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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与端传媒合作推出的华语离散播客“行星酒馆”,来自旅美媒体人林东尼。东尼曾任美国著名晚间新闻栏目VICE News Tonight的东亚区制片人,也是Netflix亚裔社交媒体平台Golden的发起人之一。去年,他辞掉了美国的工作,搬离了定居多年的纽约。在亚洲与世界各地走出来的新老离散者相聚之后,他决定在泰国清迈租一块地和一个果园,并成立了创作空间“此处”。
播客“行星酒馆”是东尼与端的一次合作尝试,用声音记录离开家园的异乡人们所遇到的人、经历的事、以及深刻的体验。第九期行星酒馆,东尼找到了两位曾经在中国长期生活工作的外国朋友 ,他们几年前不得不和北京告别,解封后有机会回去探访,却发现一切都变了,熟悉的人和事都变的稀少,仿佛一场孤单的告别派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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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22学年,共有211名美国学生在中国留学生活。五年前,这个数字是11,639,规模缩减了超过五十倍。
疫情与封控固然是重要的直接原因,但美国留学生在华断崖式的人数下跌,只是世界全面脱钩加速的侧影。2020年6月,在中国运营27年的美国和平队(Peace Corps)终止了在中国的志愿者计划。美国和平队曾被视为两国共同的外交成果,它的落幕标志著又一个交流沟通渠道的消失。
明面上的退场,仅是断裂的冰山一角。外资撤离、游客骤减、偏见激增、舆论极化——许多中国人选择物理离散的同时,相当一部分已经定居在中国的外籍人士,也一样必须放下自己扎根的土地,寻找新的生活。
现在,疫情封控解除,航班日渐恢复,这些曾经把中国当做“家”的外籍离散者,重新踏上这片土地,他们抱持的又是怎样的心情呢?相隔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三四年,这片土地对他们而言,又是怎样熟悉而陌生的存在呢?
今期行星酒馆,邀请到了两位外籍人士 Matt 和 Ling。 他们都曾定居中国,度过大部分成年时光。在中国,他们从零开始建立自己的生活,学习当地语言,结交朋友,学著去了解、记录和书写这片土地——而又在某一刻,他们选择了离开。
过去半年,他们先后回到中国短暂停留。藉著两位朋友的“外宾”视角,我想聊聊他们重新踏上不算故土的故土时,经历的轶事和复杂的心情;也分享他们观察到的、这片土地所上发生的微妙变化。
P.S.为了让大家更为舒服地畅所欲言,这期播客主要用英文录制。而文字专栏则附上对谈的全程翻译。
(编者注:行星酒馆EP8为正式访谈之外的番外,可在行星酒馆播客页面第八集收听)
时间轴
02:05“西安户口”的Matt和疫情中搬家的Ling
03:58 旅程前的复杂心绪,到刚下飞机的第一印象
08:37 微信支付与滴滴,国内方便的不方便
13:51 飞盘文化的崛起背后,一些微妙的新现实
16:41 失落与怅惘,地方变了还是我们老了?
20:08 一个反复被提起的挣扎:“为什么还没出国?”
21:38 失落的连结背后,中美语境下不同的创作困境
28:10 一场酷儿舞会背后的思考
30:49 面对断裂,我们还能找到主体性吗?
40:10 新冠后,一场百感交集的婚礼
45:00 记录这个地方,缺席的情感事实
47:28 按摩店里,一场可能不会被记录的对话
51:59 差点忘了,疫情间我们都逃进了工作
57:07 短视频与直播带货的文化冲击
播客精华节选
东尼:今天的主题是“回乡氛围检查”——我们都曾经在国内某处有个可被称为家的地方,在模糊的、地缘政治意义的中国之外,那里有我们的朋友、社群和建立的生活。我知道你们俩最近都回中国旅行了,感觉如何,什么变了,什么没变?不仅是这个地方,也是我们自己。在深入讨论之前,你们想自我介绍一下吗?
Ling:我叫 Ling,我在媒体行业工作。
Matt:我是 Matt,我之前在中国生活了大约五年。第一年在西安,2010年大学毕业后立即搬到西安,在那里待了一年,然后在北京待了四年。我有点像西安户口,在北京长大。后半段时间我是一名记者。当时我在玩飞盘竞技,有很多机会去全国各地旅行。我上次去中国是2018年12月,2019年没去,后来就疫情了。今年夏天的时候去了一次。
Ling:我2018年搬到北京,在那里一直待到2021年12月底。我非常突然和意外地离开了。几个月前我终于回去了,算是错过了北京(封控)非常激烈的时期。
东尼:刚离开纽约,我第一站去的是香港,那是2022年9月。在肯尼迪机场就发现,整个航班都是散落在不同地方的中国离散者。大家的对话都像是,“哦,我刚去阿姆斯特丹,那里上飞机手续比较容易。” 窃窃私语不同的回国路径,我猜这次你们回去,整个过程非常不同。
Matt:过程、感觉都太不一样了。这次回去是为了工作,参加一个中美对话,需要新的学术交流签证。疫情前我有十年商务签证,随时随地可以往中国飞,一落地就给十几个朋友发微信,边工作边见朋友。这次更官方,需要邀请函,然后抽空玩一玩。
东尼:感觉如何?有担心或焦虑吗?
