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小丑表演的落幕：约翰逊的辞职与英国政坛一个时代的结束

章罗储林，伦敦大学亚非学院发展研究硕士

2006年，当鲍里斯·约翰逊在他的报纸专栏评价前首相托尼·布莱尔（Anthony Blair）“自欺欺人地宣布‘我们必须留下来’，号称我们会‘让人们失望’，或者说有‘工作要完成’。实际上，他只是害怕倒下”的时候，大概不会想到，十六年后，这个描述放在自己身上竟如此合适。7月7日，在一连串内阁成员戏剧般地辞职之后，约翰逊终于走出唐宁街10号的大门，在大风中宣布他将辞去保守党领袖的职务，并将在新任保守党领袖诞生后卸任首相职务。

当然，正如他前一天所宣示的那样，他仍然没有放弃任何继续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可能。他在辞职演讲中特别提到，“我想感谢2019年投票给我们的数百万人，其中许多是1979年来第一次投票给保守党。”《独立报》（The Independent）的首席政治评论员讲这句话的意思可以简单地翻译为“我是赢家。你们这些傻瓜会后悔的。”

无论如何，这个曾经被媒体称为“像不粘锅”一样的人，终于还是没有躲过政治生涯中最惨烈的一次挫败。

别了，鲍里斯

很难相信，对时常笼罩在性丑闻中的约翰逊来说，一个同僚的性丑闻最终敲响了他的丧钟。

6月30日，约翰逊还在马德里的北约峰会上公开承诺英国的国防开支将在2030年达到英国GDP的2.5%。那时，他躲过了无数次政治危机。无论是耗巨资装修唐宁街首相官邸的丑闻、在疫情限制聚会期间举行派对的丑闻，还是哪怕看起来将会成功的党内不信任投票，他都全身而退。很难相信，对时常笼罩在性丑闻中的约翰逊来说，一个同僚的性丑闻最终敲响了他的丧钟。

6月29日，时任保守党副党鞭克里斯托弗·平彻（Christopher Pincher）在保守党的一个私人俱乐部酒后猥亵了两名男子。根据报道，两名男子都是保守党国会议员。虽然平彻迅速宣布辞去副党鞭的职务，而首相官邸则声明在任命平彻前约翰逊不清楚平彻涉及任何此类指控。但很明显，许多人都在等待这个机会。与约翰逊早已翻脸的前“国师”多米尼克·卡明斯（Dominic Cummings）很快就向公众暗示约翰逊早就知道平彻涉及多宗性丑闻。

争议开始延烧。7月5日，上议院议员、前任外交官西蒙·麦克唐纳表示，此前平彻在外交部担任欧洲与美洲事务副大臣时就涉及了此类指控，而约翰逊“亲自听取了有关调查的简报”。或许约翰逊以为这不过又是一个让媒体炒作几天的话题罢了，对丑闻缠身的他来说无关紧要。所以，他自己又为此添上了一把火。他说，“那晚卡尔顿俱乐部有七名议员，应该有人阻止克里斯托弗喝那么多”。

很快他就会发现他错了。

7月5日晚上，他的忠实盟友卫生大臣萨吉德·贾维德（Sajid Javid）和财政大臣里希·苏纳克（Rishi Sunak）九分钟以内无预警宣布辞职。他们说，“英国人民期望他们的政府诚实”。当第一枚多米诺骨牌被推倒，后面骨牌的倒塌就显得如此顺利成章。很快，威尔士事务大臣、北爱尔兰事务大臣、教育大臣都宣布辞职。在内阁成员外，辞职的副大臣和次长则更多。截至约翰逊宣布辞职以前，50余名高级成员宣布辞职。而留任的内阁成员中，不少甚至亲自前往首相官邸劝说约翰逊辞职。

像以前一样，约翰逊不出意外地选择了战斗，他的议会私人秘书对媒体称他“斗志昂扬”。甚至，他解雇了在脱欧进程中与他并肩作战的“战友”、负责主持他重要的“升级”政策的升级、住房和社区事务大臣迈克尔·戈夫（Michael Gove），只因为戈夫说他认为首相应该辞职了。

7月7日早上，据称约翰逊早上六点就起床撰写他的辞职演讲稿。但在正式宣布之前的几个小时里，约翰逊和他的幕僚一直在疯狂地给保守党议员发短信，请求他们来支持他以示团结。最终360个议员中的20名议员表示了支持。

大势已去。BBC的新任政治编辑克里斯·梅森（Chris Mason）在早上九点接到了首相办公室的电话，然后他简单地宣布，“首相已同意辞职”。大概是约翰逊的生命力太过顽强，这一消息突然的让人有些不敢置信。但细究起来，约翰逊的挫败如草蛇灰线般早有迹象。

