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湾征兵制今年起走入历史,长达六十九年的征兵制终告一段落,台湾将全面转为募兵制。谈起当兵,台湾男生有种矛盾的情绪,有人叫苦连天,想办法增磅减肥当逃兵,老兵哥更说:“当兵一切都是假的,只有退伍才是真的”,亦有男人视当兵为成人礼,保家卫国才是男子汉。
“当兵的记忆是很痛苦的,往往到了三、四十岁,大家会形容得好好,是台湾男人茶余饭后的话题,这是蛮讽刺的事。未来台湾男生,不会像我们这一代有这样的社会文化。”新闻摄影师杭大鹏说。
最近,三位摄影记者把私藏的部队照片结集出版摄影集,以《阿兵哥3x1》一书分享六十后的青春回忆,包括阿兵哥打架、喝酒聚赌、观看性感女星的图像,生动影像令人回味往事,亦打破军人的单一、传统乏味形象。台湾解严三十年,坊间未曾有摄影集以军人生活为题材,《阿兵哥3x1》可说是台湾第一本、最完整的阿兵哥影集。
军中难得的摄影特权 好友因摄影被关
1987年,台湾已经解除戒严令,党禁、报禁等言论自由逐步开放,那是社会运动、街头抗争最旺盛的年代。田裕华和杭大鹏修读新闻系,张良一则入读经济系,亦是摄影社的成员,三个大学生不时拿起相机,走在街头,纪录社会变迁。 三人大学毕业后随即入伍当兵,军队纪律严格,只有少数人士得到拍摄权,菜鸟们通通不能携带摄录器材进入军营。“在部队中拍照是很特别的事情,我要纪录有自己想法的影像,所以才拍自己的东西。这不是长官允许你做的事情,长官期待的影像,跟我想的差很多,他希望你拍照,但不希望你拍自己的东西。”五十岁的良一说 。 由于他们曾受摄影训练,入伍后负责拍摄官方宣传照片。1991年,良一在桃园龙潭当航空兵,负责基地的摄影工作;大鹏于同年在台中成功岭当兵,第二年在司令部担任新闻官;裕华则于1994年入伍,在马祖南竿当兵,他在官士兵联欢晚会上抽中傻瓜相机,决意拍下军旅生活。
作为军队御用摄影师,良一和大鹏拍摄亮丽的宣传照时,亦偷偷拍下阿兵哥生活照。良一说,他一直游走在灰色地带间拍摄,承受无比的心理压力。他表示,在金门当兵的好友曾拍摄风景照,退伍时把照片带回家,因为拍到部分外御系统而被军方盘问,指照片牵涉国家机密,最终被关起来。“这件事令我有很大冲击,我喜欢拍照,但我不想因为拍照,而在军中多待几年。”良一于是专注拍摄人像照,避开军事基地的背景。大鹏则在新兵训练基地拍摄,不涉及国防机密;裕华亦谨慎挑选照片,以免暴露驻军据点。
惊惶失措菜鸟形象 当兵男人集体回忆
有人说,镜头是摄影师的“第三只眼睛”,拍摄者敏锐地观察和纪录他所关心的人和事,所以,拍摄本身是很私密的事情。二十出头的阿兵哥得到难能可贵的摄影权后,他们怎样以“第三只眼睛”描绘军中记忆呢?鬼主意多多的大鹏经常随身带备两台单眼相机,彩色底片相机用来拍官方照,黑白底片相机专门拍摄个人感受,神不知鬼不觉地交替使用两部外型相似的相机,拍下迥然不同的照片。
大鹏一向以传统新闻角度纪录官方阅兵、激烈的野外演习、不合时宜的“反共必胜”宣传标语,另一镜头下,却是一众神情呆滞、昏昏欲睡、惶恐不安的菜鸟准备向长官报到,或是被罚新兵不停蹲跳。为了宣传新书,大鹏把两张菜鸟照片上载到脸书,得来意想不到的效果——网民热烈谈论军中惨痛回忆,引发更多人上载过去的军中生活照。“你当过菜鸟、老鸟,这照片不需要其他言语便能打动你,对于台湾过去一代的男人,这是时代的记忆,这本书的意义是影像的回忆、影像的文本。”大鹏说,照片扣连了当兵男人的集体回忆,即使他们多痛恨军队生活,纪实照片盛载难以摆脱的过去,让人怀缅青春岁月。
