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切顺利,9月6日,原本是今年香港立法会选举的投票日,市民会早早出门排队投票,建制派要用尽全力挽救选情,而在民主派与本土派之间,该有一番空前激烈的竞争。但《港区国安法》6月30日通过,当晚即生效。之后港府先后宣布大批民主派立法会候选人提名无效,并在7月31日宣布因 COVID-19 疫情选举要延后1年。于是在9月6日这天,取而代之的是没有获得警方批准的九龙大游行,诉求是反对政府押后选举,以及关注涉嫌偷渡而在内地被捕的12名香港人的人身权利。
当日警方至少拘捕289人,包括一名新巴司机,他因怀疑向警察鸣笛而被截停。被捕时,司机脸上戴著一副猪嘴面罩,隔著巴士的茶色玻璃,粉红色滤罐赫然可见。这是去年反修例运动中抗争者最标配的装备。司机随后被捕,警方称他涉嫌藏有攻击性武器“士巴拿”及“螺丝批”,并于9月10日以“不小心驾驶”罪名落案起诉。
“我感觉到警察的恐惧,明显捉他不是因为士巴拿,是因为他驾驶著大巴士,又带著个防毒面罩,他们最怕的可能是司机的那个面罩。”香港中文大学文化及宗教研究系的彭丽君教授,并不认为民间的抗争气氛和运动动能被国安法打沉了,“可以说(运动现在)是被压制了,但其实什么时候、用什么面目再出来也不知道。”
彭丽君教授的新书《民现:在占领时代思考城市民主》,在今年5月被翻译成中文出版,现在的副标题为译者李祖乔博士由英文版的“雨伞运动及之后的香港”更换而来。书中分析的是雨伞运动的经验,但李祖乔认为并没有过时,“讨论的还是一些关于民主、主权和文化等理论性的概念⋯⋯既是拒绝遗忘,又不是抱著事件不放,而是把运动产生的能量转化成一些有待实现的视野。”
“有待实现的视野”,指的是香港共同体该如何平等、多元地建立,以及香港是否可作为一个城邦与国家分享主权。在不少人眼中,前者曾经存在一时,后者如今则空间近无。彭丽君自称向来乐观,却也认为现在比起写书的时候情况更差了:“一是对中国信任的失落,另一个是对香港政府崩坏的痛心⋯⋯世界看到的香港某程度是一个很简单的反极权,其实在香港里面又有很多不同层次的挣扎”。
她认为香港的“高度自治”能否继续,很大程度要看中国有没有能力去了解自己某程度上也是一个集合体。中国领导人说“我的国家代表民众”、“我做每件事都是为了这14亿人” ——动不动就说和这14亿人过不去,但“民”到底在哪里呢?彭丽君质问。
“民众的出现”是她首先在书中提出的概念,但她不想把“民众”仅仅视为“被压迫者”,而是一群互相争论、尝试治理自己的人民;她把民主视为一个永远在进行中的“过程”,一个民众互相治理、而又不屈从于对方的过程。
她又讨论“城邦”与“共治”,希望探讨可否把民主从对国家主权或民族统一的追求里脱离出来,把城市视为一个实践民主的场地。她同样不同意历史人类学家傅柯,把“主权”视为压制性的力量,反视其为多元的民主能量,人们管治自我,也跟别人分享权力。
香港的民主抗争运动一度凸显了这些价值,但行至今日,要如何继续开放和多元,其实可圈可点。彭丽君用“部落”形容不同的政治阵营,认为走出自己的“部落”,看看别人的“部落”,更多地看到这个世界的复杂性,是重要的:“如果我们真能做到这种连接,而不是把别人看成工具,香港这个共同体可以走很远的路。”而无论如何,香港的民主不是照抄任何国家的民主经验,不是美国的、不是韩国的,而是在自己的脉络里追求的民主。
“我们如何自己先不放弃,不要让统治者的权力越来越大,侵蚀到民间的每个角落。可幸的是,香港一向都有一个很强的公民社会,有一个很强烈的专业精神(professionalism),这些能否捉紧,就靠我们自己了。 ”
如果要探讨“希望”的来源,她相信,一定是在民间。
端=端传媒
彭=彭丽君
城邦
端:我们先谈谈书里你提到的一个概念,城邦。你认为所谓城邦不是一个城市形态上的概念,而是一种多层级的民主模式,更接近一种“政体”。在香港,陈云2011年提出的《香港城邦论》曾经引发很多讨论。你会如何理解这种主张?之后又有梁颂恒的“民族论”,你对“城邦”的理解,和他们的区别在哪里?
