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丽君:民众的“现身”——香港如何在帝国博弈间寻找城市自主

这本书的焦点虽然是雨伞运动,但书中提出关于香港的问题,不但没有过期,背后的困局与引申的对峙却越来越难以拆解。
2014年11月18日香港金钟,一个女人走在金钟示威者占领的马路上。

收到“《端传媒》X Society for Hong Kong Studies ”栏目编辑约稿,希望我可以介绍一下自己新近出版的雨伞运动著作(Pang Laikwan, The Appearing Demos: Hong Kong During and After the Umbrella Movement (Ann Arbor: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2020).)。我的写作初衷很简单:2014年的我,很想理清雨伞运动是什么,结果写了四年也写得含混结巴,却因为身在越来越无章和郁闷的香港社会中,觉得这种写作很沮丧,还是要告一个段落。书稿送审后,收到三位匿名评审的评语,总的来说都很正面鼓舞。但其中一位评者问道:已经出版关于雨伞运动的学术讨论何其多,这本书是否已经明日黄花?

我记得曾跟研究生说过,学术一定要滞后,否则没法超前。作为老师,我当然可以讲得铿锵;但作为一位学术生产者,在疾如旋踵的学术潮流当中,要根据自己的兴趣、步伐和能力研究自己关心的问题,其实是一件越来越困难的工作。

“民众”当然是民主的主角,主角出场了,故事才刚开始。但对于这个主角,我最有兴趣的不是她是谁,而是其不断转变的状态。对于这本书,“出现”才是最重要的概念。

书稿送审是2018年中,出版是2020年初,对美国大学出版社而言,速度已经很快。可是,这段期间,香港社会“来回地狱又折返人间”了几次,中间我也不断问自己,这本书究竟意义何在。到了今天再看这本书,我又不得不自我安慰地说,学术的滞后原来真的很重要。这本书的焦点虽然是雨伞运动,但书中提出关于香港的问题,不但没有过期,背后的困局与引申的对峙却越来越难以拆解。雨伞运动留下的思考,可能要经过一些岁月的洗礼和参与者的历练,才可以慢慢把握。这本书能消化的其实依然很小,但最重要的是我们先不要忘记。

这本书收录了我一些杂乱的思考,基本上可以笼统分有三条主线:人本上,我想问民主是什么;空间上,我关心共居这个概念;时间上,我想探讨今天我们的政治参与跟社会的过去与未来有什么关系。本书命名 Appearing Demos ——“出现中的民众”,中间其实也包含了这三方面的探索。“民众”当然是民主的主角,主角出场了,故事才刚开始。但对于这个主角,我最有兴趣的不是她是谁,而是其不断转变的状态。对于这本书,“出现”才是最重要的概念。

《民现:在后占领时代思考城市民主》

作者:彭丽君

翻译:李祖乔

出版社:手民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05-01

民众不是瓦解、不是消失,而是出现

相对布朗所描叙的民主瓦解,和阿巴斯所提出的香港消失,我希望本书写的香港民主,是处在一种挣扎萌芽的状态。

在2015年,美国政治学家云迪布朗(Wendy Brown)出版了一本比较有影响力的书,名为《民众的瓦解》(Wendy Brown, Undoing the Demos: Neoliberalism’s Stealth Revolution (New York: Zone Books, 2015).),她指出,新自由主义把个人从民众中一个一个分割开来,以不同的经济和法律逻辑去瓦解社群和政治,也清空民主。布朗展示了新自由主义如何把市场的框架扩散,再施行到所有社会领域中,全面地把人类配置成市场的行动者。布朗的理论跟香港既息息相关、又截然不同:香港是全球一个最重要的新自由主义城市,但也孕育了热切投身民主的新世代,我希望通过“出现”去反思“瓦解”,一方面继续正视新自由主义的问题,但另一方面,对香港而言,我乐观的相信民主还是有希望的。

另外,当年还在港大教书的学者阿巴斯,在1997年出版了一本关于香港的书,其中的主要概念是“消失中的政治”(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希望表达一种处于出现和消失之间的文化身份(Ackbar Abbas, Hong Kong: Culture and the Politics of Disappearance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7).)。他指出,香港的文化身份在八十年代因为九七问题而出现,是一种因为恐惧消失所以存在的状态,而这种文化注定在消失的过程中挣扎徘徊。这本书到了今天依然是外国朋友研究香港文化的主要入门读本。但我总觉得大家通过“消失”这个概念去了解香港文化会有缺失,因为香港很多朋友正在做的各种不同工作,目的正是希望能够持久地建立这地文化,伞运中的各种文化活动就是最好例子。

相对布朗所描叙的民主瓦解,和阿巴斯所提出的香港消失,我希望本书写的香港民主,是处在一种挣扎萌芽的状态,而这个分析框架,也受益于阿伦特(Hannah Arendt)的一个重要核心思想 ——“出现 ”(appearance),这概念由现象学发展出来,指的是政治参与一定要以自主个体的姿态现身,在公共现场被人看见,也看见别人,这样才可以筑构既多元又平等的政治空间。政治行动者通过协商、讨论、自我表达和互相理解,进而形成公共的政治意识。这概念是本书一个基本框架,可以形容伞运,更可以表达新一代香港人对政治的看法。