Matt:确实有些焦虑,不少美国人会担心去中国是否安全。这是个复杂的问题,大多数时候没问题,但有时候会有点担心。我是正规方式回去的,没太紧张。主要是开心能回去。走出机场那一刻,闻到北京午夜有点污染的空气,我觉得很亲切。很多东西都被打磨得更光滑了。街头的小摊、煎饼之类的东西不再是以前的样子。但城市仍然有活力。不那么混乱,但依然不错。
东尼:Ling,你也回了北京吗?
Ling:对,但 Matt, 我的经历几乎与你完全相反。疫情期间我回去了几次,做过两次隔离,有点习惯那种繁琐、令人恐惧的过程。这次回去感觉有些奇怪,不用戴口罩?不需要做那些的检测?我可以直接进去?——很多焦虑在出发之前慢慢累积,到达几天之后才松了一口气。但正如你所说,即使在一年之内,城市的边缘也似乎被打磨得更平滑了。某些方面,北京看起来变得更宜居。亮马桥的士绅化就是一个例子,好多回北京的人看到亮马桥都会惊呼:“天哪,这里变美了,发生了什么?”
有一个印象深刻的时刻是我去北京水果摊买柚子,那时我才意识到,我已经一年没吃柚子了。对我来说,柚子和北京这座城市是联系在一起的。
东尼:说到买东西,我有点焦虑,这几年,我的微信和支付宝都不能用了。你们有遇到类似问题吗?
Matt:这取决于你离开了多久。我以前在中国生活时一直用微信支付,直到2018年。当时我觉得来中国的外国人用不了微信支付,是“你们都太Out了”。可这次回去,我花了很长时间重新搞微信支付,最终还是没法用。主要的问题是:它和我原来的手机号绑定,那个号码涉及到一连串的问题,陷入了死循环。后来我试着用支付宝绑信用卡才搞定。我原来从来没用过支付宝。
我犯的一个巨大错误是:我当时选择用美国号码漫游,而不是用中国当地的号码。我能打电话,有数据和Wi-Fi,但像滴滴和共享单车这样的服务,需要发送验证码到手机,我就卡在这里了。
所以第二天晚上,我在外面喝酒喝到凌晨一两点,我发现靠街边拦车的方式已经没法打到车了。我在北二环路边站了大约90分钟,没有一辆车愿意停。几乎绝望了,甚至想考虑偷一辆自行车算了(笑)。我住的酒店大概两个小时的步行距离,我有脚伤走不了那么远。最后我是真的站在一辆出租车前面,拿出一张一百块钞票,:“司机师傅,麻烦您停一下,我给您100块,我要去的地方真的不远。” 在北京,四处走动真的不容易。
东尼:你等于靠搭便车回去的。
Matt: 我给钱了!但是说服他花了好大劲,我也付出了远超正常价格的费用,真是太难了。我在北京的时候和中国外交部的人聊过中美关系。我就提到这个问题,“如果你们想让美国人回来,你们可能得在机场设个站点,给每个外国人一键搞定微信账号、银行账号什么的。”我的原话是,“中国现在方便到了不方便的地步”,如果你在这个系统内,一切似乎都很酷,很容易。但如果你不在系统里,你就彻底完蛋了。
Ling:我的经历还没那么糟糕。我还是能叫到车,但回去时,像极了五年前刚到中国时的感觉。那种不便太久没经历了,都已经忘了。我的手机号被注销了,第一天到的时候,弄了个新号,重新绑定所有应用。但我的新号实际上还是别人用过的。比如我想订餐,用新号注册美团时,应用就告诉我:“哦,不好意思,这号已经有人在用了。”我就是“这人到底是谁,拜托从我手机里离开好吗”的感觉。所以有三天我还挺不适应的,使用这些APP已经是曾经的肌肉记忆了,但是一抬手才发现,这号我没法用。
东尼:听完我还挺焦虑的。美国原来有个手机套餐,一个美国号码可以关联一个中国号码。后来这个套餐随着贸易战就消失了,我失去了中国手机号,国内所有的服务也一并都没了。
Matt:你就是贸易战的具体受害者(笑)。这就是脱钩。我的环境里,人们总是谈论各种各样的技术脱钩。虽然生活还是在表面上继续,当我们失去一些简单的联系时,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恢复的事情。可能“不舒服”这个词有点过了,但确实有一些新的现实。比如我原来在中国的时候,超级喜欢极限飞盘。我在西安和朋友成立了一个队伍,还当过“北京大哥”队的成员。我当时非常投入,想要发展中国的极限飞盘运动。我热爱这项运动。那也是我最喜欢的认识中国朋友的方式。我特别喜欢文化融合碰撞的感觉,觉得特别美好。当年我总是在队伍里强调,我们需要平衡,不要全队都是外国人,让更多中国朋友参与进来,让他们来带队。
这次回去,情况完全颠倒过来了。极限飞盘在中国一下子火起来了,成为小红书上最时尚的运动,参与人数翻了好几倍,非常疯狂。我以前的团队,中国人和外国人的比例大概是三七开,或者四六开,现在变成了九五开,几乎全是中国队员。从某种角度看,这正是我当初在中国想要加入的团队的样子。
过去,我们练完就出去吃烧烤,大吃大喝,下午一点就喝醉了。现在(因为参与者结构的变化)聚会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一小群人去吃开个包间,不喝酒,食物更好吃了,环境也更安静平和。这让我不禁思考:我喜欢的东西,有多少是深入了解中国文化和社会的喜爱,有多少是对不同文化碰撞和融合的喜爱?我不知道,这种体验是我想要的,却又和我想象的有些不同。这项运动也变得更官方、更官僚化了,现在甚至出现了“飞盘腐败”这样奇怪的事情。
东尼:飞盘腐败?