彭:我想“城邦论”已经说得比较清楚。陈云说,中国华夏最精致的东西,香港可以保留,(香港还)可以取得西方社会最好的东西。香港兼得了东西方文化的精粹,有一天将它们发扬光大,令整个华夏民族都可以复兴。
我自己希望用一个相反的思路来看城邦:城邦应该是所谓帝国的边缘。其实希腊的城邦很早已经消失,这些古典的城邦留下来的遗产主要有两项,就是民主与连接。但所谓的民主其实比较虚,因为大部分的古典城邦都没有真正的民主,只是雅典的政治模式成为了西方民主思想的源头。
反而连接才是城邦最重要的特色,这也成为继之而起的港口城市(port city)的内核,这种与世界的连接也奠定这些港口城市的相对自由自主。因为它做交易的关系,这些地方有自己的教育水准、有丰盛的生活。但它永远都会是在帝国的侧边,在帝国内外游走,还会作为不同帝国中间的桥梁,但亦可能是不同帝国中间的磨心(注:粤语,指摩擦点)。永远都在一个很流动的世界里面,做生意,建立自己不稳定的共同体。
千年来这些世界城市其实都有自己的历史,长长短短,有很多都是很快就衰落。古典城邦消失后,港口城市上场,重要的港口城市通常都有非常复杂的历史,会成为不同的帝国和国家势力的争夺点,都是不断被占领,交易却不断。
香港会不会有机会去到某一个位置,当世界格局转变的时候被牺牲呢,是有可能的。尤其是中国和美国之间,不知道有怎么的去向,香港如果夹在中间的话,可能很快被边缘化(edge out)。但这件事真的要发生的话也不是一两天的。所以我唯有希望,香港能坚持住这样的状态,香港要建立的民主也希望可以在这个状态之下(建立),所以这个民主不会是韩国的民主。韩国是一个单一族群的国家,所以他们建立民主的路,情感关系、世界格局、朝韩国家分裂等,这些东西都跟香港很不同。我们可以怎样呢?其实民主也可以在这样流动的状态里面发生,香港也可以继续做一个城市应该要做的事。
端:我们的确是深陷于现代国家体系之中。在你看来,城市应该要做的东西是什么?
彭:边界贸易、人流很多、货流很多、ideas会有很多、会很多变,人来人往,带入的东西不同,亦都会带走一些东西,城市的个性和民族国家不同。如果我们的民主可以在这种状态中开展,香港可以是一个开放和多元的地方,但这种流动性也不利建立任何单一的政治思想,继续乱哄哄,这也是一种很有生命力的状态。
所以香港是可以跳出现代国家体系的状态的,如果你用比较乐观的看法的话。因为香港不是一个国家,是国家的一个城市,但香港这个城市不是在国家里面,而是国家外面。这个逻辑有自己的历史。那会否发展到一个属于这个地方的民主制度呢?这是我一个最大的希望。
端:在书中,你提到城邦比较重要的一点是要去“分享主权”。现代社会中,提到分享主权,人们往往会想到欧盟的实践。但欧盟在疫情中也被很多人批评,一些观点认为“欧洲精神”出了问题,那种“超世界”的理念本身是“不可行”的;也有观点觉得这正正说明欧盟没有主权,没有民主的授权,是靠官僚维持这一套的运作。这些围绕主权和超主权的讨论,对香港有什么启示?
