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监控式的凝视无所不在,人如何重获隐形的自由?

“若要隐形,人必须小于一像素。” - Hito Steyerl,《How Not to Be Seen: A Fucking Didactic Educational .MOV File》 “每个摄影影像都是一个符号,而它首先所象征的,是某人为传达信息所注入的投资。” - Allan Sekula
Forensic Architecture创办人Eyal Weizman与一班建筑师、工程人员、设计师和艺术家跨界合作,组成一队出色的团队,主力调查当代战乱之地,透过数码摄影测量技术,分析不同照片、短片拍摄的时间及位置,重组灾难现场,为检控战争罪犯提供有力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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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2016年以“航拍摄影:1860至当代”策展,谈讨了由二十世纪被到今日有关航拍的各种论述。展覧细数航拍在二十世纪普及后各种应用方式,又邀请一众在作品中运用航拍摄影的当代艺术家撰写文章,集结成书。策展人及后在博物馆网站的展覧日概覧写道:“展覧刻画出人类社会迈进‘离地观望’的第二个世纪。”

展覧的关键在于‘离地观望’这个词语。由此我们可以留意到策展人的用意并不在偏重于航拍的美学与历史,而是进一步谈讨从上俯视这种观看方式的意义。

航拍是摄影测量常用的技术之一。摄影测量透过精确的摄影及收集大量的影像,重组物体空间维置或三维模型。换言之,航拍首先(原先)是一种将影像看待成数据的观看方式。将地貌看成地型,将风景抽离感官体验的后果,是进一步形成人类与自然二元对立。相机镜头之下所望到的尽是可量度的数据,可以随时掌握的信息。风景地貌在摄影机械的冷眼下,逐渐被视为一种能被人类控制及加以利用的资源,正如一颗在显微镜下的细胞。

历史最悠久的航拍照片“Boston, as the Eagle and the Wild Goose See It”(1860)
历史最悠久的航拍照片“Boston, as the Eagle and the Wild Goose See It”(1860)

如果“风景”正如WTJ Mitchell所言,是一种媒介而非一种艺术形式,那么当我们观看一幅航拍照片时,我们应该讨论的并不是它们的画意(若谈其美感,可进一步对比其构图及美学与传统风景摄影及抽象画的异同,两者对彼此美学的影响尤其有趣),而是从上俯视这种观看方式的含义。谁在看谁?谁被观看?这种凝视的本质是什么?这种观看方式在社会层面上有何意义?

要回答这一连串问题,或者我们可以回顾摄影测量的发展与应用。很多时候,社会自自然然会为一项崭新的摄影技术找到最适合的用途,有时甚至连技术的发明者也意想不到。看看政府、商界和大众各阶层如何应用这种技术,我们大概就可以理解一种媒介的本质。

Thomas Heinser《减少》。
Thomas Heinser《减少》。

早在1851年,法国发明家Aimé Laussedat已经尝试用大量地景图片重组地图,然而技术要在五十年后才真正成熟。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摄影测量可谓来得合时,成为军方收集情报的重要技术。航拍测量最初主要用于军事上,直至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技术才开始被用作测量,为规划及公共政策提供难得的数据(根据历史学家Dolores Hayden,摄影测量在战后受建筑师、地产商、美国政府及农业界等广泛运用,以提供土地用途等数据。)虽然如此,摄影测量作为一种监控工具的地位已经根深蒂固,技术不断演化,由飞机上的相机装置进化至卫星,相片也逐步被全球定位卫星图像所取代。一度度“风景”也随之转化为人类开发侵略的蓝图。时至今日,航空照片的解像度可高达地面一公尺,也就是说一张航空照片的每一点像素可细微至反映出地面一公尺乘一公尺范围内的平均颜色值。因此,Hito Steyerl在她的艺术短片《How Not to Be Seen: A Fucking Didactic Educational .MOV File》提到“若要隐形,人必须小于一像素。”。这句话,实际是提醒我们,由二十世纪开始,“离地观望”早已被各地政府融会贯通,布下了天罗地网,成为一种无所不在的监控式凝视。

Mishka Henner的作品以Google Map展示荷兰不为人知的军事敏感地带。
Mishka Henner的作品以Google Map展示荷兰不为人知的军事敏感地带。

虽然摄影测量已被各地政府和军队捷足先登,充分发挥其监视力量,但当代仍不乏艺术家以不同分式重新利用航拍摄影的技术及美学,谈讨值得大众注意的话题。Susan Schuppli的《肮脏照片》(Dirty Pictures),Hans Strand的《人造风景》及Thomas Heinser的《减少》以航拍照片捕捉人类世(anthropocene)时期的不同地貌,警惕我们人类活动对地球地态所带来的影响是如此深远,远超于气候与地壳运动所能做到的。其他艺术家如Mishka Henner和Trevor Paglen,前者以Google Map展示荷兰不为人知的军事敏感地带,后者用高科技摄影装置拍摄军事重地,将镜头倒过来,算是将这项一直被利用来监控人民的技术从强大的体制中重新夺回来,狠狠的向这种监控式凝视瞪回去。

Forensic Architecture是其中一个近期较为成功的例子。创办人Eyal Weizman与一班建筑师、工程人员、设计师和艺术家跨界合作,组成一队出色的团队,主力调查当代战乱之地,透过数码摄影测量技术,分析不同照片、短片拍摄的时间及位置,重组灾难现场,为检控战争罪犯提供有力证据。当我们身陷监控的天罗地网,Forensic Architecture告诉我们向凝视的那方瞪回去,正如Eyal Weizman所说:“我们可以倒置这种‘监控式凝视’,利用这种一直被政府独占的技术反观政府,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Trevor Paglen用高科技摄影装置拍摄军事重地。
Trevor Paglen用高科技摄影装置拍摄军事重地。

这批艺术家将目光转到凝视自身,揭露出全球政体与财团监控式凝视,让我们看清谁在看我们?它在看什么?同时也让我们看到它想我们看什么?它隐藏了什么?当我们察觉到投射在我们身上的目光,当我们知道这种凝视的本质,我们这才有机会重获隐形的自由。

(姚尚勤,香港独立摄影师,作品指涉摄影在当代视觉文化的各种面向,探讨科学图像如何包装科学。目前主力研究科学传讯的视觉元素,透过分析其制作过程,视觉语言,理解科学如何利用摄影、平面设计、文字、电脑模型等媒介建构“科学性”目前就读芬兰阿尔托大学视觉文化及当代艺术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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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航拍首先(原先)是一种将影像看待成数据的观看方式。将地貌看成地型,将风景抽离感官体验的后果,是进一步形成人类与自然二元对立。相机镜头之下所望到的尽是可量度的数据,可以随时掌握的信息。风景地貌在摄影机械的冷眼下,逐渐被视为一种能被人类控制及加以利用的资源,正如一颗在显微镜下的细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