在民调机构YouGov中的调查中，反对党工党已领先保守党11个百分点，其中70%的受访者都表示，选择工党是因为约翰逊的缺点。

此前，保守党在先后输掉了两场重要选举。在5月的地方选举中，保守党净损失了487个席次。在此之后，甚至在出席女王的白金登基庆典时，约翰逊在圣保罗大教堂外收获了许多嘘声，这表明即使在最保守的保皇党人中，约翰逊也不再是一个受欢迎的人物。最终，在党内的不信任投票中，约翰逊以211票对148票勉强保住了自己的首相宝座。但政治分析在那时就指出，超过40%的不信任票早已证明约翰逊在党内的权力已岌岌可危。

随后，更大的打击袭来。在6月23日举行的两场补选中，保守党输掉了韦克菲尔德（Wakefield）和蒂弗顿和霍尼顿（Tiverton and Honiton）选区的两个席次。本来，触发这两个席次补选的原因已是对保守党极大的打击：韦克菲尔德选区的原保守党议员伊姆兰·艾哈迈德·汗是因为涉及性侵一名15岁的男孩辞去了议员的职务，20天后他被判处18个月的监禁；蒂弗顿和霍尼顿选区的原保守党议员尼尔·帕里什则是因为在议会开会期间观看色情影片而辞去了议员职务。

但是，补选的惨败对约翰逊来说仍然是一个极大的打击。蒂弗顿和霍尼顿选区本来是保守党在全英国最安全的席次，自1997年以来保守党一直牢牢掌握了该选区。而韦克菲尔德选区本是约翰逊2019年胜选的基础之一，那是所谓的“红墙”选区。败选意味着约翰逊领导的保守党同时丢掉了旧支持者与新支持者的支持。

尽管保守党主席在败选后很快辞职并称“我们不能继续这样下去”，约翰逊仍然保持了一种奇怪的乐观。在不信任投票结束后，他称这一结果“非常好”。几周之后，他甚至在卢旺达表示“他正在积极考虑第三个任期”。

但对保守党来说，继续让约翰逊领导可能不是一个好的选择。在民调机构YouGov中的调查中，反对党工党已领先保守党11个百分点，其中70%的受访者都表示，选择工党是因为约翰逊的缺点。早在不信任投票进行之前，就有不具名的保守党议员向《泰晤士报》表示，“我们已经接受了一个现实，首相不会下台，但下次选举保守党会”。

他们缺少一个契机。平彻的丑闻恰好给了他们这个机会。这或许也部分解释了即使如贾维德与苏纳克这样曾不厌其烦地为约翰逊的丑闻辩护并坚称他足够“诚实”的盟友为何率先辞职。因为如果现在不跳下这艘早已满是漏洞开始进水的大船，他们的结局只有一个：与约翰逊一起溺水而亡。

扮演一个小丑

小丑是约翰逊最大的伪装，也是他的利器。

事情本不该如此。不过三年前，约翰逊意气风发地用一场宫廷政变把特蕾莎·梅（Theresa May）赶下台。然后，在选举中，他又奇迹般地领导保守党夺下了工党盘踞的红墙选区，成为保守党的英雄。仔细探究就会发现，这一切的原因都十分简单：他是一个小丑。小丑是约翰逊最大的伪装，也是他的利器。

按道理来说，约翰逊不可能拥有这样的形象。他就读于英国最著名的伊顿公学，后来升入牛津大学修读古典学，并于1986年成为牛津联盟的主席。这些都是英国传统上流精英的标志，但约翰逊选择了另一条路。

1987年，约翰逊进入《泰晤士报》担任实习生。他的实习监督大卫·萨普斯特德回忆说，“约翰逊不喜欢写报道。当记者只是他雄心壮志的途径”。工作一年之后，他就因为伪造名言被解雇了。从这时候起，谎言就贯穿了他的整个职业生涯。

很快，他就在《每日电讯报》（The Daily Telegraph）找到了新工作。更好的是，这份工作不需要他写报道，而是要他写社论。随后，《每日电讯报》又派他去布鲁塞尔担任驻欧盟记者，那是他声名鹊起的地方。有趣的是，他彼时的声望与他在2019年赢得选举的关键都与欧盟有关。