彭:欧盟是一个非常庞大的体系,欧盟的建立,是通过各个成员国互相建立一套在国家以上的集权再分权,即是自己国家有自己的主权,也希望可以分享一些权力出去,在国家以外一起运作。可以想象一定是“一镬泡”(粤语,一锅子水泡,比喻事情一塌糊涂)。当年能够成事,其实是一件很感动的事,欧洲的人自己都觉得很惊讶。因为欧洲打仗打了几百年,他们的民族、国界、语言、文化都混得很乱,恩仇都很深。
所以欧盟的出现,一定要有很多协商、有很多官僚,否则就运作不了,至于它能否继续维持,就要靠欧洲人自己的智慧了。现在未解散已经很好了,另一个例子是美国,美国是联邦制(federation),下面有州政府,他们亦确实某程度做到这样的状态。州政府本身亦有一些自己的主权,联邦政府也有主权, 建立了美国。
香港的所谓高度自治能否继续发展,很大程度看中国有没有能力去了解自己某程度上也是一个集合体(assemble)。宋朝的时候很小,唐朝和元朝很大,明朝很小,清又很大。当中有很多民族关系,有很多不同的制度在运行。宋和唐不同,唐和元和清又不同,虽然他们都是幅员广大,但他们的系统也很不同。 就要看中国政府或人民有没有这样的智慧,认识到不是每件事都是“自古以来”,而所谓的“古”根本在不停演变中。
建立一套体系一定有很多松紧张弛的动力关系,“一锤定音”可能只带来很短暂的凝固。但中国现在是越收越紧,而主权这概念被描述得越来越神圣。主权是一个欧洲话语,当中有非常复杂的历史和张力,被中国挪用后再加上自己的历史逻辑,例如儒家的道统和天下观,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但西方现代主权一个最重要的元素是“主权在民”,那在中国,民在哪里呢?没有民的参与和授权,如何支持“国家代表民众”、“党的利益代表14亿人的利益”这些话语?动不动就说上“和14亿人过不去”这些话,把对话空间压缩到那么紧,令事情没办法开展。就像下棋,永远没有活棋可以让大家走。
端:历史或现实中,你能想到什么城邦和大国分享权力的例子吗?
彭:古典城邦和现代的城市很不同,后者一定要在民族国家下生存,新加坡是一个国家。香港是一个特例,我们就用一个特例的方法去看待香港。
端:你认为城邦的另一个特点是“共居”。 书里用2014年的雨伞运动来举例,比如社区里面的乒乓球桌也可以“有倾有讲”(有商有量)。 在经历了反修例运动、《港区国安法》出台之后,你对这条社会路径是否还有信心?
彭:现在真的很难,因为不单止是国安法,现在的限聚令,只能四人或者二人,要如何共居呢。要整活社区估计要等疫情过后,但疫情过后政府会否把“例外状态”恒常化呢?这是全世界也在问的问题。现在很多人因为疫情而与人隔绝的状态,就真的不是很健康。
我在书中提出的共居有两个层次,社会性的和政治性的,前者是不同的人在一起生活,后者是大家一起参与政治讨论和实践。反修例的状况和之前我们说占领其实很不同, 因为占领的时候,是一些有政治共识的人一起住,基本可以开展政治性的共居关系,但在反修例运动,没有占领区,我们必须回到自己的社区,其实是由不同的政治部落的人组成,首先的社会共居都变得很困难,更遑论政治共居了。
反修例运动的时候,社区有很紧张的关系,除了警民关系很糟糕外,还有很多蓝黄矛盾,很多仇恨,如何共居呢?例如连侬墙,黄丝通常觉得它是一种团结的象征,但相比之前的占领区只有黄丝,反修例时期的连侬墙在各个社区出现,大家都会经过,张力很大,它承载了很激烈的爱与恨,恩与怨,大家如何在这种状态下生活呢?其实难度很高。
一些悲剧发生了,例如将军澳连侬墙斩人案,被斩女事主到今天还承受很多伤痛和压力。但在一些连侬墙上,黄蓝两方确实很不情愿地建立了一些共识,例如你什么时候贴、怎样贴,你撕我贴?抑或我走过的时候表现出的愤怒和不齿?可能会有很多争执,但很多时候去到某些位置大家懂得放手。可能街坊互相责骂,之后也许有其他人劝诉,有时候各自回归自己的生活,有时候就大打出手,有时怀恨在心。
可幸的是,在社区里也很多人慢慢学会了如何与不同政治思考的人一起相处。日常中我们见到很多冲突,争论后大家学会解散,解散后第二天再争论,到慢慢去建立一些界线,可能会继续有某程度上的沟通,有时不行,准备要打架的时候,又学会放手,学习怎样和对方一起生存,这是最困难的,但也是民主的真谛。
端:在反修例运动中不少人观察到,一开始的时候示威者们更多会协商,比如在前线的时候要冲还是不要冲,对“蓝丝”或其他路人的采取何种态度。但到运动后期,不少人担心的是这套机制似乎失控了,出现了“私了”,甚至说可能未必会有人出来阻止,或者有人阻止也不是很有效。