对于这本书而言,“出现”这个概念不单描述城市居民的政治参与,我更希望通过它来解释这些行动的意义。行动者从私人空间走到公共领域,面对的正是一个未知的将来。如果我们都能辨识自己带进政治界的因缘和恩怨,老实地在一个平等公开的领域中对质和合作,我们或许可以活出一个更美好的共果来。这是政治生活中最高尚的层次,也可能是这本书最“离地”的妄想。

城市与边界

但是,我也相信边界,没有边界就无法想象民主。

民众现身也需要舞台—— 无论对雨伞运动或反修例运动,主角的表演场地都是香港的街头﹑公园或商场,当中通过示威者和居民间的互动,大家在社区中的穿梭、停顿和走位,让人和空间的互相定义,也引申大家对这个“城市”的新感觉和解读。我尤其觉得伞运的聚众经验,可以让我们重新面对香港作为城市的历史和将来,人来人往不单是这个地方的特色,更构成我们日常生活的质感。居民和居住地互相建筑,大家在中间也发展出社群的共居状态。城市没有很多国族的包袱,居民不用受制于血缘论等集体主义的迷思,我也深信,市民比国民更能够明白权利和自由的复杂关系。领会缘聚缘散,我们可以走更长的路。

但是,我也相信边界,没有边界就无法想象民主。虽然人来人往,城市也有其边界。香港是一个全球城市,也是一个处在帝国边缘的城邦。城邦是西方民主想象的源头,这种想象孕育了丰富的西方民主思想。可是,历史中出现过的众多城邦,根本没有一个能够真正自主于旁边的帝国权力覆盖,也不能在帝国与帝国之间的竞争中独善其身。这正是香港的历史,回归没有改变这个地缘政治格局,反而中国和西方的关系在近年越来越绷紧,尤其是一场全球瘟疫之后,无论是经济上或意识形态上,香港也只会在中西对立中更被挤压,而固有在城市居民之间的矛盾,也可能被拉扯得更激烈。香港如何在帝国的博弈之间寻找自主,可能是我们能够带给世界的一种最具创意的启示。

我一直不大愿意背负学科框架,总希望做学问可以随心一点,路走到那里算那里。这几年的香港,似乎也是这样。我受阿伦特的影响,认为政治参与不是为了实现一个社会蓝图,我们不应用一个功利的角度看民主参与,但没有蓝图不等于我们就没有想象。香港过去几年,很多人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每走一步也好像是最后一步。如果香港这个城市不是步向死亡而还是正在“出现”中,我们或许可以对不安和惧怕多一点宽容,也让自己多一点休息、整合、再出发。

多谢李祖乔的翻译,高俊杰的校对,以及手民出版社的编辑,本书的中文版已在五月底面世。

(彭丽君,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教授)

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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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彭教授這篇感想何縱放在《端》的深度欄目?作為學者,觀點太隨意了吧!究竟文章貫穿指出的”民主”是誰的民主?特別是教授指出,這種民主還是要有邊界想像才可能?邊界與她所指的民主,關係是什麼?意味著港獨才有民主嗎?那所謂”民現”也是可笑的,請問彭教授,如你描述,那些舉美旗,行私刑的群眾,是否體現你所講的,”在公共現場被人看見,也看見別人” “多元又平等的政治”

  2. 彭无法面对的是 香港所谓的”革命“就是希望回到一种新自由主义统治的状态 或者说香港”民主“的达成就是需要透过一场新自由主义的”革命“去实现 而她接受的理论训练又让她无法真正说明这一点 因为太尴尬了——比如,appearence这样的概念,首先就是针对新自由主义和资本主义的”现身“,包括Butler的”聚集“ 以及彭强调的”民众“ 这个词已经无限接近Negri和Hardt的multitude了 但她肯定不敢用原词 只能用另一个词去套用和伪装在这个语境里 因为”诸众“以及其他概念里都包含着一个激进左翼的、甚至是共产主义的内在平面 这就是为什么她注定失语 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拿起什么武器来战斗以及和谁战斗——总不能承认自己是”左胶“吧 所以我们看到香港的“革命者”打着美国国旗英国国旗为殖民主义招魂 这种纯粹功利的“有奶就是娘”的策略心态 如何能拔高到”民众的诞生“?我觉得还是用右翼的民族主义来解释比较合理 所以别乱用革命 我倒是希望香港发生的事情真正超越民族国家的框架 既反对中国威权也有反对新自由主义的自觉 走向真正的革命甚至无政府主义 但是目前看 即便是知识分子 即便是深受西方”左胶“理论影响的学者 都开始站到川普一边 走向了狭隘的民粹化的身份政治 脑子真的是坏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