除了菜鸟们的突出表情外,裕华亦拍下阿兵哥打架、喝酒聚赌、射飞镖、帮小狗洗澡等生活情境,裕华直言,一手拿起傻瓜相机,只要觉得好玩、有意思便冲上前快拍,并不拘泥于构图、光线,照片流露坦率性情。“阿兵哥都会跟我说, 『班长你要记得喔,洗一张照片给我做纪念喔!』”裕华自豪地说,无名小卒突然多了一份使命感。退伍后两年,他自资出版《马祖当兵生活照》小书,并在台北举办摄影个展,向阿兵哥亲手送上小书,兑现了兄弟承诺。
政治宣传板的巨乳女星 阿兵哥的欲望投射
两年的军队生活刻板苦闷,阿兵哥们朝夕相对,产生难以言喻的兄弟情怀,连长官也明白青春少男的心态,特意在政治宣传板贴上巨乳女星的图片(张良一摄),吸引阿兵哥们细看反共反台独的文宣教条,从而得到精神的慰借,造出引人会心微笑的画面。“这些文宣教条根本没有人去看,很没趣,长官把耀眼的女生画面剪下来,错置在一起,是很突兀而荒谬的事情。”良一笑说。 九十年代,台湾部队只征召男生入伍,部队中没有女生, 精力旺盛的阿兵哥一个月只放几天假,探望情人,而驻在外岛的军队回家机会就更少了。综观整本摄影集,唯一的军中女生是剃新兵头发的大妈(杭大鹏摄)。书中亦有数幅女性影像,反映当时少男的性幻想、欲望。例如,几位大男孩站在性感女星海报前合照,展现灿烂笑容(田裕华摄)。裕华说,酒井法子和陈明真是一众少男的偶像,阿兵哥不时在房间、衣柜内张贴美女搔首弄姿的海报 。 亦有淘气的阿兵哥把玩性爱装饰物(杭大鹏摄),他用手拉扯匙圈,男女公仔做出性交动作。“年青力壮的阿兵哥对性方面觉得好玩,或是很压抑,于是找一个东西解闷,他觉得搞笑好玩。其实,部队中没有女性,阿兵哥一个月只有一两次机会见女朋友。”大鹏说,可见军队中难见不同的女性形象,阿兵哥纷纷从报纸、情色杂志、小玩意中寄予女性的性幻想,以舒解内心压抑。
虽然三位摄影师甚少拍摄军中女生,全书以描绘兄弟情为主线,军队中亦不乏慰劳军人的女生,展现不同年代,女生在男人主导的军队中的角色转变。抗日战争期间,蒋介石夫人宋美龄便穿着旗袍,慰问受伤军人,激励士气。大鹏说,九十年代,国防部艺术工作总队(简称艺工总队)偶尔在军中唱歌跳舞, 青春男女穿着庄重的短裤短裙,唱着流行曲,然而,他对官方活动没有太深感受,很少举机拍摄。 近年,军队思想逐渐开放,部队不但征召女兵入伍,一些军队更邀请脱衣舞娘表演。
良一说,他在卖书时认识了在嘉义入伍的阿兵哥,他告诉良一,脱衣舞娘曾到军中表演,全都脱光光了。“我听到之后觉得不可思议,问他有没有拍照,他说没有,那是2000年发生的,距离现在十七年呢。他说,阿兵哥看得超级High的,部队长官还说,『兄弟们,我知道你们看得很开心,晚上大家要注重生理卫生呀!』”良一兴奋地说,他感叹军中时常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关键是有没有人纪录回忆。从九十年代初期的性感女星照片,到2000年的脱衣舞娘,虽然留下来的影像不多,两者呈现了军中娱乐方式的转变。