彭:这是一个民主实践很重要的问题,就是我们对群众的信任可以去到哪里。中大(之战)也很明显,自治的那几天就是最明显。从一开始校内和校外的朋友已经争吵得很厉害,外面的人要说要烧掉学生会,学生会的人说那我没有话说了。可幸的是大家的沟通没有停止,虽然很多地方都沟通不到,但其实有些东西是建立了共识,但可能不是可以讲、可以写的守则。可能是一些东西说了很久,我讲了十句你听到一句,你说一百句我听到五句。
端:从1997年以来,港人一直会认为国家协商权力是可行的,至少是可以讨论的。但2014年雨伞运动之后,中央开始提出“全面管治权”,这个协商的理想空间到现在似乎会更加小。
彭:香港在学习建立自己的共同体,奶茶联盟也可以是一个共同体,我当然希望中港之间也有一个共同体,但这个愿望越来越虚无缥缈。中国的权力核心非常封闭,内斗非常严重,中间发生什么是我们无从得知。香港的前途被置在这样一种权力体制下确实让我们痛心和愤怒,但愤怒过后还是要生活,我们还是要关心身边的人。
现在的情势看,确实是悲观的,中国的内部权力似乎越握越紧,没有人可以挑战,哪怕只是提出异议。在今天的政治形势,若要期望中国政权去放过香港,其实是很难的,但香港能否自己造就一些空间,继续保留自己的个性,我觉得暂时看上去还是可以的。
端:从哪里可以看到你所说的这种希望呢?
彭:其实都是民间。就好像现在说国安法下来了,我们如何自己先不放弃,不要让统治者的权力越来越大,侵蚀到民间的每个角落。可幸的是,香港一向都有一个很强的公民社会,有一个很强烈的专业精神(professionalism),这些能否捉紧,就靠我们自己了。
历史的观看
端:香港一直是一个有政治经济实体但没有主权的地方,甚至按照你的说法,香港的“主权”很多,是“共治”的状态。而另一方面,香港历史有一些既定的讲法,比如说香港本身是一个小渔村,在中西方冷战中是很重要的一环,回归之前和之后如何在中西之间发展起来;去年端采访李家翘、蔡俊威教授时,他认为香港是“无数条线交汇的一个点”,要从历史上找到香港的自治或自主性,相当于重建历史观看的视角——本身是看你在大国中间的位置,现在是看自己的位置。人们有时会迷失于怎样去看香港的历史问题上。你怎么处理这种对历史“本源”的追寻或论述?
彭:历史是很重要的。如果我们只看今天,环顾全世界的政治状态,其实都有相似的地方。尤其是2019年到现在,这两年,很多地方都有不同种类的抗争。但若我们细看每一个抗争又很不同,尤其是当中的历史脉络。可能有些很大的东西在牵引,像 David Harvey(大卫哈维,国际前沿社会理论家)所讲的帝国主义、新自由主义,又或者全球化的适得其反等等。但细看每个地方的历史轨迹都很不同,如果多一点理解人民不同的经历,你就可以多明白一点,他们在这个时刻,在挣扎些什么,而他们将会面对的可能性和香港又很不同。
历史是一个很迷人的东西,我很喜欢本雅明(Walter Banjamin)的历史观。他其实是不断在写历史,但他是在寻找历史的失败,是(在找)一些闸门。他觉得历史中不同的人都在行动和工作,在寻找出路,但一些门在不同的位置被闸下,(使得我们看到的历史)好像只有一条路出来;其实是因为很多门都闸下,所以我们见到的历史其实是很小、很单一和很少可能性,各种可能性在以前已经闸下。
所以要看那些 moment 其实很难,因为已经闸下,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很多人曾经在想很多东西,但做不到。而我们作为历史的阅读者就要去找回一些可能性,也就是寻找历史的死亡和开端。死亡和开端某程度上是同一件事来的,如果我们可以把已经关了的门重新开启,每一度门都是一个全新的将来,全新的世界。
阿伦特描写本雅明,就说他是一个捡拾珍珠的人,他会跳下水里找回珍珠。那些珍珠可能只是一些糟粕、一些肮脏的东西,给一只蚌吃掉了,变成了珍珠,他就把这些珍珠找出来。有趣的地方是我们怎样把它找出来,和怎样去将一些死了的东西变回活的东西,变成我们对将来的期盼。历史可以是怎样,其实正如我们看将来是怎样一样,无穷无尽。
相反,很多政权和当权者在重构大历史的时候,总是在选择他想说的东西,成为那条所谓的主流(mainstream),再成为一个权威论述(authoritative narrative)。所以我很欣赏和感谢那些不断在主流以外说不同故事的朋友,他们让历史活过来。
“民众的现身”
端:你用“民众的现身”总结香港的状态,认为从伞运到反修例运动,两次突然发生的事件改变了香港这个城市,发展出一种民众的现身状态。比如你认为除了上街抗议的政治行动之外,还有一个社会群体乃至社区出现。比如出现了辩论、合作、“各自爬山”的观点,等等。但很多人也会问,2014年到如今的这两次运动现在都有些沉寂(die down)。你认为这种动能会持续下去吗?“民众的出现”会否消失?