在约翰逊的笔下，欧盟的官僚是贪婪和不负责任的，欧盟将蜗牛定义为一种鱼、禁止英国商店出售鸡尾酒虾冷盘（prawn cocktail）、禁止牛津大学雇佣宗教学者。这是英国小报的一项传统，这些报道在细节上无可挑剔，但这些细节所构成的事实是错的。无论如何，约翰逊把欧盟描述为一个让法国和德国为自己的利益而统治欧洲的计划，而“头脑糊涂”的英国领导人默许他们这么做。

许多观察家指出，英国脱欧运动的论述很大程度上建立在约翰逊1990年代所写的欧盟报道上。当然，约翰逊不是脱欧运动的发起者，但他对此的“贡献”很难被人忽略。由于《每日电讯报》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小报，这些似是而非的故事几乎从未被挑战过。2016年，当支持留欧的英国人试图劝说人们在公投中投票时，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对抗的是几十年来报纸所塑造的对欧盟的偏见。

那时的约翰逊可能很难想象自己会成为脱欧的领袖和英雄，他的传记作者说约翰逊根本不相信他的报道。他只是发现了一个抓住读者眼球的机会。2004年，约翰逊的一篇文章成为了这一说法的佐证。约翰逊写道，“新闻机构是新闻与观点的售卖者。他们必须不断打破传统观点并发现隐藏的空白”。

1995年，当约翰逊从布鲁塞尔回国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著名的记者。由于约翰逊惊人的开支，《每日电讯报》决定让他转为首席政治专栏作者。1998年，他又担任了BBC的新闻讽刺节目《我有新闻告诉你》的嘉宾主持。他在这档节目中塑造的一个装模做样的上流人物让他在全国范围内更为知名。

1999年，《每日电讯报》的姊妹杂志《旁观者》（The Spectator）邀请他担任主编，前提是他承诺将全身心投入这个工作中。正如我们都知道的，约翰逊食言了。2001年，他投入亨利选区的议员选举并成功当选。《旁观者》的老板没有解雇他。他继续同时担任《旁观者》的主编、国会议员和《每日电讯报》的专栏作者。

这样的经历或许塑造了约翰逊在媒体圈的好人缘。大多数的媒体常常忽视或减少对约翰逊丑闻的报道，最近的例子甚至就在今年。6月18日，《泰晤士报》本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约翰逊试图任命他的女朋友当他的幕僚长的报道。尽管《卫报》与《i》的记者证实了这个故事，首相办公室也没有公开声明报道不实，《泰晤士报》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从全平台撤回了这篇报道。

卡明斯与记者都表示，高层受到了来自约翰逊的压力而决定撤掉这篇报道。此外，与通常的报道不同，许多媒体都以约翰逊的名字“鲍里斯”来称呼他。伦敦政经学院的传媒学教授查理·贝克特指出，“这种写作方式给了他一种特权，让他在大众眼里看起来像一个摇滚明星”。

当然，媒体这么做的动机也不止是因为他的好人缘，更是因为他的形象足够有趣。约翰逊其貌不扬，甚至许多时候看起来十分邋遢。他以乱糟糟的金色头发和荒谬的服装搭配闻名于世。这些小丑的举动背后是他精心的算计，他因此与那些古板、不近人情的政坛精英划清了界限，这正是他得以爬上首相宝座的妙诀。

“我一生都投票给工党。（但它）一直都说一些虚假的承诺”。他们或许并不完全支持约翰逊，但至少他看起来那么坦诚。

担任伦敦市长的八年帮他在人们心中确立了这一形象。虽然曾在党魁争夺战中支持卡梅伦，但在伦敦市长任内他扮演了一个卡梅伦的忠实反对者，誓言从他手中“保卫”伦敦。尽管包括著名的“鲍里斯自行车”与伦敦奥运会在内的许多政策起源于前任市长肯·利文斯通，这并不妨碍约翰逊将他变为自己的政绩。一个著名的镜头是2012年8月，他挥舞着英国国旗被困在维多利亚公园的滑索上，那是伦敦奥运会开幕的第一天。一个与普通人没什么差别甚至笨手笨脚的约翰逊从此被深深印刻在了许多英国人心里。

2019年，他又故技重施。在一个著名的宣传广告中，约翰逊开着叉车冲破了一睹由写着欧盟的泡沫组成的墙，叉车上写着“完成脱欧”。这是他宣传策略的重点，这个简单的口号抚慰了被脱欧议题折磨了数年之久的选民。而在对北方红墙的选民来说，他的亲民形象打动了许多选民的心。红墙选民“有很多被压抑的挫败感”。一个68岁的选民表示，“我一生都投票给工党。（但它）一直都说一些虚假的承诺”。他们或许并不完全支持约翰逊，但至少他看起来那么坦诚。

