外交路线方面，阮富仲的“竹子外交”远近驰名，所谓“竹子”即是既有弹性，也有风骨。这一外交路线是阮富仲的最大遗产之一。他逝世后，许多与越南友好的国家对他表达了前有未有的悼念，持续着发挥阮富仲所说的越南现在正处在“史无前例的基图（cơ đồ chưa từng có）”的国际地位。

作为教授与学者的阮富仲并没有地缘政治的强人形象，但他凭借慢慢建立的威望却足以与中国和俄罗斯这两个传统伙伴建立紧密的关系，更让现存几个共产国家为其举办吊念。在其逝世后，中共总书记习近平亲自前往越南驻北京大使馆吊唁，并在吊唁簿上写下“沈痛悼念越南人民的杰出领袖、中国人民的伟大朋友阮富仲”，更派出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王沪宁率团参加丧礼，显示中方高度重视中越关系。而俄罗斯总统普丁也在向吊唁电文中提到：“阮富仲作为俄罗斯真正的朋友将永远被俄罗斯铭记，他为莫斯科与河内之间全面战略伙伴关系的建立和发展做出了巨大的个人贡献。我曾有机会多次亲自与这位杰出人士交流，我将永远怀念他”。至于其他的共产国家，如古巴、寮国，都将在国内为阮富仲的逝世举行全国哀悼，期间降半旗并不举行娱乐活动致哀。

另一方面，阮富仲也让越南与西方国家和各种国际组织建立并提升关系，他不仅说服了美国承认他所管理的政体的合法性，更被邀请以国家元首的身分访问白宫，并亲自接待和会见了几位来访的美国总统。在阮富仲任内，越南告别了过去与美国的战争阴影，为双边关系开启了一条充满合作的道路。在其逝世后，美国总统拜登更发表声明，对阮富仲的逝世并对其妻子吴氏敏和越南人民表示“最深切”的哀悼，同时派出美国国务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前往越南到场吊唁，而日韩与欧盟则分别派出前首相菅义伟、国务总理韩德洙（Han Duck-soo）、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波瑞尔（Josep Borrell）等人出席，这都显示着阮富仲的外交遗产将持续带领越南与各国维持着良好且平衡的关系。

升华为阮富仲思想﹖

目前越共官方正在举行为期两天的国葬，越南公众纷纷到场致哀，社群媒体里充满着哀悼阮富仲逝世的文章与评论。官方也在国葬期间释出一系列纪录片，从1989年国际共产世界“苏东波”的接连崩溃谈起，讲到越南共产党对越南的建设，如何在这艰难阶段领导越南走向光明。

越南官方与民间社会之所以大规模公开哀悼阮富仲，根本原因在于在越南人民心中，他是一个“正直且道德”的领导人，他始终坚持自己的社会主义理想和原则，而越南人民集体渴望这样的领导人，并将其描绘成“一个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与“最后一个共产主义者”。

阮富仲曾出版许多专书，每本书的书名都是一句口号，像是对全党、全军、全民的号召，从早期的《关于社会主义和越南社会主义道路的若干理论和实践问题》，展现阮富仲对社会主义本质和核心价值的认知，到中期《坚决持之以恒地反腐败斗争，为党和国家更加廉洁富强作出贡献》，再到谈论马列主义和胡志明思想如何指导党建工作和打击腐败，然后是晚年《建设发展全面现代化的越南竹子外交政策》，都展现了阮富仲对于完善越南社会主义理论、党建工作、反腐败运动及越南外交思想的指导。

正因如此，越南似有将阮富仲的政治遗产拔高到“阮富仲思想”之意。

到目前为止，越南只有“胡志明思想”得到官方的尊崇与认可。但是，近期“阮富仲思想”开始被讨论，并且官方已有一系列的宣传活动，来唤起民众对阮富仲在情感上的连结与敬仰。在国内外，阮富仲被赞扬为是一位杰出的领导人，也有不少诗歌传唱其政绩，甚至在2021年的国会会议上，有国会代表对阮富仲的高龄领导表示无比感动，更认为他是越南民族自信的中心和凝聚力的来源，他在国内更被称作为“伟大的熔炉人”和“北河学者”。

需持续观察的是，目前越南教育体系内只有学习马列主义和胡志明思想，若开始纳入阮富仲的思想，则将可能是越南官方转化并升华其理念的第一步。其次是在政策实施上，他的继承人是否持续阮富仲的政策，让他的理念在现实社会中持续发展。

无论如何，阮富仲的逝世都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不论未来是苏林站稳脚跟，还是出现新面孔的继承人，都将难以超越阮富仲在党内的地位，难以超越他在越南人心中受国内外爱戴且拥有高尚风骨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