彭:我想到最近看到的一个细节。9月6日游行的时候,有警察捉了一位巴士司机。我感觉到警察的恐惧,明显捉他不是因为士巴拿(粤语,螺丝批,螺丝起子),是因为他驾驶著大巴士,又带著个防毒面罩,他们最怕的可能是司机的那个面罩。一个面罩还是有很大的能量,要出动这么多警察。
可以说(运动现在)是被压制了,但其实什么时候、用什么面目再出来也不知道。对香港普通市民来说,很可能觉得这个面罩并没有什么,但对于政权是一个很大的恐惧。
其实香港已经很厉害了。我们对本土有很大的承诺与献身,对黄色经济圈、香港的手足之情。我不觉得这件事会很快消失。
反而我觉得需要做得更多的,是将这种对自己地方的感情投入放大一点,或者多看一点连结。例如之前白罗斯(Belarus)的事,很多人都会在 Facebook 上转发 Belarus 的抗争。这件事情是好事来的,可以在别人的痛苦上看见自己的痛苦,又或者通过自己的痛苦去经历别人的痛苦。这对于自己困在自己的情感里,是很大的跳跃,是一个同理心(empathy)。
如果有这个同理心,无论你处理自己的问题,或所谓敌我关系、简单如家里所谓的黄蓝对立,同理心可以帮我们离开自己或自己的“部落”(tribe),看看别人的部落发生什么事。如果我们真能做到这种连接,而不是把别人看成工具,香港这个共同体可以走很远的路。
端:民众的出现是等于民主的出现吗,还是有些微的区别?人们很难避免去问:民主和自治怎样可以不变成民粹和排外?当然,民粹是一个中性词,很多误用都是贬义。
彭:如果用阿伦特的话,民众需要一个现身的空间,就是有一班人愿意放下自己个人或私人或社会关系,进入这个政治空间,然后互相去讨论、一起去为一个地方做一些事。对她来说,这是最低也是最高层次的民主,因为这群人进入一个公共空间去讨论公共的事,所以这群人已经成为自己的主人。
民粹是一个永恒的问题。譬如整个共产革命,由列宁开始,都已经在问,我究竟信不信得过自己的人民。对列宁来说,在无产阶级专政之上,一代要有共产党的带领,党一定是 avant-garde,即是前卫的、带领群众的,而不被群众带著走,因为群众有很多私心,或一定会发生争拗甚至冲突,所以一定要有党。党理应可以反映和整理这些群众最重要的需要,再回来给予群众最好的东西。
到了中国共产党,把苏联的“无产阶级专政”变成中国的“人民民主专政”,再加上“群众路线”,其实已经加强了民众在革命上的领导部分。但民上面还是有一个党,因为党始终不能相信人民,觉得人民需要领导。
我们在历史上也确实见过很多,由法国大革命开始,如果由得众多的人想怎样就怎样,对文明(civilisation)会带来很大破坏。我们必须坐下来讨论各人的权力和义务,这就是政治。所以其实“相信人可以到什么程度”(to what extent we can trust people),是一个永恒的政治问题。
端:既然这是一个永远都不可以解决的问题,你觉得人心中是否需要有一条“界线”?你如何看香港目前的这个趋势?