时任工党领袖科尔宾（Jeremy Corbyn）的困境也帮了他。这个一辈子的社会主义者困惑于调和左翼的欧洲怀疑主义与对抗右翼的欧洲怀疑主义的矛盾，又面临着几乎所有主流媒体前所未有的敌意。几乎所有现在强烈要求约翰逊下台的媒体彼时都是约翰逊的拉拉队。7月6日，《泰晤士报》的社论说“英国或国外的任何人都无法再相信本届政府所说的一句话”。不到三年前，这份报纸在同样的位置威胁科尔宾上台将带来集体农场与古拉格，同时支持约翰逊担任首相，“以与欧洲伙伴保持密切联系，为回归务实、负责任的政府铺平道路”。

当政治领袖只会重复着随时可以抛弃的理念和价值而缺失实际的政治行动，但永无休止的投票活动又逼迫人民必须做出决断，人们只能投票给小丑，至少小丑能让困境中的人获得快乐和希望。不过，人们喜欢小丑是因为小丑不用为他所讽刺的事务负责。但当小丑变成他所讽刺的当权者的时候，这些技巧都不再有效了。他可以继续玩弄他可怜的把戏，但人们的困境仍然存在，只是这个时候小丑成了必须为此负责的人。

在面临脱欧问题时，约翰逊尚且可以继续使用他惯用的伎俩，把自己与普通的英国人绑在一起，而所有阻止他脱欧计划的人都成为了对抗“我们”的“他们”。但那时，党内不满的声音就已兴起。疫情与随着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而来的生活成本上涨危机，对他的打击则更为严重。保守党长期信奉的减税、低监管、低公共支出的信条无法解决这一切问题，约翰逊更提不出任何办法。于是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演讲、攻击对手甚至突然出访乌克兰以塑造自己的形象。

在此之前，丑闻是他小丑形象的最佳装饰，他的花边新闻和不遵守规则只能让他看起来与精英更加不同，与普通人更加相似。但现在，他的丑闻却如此深刻地揭示出他与他讽刺的对象何其雷同。

但丑闻这时成为了他最大的绊脚石。在此之前，丑闻是他小丑形象的最佳装饰，他的花边新闻和不遵守规则只能让他看起来与精英更加不同，与普通人更加相似。但现在，他的丑闻却如此深刻地揭示出他与他讽刺的对象何其雷同。当普通的英国人甚至女王都因为疫情的限制而不能送别逝去的亲人，他和他的同僚在唐宁街10号喝得烂醉，不得不从侧门擡出以避免被媒体拍到；当普通的英国人正为了不断上涨的生活成本焦头烂额，他的部长在媒体上说“如果工资不够可以换一个工资更高的工作或者多工作几个小时”，他则被爆出花了超过20万英镑装修他的首相官邸，其中仅桌布就价值500镑。

而他人生的高光时刻——脱欧已经结束了。更糟糕的是，脱欧似乎并没有给普通英国人带来什么好处。研究显示，脱欧使英国的制造业和英格兰北部地区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工人们的实际收入可能会减少近 500 英镑。而正是这些地方和人们寄希望于约翰逊宣扬的一个离开欧盟的更伟大的英国。

他人生中所塑造的一切都崩塌了。扮演小丑给了他舞台，但政治毕竟不是一场秀，人们的生活也不能只有一场秀。保守党发现此路不通，所以他成为了被抛弃的政治贱民。

但是，约翰逊的下台并没有解决问题。当未来新首相出现时，这些问题仍将存在：通货膨胀和生活成本危机；北爱尔兰协议的混乱以及爱尔兰和平进程的崩溃；即将到来的衰退；贸易逆差和疲软的公共财政；罢工和短缺；长期支持乌克兰和下一波可能到来的疫情。现在保守党内参加竞选的人没有任何人提出可以解决这些问题的方案。

但工党可以吗？似乎也不行。现任的工党领袖凯尔·斯塔莫（Keir Starme）任内工党一直在分裂，YouGov的民调结果显示54%的受访者认为他作为工党领袖的表现严重不合格。更重要的是，无数的观察家已经指出，斯塔莫太过专注于指责约翰逊的违法行为，以至于除了要求自己的同僚“不要再说我无聊”以外，他仍然没有提出任何可见的政策计划。

或许，约翰逊的离开带来的唯一一件好事，是政坛中将不再只有小丑表演。至少，保守党将被迫面对现在英国的问题，而工党也不再能仅仅依靠攻击约翰逊来获得选票。

值得庆幸，一个无耻到令人羡慕的时代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