找寻二十年前的兄弟 重拍岁月痕迹
大鹏和裕华的纪实照片刻画了军旅生活的苦与乐,良一的摄影作品则以人物肖像为主。阿兵哥脱掉上衣、解开裤子钮扣、摆出模特儿的姿势,一一安然直视镜头,近距离拍摄不但展现了良一与兄弟间的亲密感觉,阿兵哥好像全神贯住地凝视读者,回复被摄者的主体性。良一说,传统军教摄影中,主角往往是领袖、长官和操练部队,阿兵哥往往只是小螺丝钉,或是没有个性的迷彩人偶,因此他希望运用自己的镜头,把他们还原成主角,表现真实的自己。
后来,良一、大鹏和裕华拿着旧照片,请教摄影家张照堂老师如何整理照片,张老师问良一,“能不能找他们再拍一遍?看看经过二十五年,岁月说了什么?”这句话令他重新思考摄影的价值,二十年前的摄影定格了阿兵哥的青春神态——有人含羞答答、有人展示健硕的肌肉、有人一副花花公子的样子…二十五年来,他们生活过得怎样?现在长成什么样子?能否打破“摄影只是记载当下、瞬间发生的事”,将摄影所展现的时间性拉长一点呢?于是,良一在脸书上寻人,把寻人短讯发到同姓者的脸书户口,希望阿兵哥的家人转达讯息。
有阿兵哥家人以为那是诈骗集团的讯息,半信半疑,良一几经辛苦,才联络了五位阿兵哥。有阿兵哥顿时理发,自豪地穿起新衣,再次严肃认真地面对镜头;打扮帅气的阿兵哥更带良一到陪酒女郎的酒店,细说人生际遇,他仍然是个俊俏的公子哥儿。良一说,有人当了建设公司的老板,有人从事活鸡行业,有人担任救护工作,并不是每位阿兵哥都能重逢、聚旧、再拍摄,他最要好的朋友却传来短讯,“宿疾缠身,我还是留在1992年,抱歉!”
有阿兵哥因为军中的不快经历而改名、换住址,不与军人往来,良一因而找不到他,他却在咖啡厅翻阅摄影集时,找到自己的照片。看见二十多年前的自己和熟识面孔,突然忆起当兵时代,百感交杂。良一表示,即使摄影集已经出版了,他还是继续联络阿兵哥,重新拍下阿兵哥的人像照,细看他们脸上的岁月痕迹。
结语
摄影集出版后,他们把书交给早年长官,好像小孩子完成作业,等待老师批改一样,“长官说,『二十年前拍的跟你们三人的个性一模一样,良一拍的都跟土地有关,有人性的温暖与敦厚;我拍的都很新闻,发生了事情,眼睛一直在看;裕华总跑在人家面前,近身地冲一下,照片都很直接。』”大鹏笑说。
三个阿兵哥从摄影中找到独特的观点,在沉闷的军队生涯中找到自由和乐趣,二十年后,他们成为身经百战的摄影记者,而拍摄风格依然贯彻始终,展现他们的真性情。大鹏说,“纪实影像的意义,有时候并不是在于当下,平淡的纪实影像因为社会局势、时空背景的改变,发现它更多的意义与价值。”
哇。下面两位阿兵哥啊。
沒想到在這赫然發現當年隊上的熟悉面孔,往前細看才發現是良一的作品,原來人到了一定年紀偶爾瞥見自己青春的記憶竟會這麼悸動。
我是民國103年(2014年)自金門退伍的。
在這充滿獨特體驗的一年軍旅生涯裡,我最大的遺憾是,沒能在特別時點留下照片。例如新兵訓練期間,當時我完全有機會拍張紀念照片:在懇親會時,我女朋友帶了智慧手機進來,但礙於軍中規範,我拒絕了她想在軍中合照的請求。退伍後,每當我憶起新訓期間,我總是懊悔不已:我竟沒敢冒險拍張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