彭:很多政治理论都在探讨有关问题,由霍布斯(Hobbes)讲 Leviathan(利维坦)开始已经在问这个问题:就是人是信不过的,必须把个人的自由放到政府的手上,但这又会变成专制,不论右翼还是左翼都会。
其实过去一年看见,香港出现很多问题,但总的来说,香港比世界很多地方踏出了更大的可能性。2019是一个很大的挫折,但香港某程度上已经很自律,如果这样去诠释的话,已经是“还想怎样呢”。
香港的共同体还在流动
端:文化人类学家阿巴斯(Arbas)曾经说香港的文化属性是“消失”,所有东西都在消失;还有一个概念叫做“民主的瓦解”,认为自由主义下每个人被分割成原子或消费者,而不是生产者的姿态。但今天很多人又觉得香港形成了一个“共同体”的身份,你对民众的出现的论述,是否不同于这两种判断?
彭:其实我是一个比较乐观的人,所以对世界还是抱有希望。 但明显香港很多东西现在是向下跌的,不知道跌到什么时候,又不知道可以到多低。
端:所以你不同意阿巴斯的“消失论”和“瓦解的民主”?你会如何评价香港现在所谓的共同体?
彭:我希望从长远的历史角度来看,香港这个共同体不会消失。
我们这些“左胶”当然希望这个共同体可以越来越包容。我们明显见到抗争主体,对于很多少数族裔、对于不同性别倾向、不同阶级和背景的人多了接纳。有朋友说过,在抗争的街上看见穿黑衣(black bloc)的男生拖著手。我想如果他放下面罩,在普通的日子,在同一条街上,就不一定会在街上拖著手,但在抗争的状态里,这个共同体的包容性可以很强。
少数族裔也是,他们通过参与这些抗争活动找到自己、及(自己)对这个地方的关系。所以“他者”是很模糊的、流动的。也有一些人,觉得自己的身份在运动的发展中越来越被边缘化,也是令人沮丧的。身份认同其实是一个很流动的东西,个人和群体的关系其实很细腻多变。所谓的共同体是一支双刃剑,对人的伤害也可以很深。
端:有一种批评认为人们现时情感大过理性。在政治行动中,情绪是否是不可避免的?
彭:过去一年大家的情绪真的很多。有时候我也会问为什么大家都会这么激动呢!(点解会咁激呢大家都?)我们常常以为男人很中性没感情,女人有很多情感,但在很多政治事件中,这个状态是倒转的,很多时候最大的情感是由那些“佬”发出的。可以看见情感一直在男性里面有,但他们用不同的方法表达,有不同的地方去发泄。
端:有一种心态是认为香港本身是从一个很自由的地方跌落,所以所有在面临的东西,对人们都是新的,就会有这些非常强烈的起伏。
彭:其实经历这几年的挣扎,很多香港人看世界多了一个层次,里面有更多回转的空间,是好事。
端:但很多人会说,大家本身不需要有这么多 suffer,应该可以在自由的世界自由的说话。
彭:权力(power)是永远存在的,在任何地方,自由或不自由的世界,都会这样。这个复杂性在任何地方都会出现。在欧美,他们有选票的地方都一样会痛苦,因为他们不一定相信另外一边的人。
私域与公域非截然分明
端:总结来说,你的这本新书的问题意识是:香港要如何建立一个共同体?如何保持参与其中的平等和多元?目前为止,你有更多答案了吗?
彭:现在比写书的时候更难了。尤其是现在种种的秋后算账都让人很气愤和气馁⋯⋯所以这本书出来的时候我心里很折腾,觉得讲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现在没有很多人骂这本书我已经觉得很好了。某程度我知道这本书有很离地的地方,但它确实代表我曲折的思考。阿伦特年轻的时候很不齿哲学,觉得那些只在思考不行动的思想家没有用,但在她的后期著作中,她重新拥抱思想的重要性。我没有她的折返,可能因为我的行动能力真的很低,想来想去。
端:你和阿伦特的对话之后,在思想和行动之间,有哪些不同或新的发现吗?
彭:最大的挣扎是身份。我明白为什么阿伦特想我们丢下一些自己本身的生物性的(biological)和社会性(social)的身份,去进入一个政治空间,但这是不可能的。 我们一定会带著一些感情、私利、一些 frustration 进入公共空间,再将很多东西带回自己的私生活。
阿伦特会觉得这是很不健康的, 私生活就是私生活,你和身边的家人朋友应该要有自己的情感空间,然后政治生活应该归入政治空间,希望可以分开。这是很理想的,某程度上我非常赞同,但大部分的普通人真的做不到。很明显香港和全世界都做不到。当真的做不到时,如何同一时间去保持边界(keep boundaries)、保有意识(keep awareness),同时接受(accept)这些东西互相进出,而不会淹没(overwhelmed)我们自己的日常生活,是很困难的,需要更加大的自由、尊重和勇气。
我明白,当你看到很多人将个人愤怒带入公共,又将公共的愤怒带入个人,会觉得是非常之不健康,对于社会、个人都很不健康。但又可以怎样呢,因为这是人性的一部分。简单来说所有人都是生活在各种两难中,要去找自己的位置,谈何容易。人的智慧就是如此一点一滴累积的吧!
(实习生黎恺盈对本文亦有贡献)
我第一次看到AT等人的言論是覺得很不爽的,會有反駁的慾望,不過看久了,就特別有一種看猴子表演滑稽喜劇的感覺。
個人是覺得,一旦清楚得知道這幾個帳號就是怎樣的發言風格,就很容易讓自己進入一種欣賞他們表演的狀態。或許大家不必對他們有這麼多情緒,也不必批評他們五毛小粉紅什麼的,畢竟,習慣閱讀端,習慣這種輿論生態的我們,可能也的確不常會看見他們這種發言。
@端傳媒小編 討論區中我們都經常討論五毛、小粉紅及自乾五言論及操作問題,未知端是否有興趣以此為題作深度報道?是否真能收到5毛(還是1毛?聽說好像降價了)、如何組織、如何操作等等。相信有很多端友都有興趣(起碼就我而言)。屆時就可名正言順訪問腦癱、ATTTTT及老大哥看你等人。(上述意見十分認真,請別作反諷文看。)
網評員你複製貼上了這麼多字 有沒有五毛收入呢
下去吧這裏的人都把你手腳看穿了
本人强烈支持国安法出台,现在走在街上,再也看不到乌七八糟的暴徒了,也看不到天天针对大陆人的暴力了,天天上下班都很开心:)
第一、国安法是回归之前就定下来要补充的,是港人自己矫情,拖二十几年不立法,香港人总说普选是中央欠港人的,那国安法一样也是港人欠北京的,从去年的暴乱来看,一堆堆的反对派跑去跟英美势力勾结,反而证明了国安法的必要;第二、讨论来讨论去,港漂们被歧视,被殴打,港警被起底,老伯被汽油泼,蝗虫论,香港的民粹主义都直接忽略不讨论了,厉害。
香港共同体会不会消失,不在于民小学者的乞求,而在于习特勒的一念之差。
當建立共同體的目的為保護香港多元價值時,抵抗一元極權乃必然為其行事的主幹。共同體中無可能因“多元”而為極權的擁護者留下空間,畢竟極權的馬前卒一見面恨不得生啖自由民主之血肉。一如藍絲產不出講理之文宣,只識得用刀用撕毀來表達。
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但中國共產黨不代表我,所以他只代表14億-1人。
14億人-1
“請教樓下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也在說中國人的共同體意識和同理心是相反方向的東西?”
對啊,現在大陸民族主義情緒越來越強,中國人難道顯得對別的族群很有同理心嗎?
什麼是「小」共同體意識,什麼是「大」共同體意識?為何小就和同理心相背,大就不會呢?
請教樓下這句話的意思,是不是也在說中國人的共同體意識和同理心是相反方向的東西?
小共同體意識與同理心是相反方向的東西,不兼容的。
發問者的意見多過受訪者。她給不了你們想要的答案我想,當問題本身有了形狀,不往裏跳是聰明的
香港被投射了很高拔的對政治理想的期待,這是不公平的,更可能是另一重壓迫
端的問題意識是香港不夠寬容,受訪者答了「仲想點丫」
謝謝 雖然問題問得頗到題 但是彭教授的答案對我來說稍微有點不夠火喉 未切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