Matt:极限飞盘机构内部的腐败(笑)。这让我反思文化融合是什么,转变又是什么,挺有趣的。
Ling: 对我来说,回去的感觉里更多的是悲伤,而非不适。我听说很多人回去都有这种感觉,你会怀念一些曾经的事物,已经消失的东西。有点像人们在北京的某个黄金时代生活过,回去时发现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在很多人看来,我2018年搬过去之前,北京美好的东西已经消失了。但当我到的时候,还是目瞪口呆:这里有这么多事情可做。我爱上了这个地方。北京让我喜欢的一点是在其他任何城市无法再现的,就是社交圈子的流动性。大家都很友好,陌生人转眼变熟人,熟人转眼变朋友,那种速度和方式除了北京我从未找到过。这次我仍然能感受到那种氛围,但有所放缓。人们不再像以前那样,走进一间酒吧,遇见二十个我认识的人,而他们又会带来新的朋友。这次那种氛围消退了不少,我很怀念它。
东尼:我经常会陷入这种怀旧模式里,但我也挺困惑。过去三四年,我们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分离、封锁、脱钩,但我也从二十多岁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人。所以我分不清,怀念的东西,究竟是自己的青年时光还是那时的文化氛围?
Matt:我原来特别讨厌有些上一辈人,老气横秋地说,“2010年的中国已经不好了,95年的中国才是精彩的”。我就会想,“哥们儿,随你的便吧,我自己去体验当下的生活”。我有些还在那儿的朋友,仍然在做一些非常酷的、文化碰撞的事情。我现在老了一些,失去了与那里很多人的联系,大部分朋友们也离开了。但那些东西总是存在的。小小的种子和新芽总是在那里。也许2023年会有点像1981年的奇怪版本,从一个超级严格、混乱的封锁时期走出来。我很怀旧,又不想被怀旧情绪困住。
东尼:我完全理解。肯定有一些地下的东西在发生,说不定有很多非常酷的独立杂志,只不过我太老了没有门道。
Matt:像纽约那边很多中国离散者、移民,以及二三代亚裔圈子的事情非常酷,非常特别。
东尼:确实。我有次去了一个派对,是曼哈顿的“杂碎”精品店以《青蛇》为主题的派对,每个人扮成不一样的法海、小青,派对上放徐克的电影。我觉得太酷了。在那个空间引用的文化线索,街上的人完全都不懂。
Ling:我看到在中国国内反复出现的一个讨论是:我究竟应该润出去还是留下来。当然,我接触的社交圈子大部分是媒体和NGO工作者。大家聊起来,肯定有很多对纽约的羡慕。很多人就想,我在这里再也没有空间做想做的工作了。也有很多人担心离开后会失去更多,尤其是NGO工作者,担心完全失去与社区的联系。很多人听到在国外的朋友问,“你怎么还没出去?”,感到压力不小:“我在这里还有事情要做。这里有我连接着的一整个世界。”纽约无疑有美妙繁华的、充满活力的社区,而且好大一部分社群在推特上还很风光,而中国国内的社群相比起来没有那么多的活力,但仍有线下的、隐蔽的社群活动。
东尼:我在类似圈子的朋友们,在出国的问题上同样纠结。很多人挺痛苦的。一方面,出去也有一大堆烦心事,一堆移民相关的问题。另一方面,你得思考需要放弃什么。在地的痛苦与幸存者的内疚,我们都在这两者之间摇摆。
从疫情后的远行开始,我意识到的是,我们怎样才能重新找到在地的联结?我已经三四年没用中文认真写作和创作了。我以前总觉得,我了解我的受众,但一转头,很多时候我已经看不懂他们讨论的东西,不知道如何去关心他们所关心的事了。与此同时,我为美国受众写了很多东西,但其中90%的工作其实是在解释。可能最后,人们大概能理解,“这是中国那边正在发生的事”。但现在我用中文写作,看到许多中文的评论,它们的重点是,“我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种创作上带来的反馈,重量是完全不一样的。我从中获得多得多的快乐和认可;而以前我在美国的工作非常卷,可能就是因为有一份无法被填满的空洞,那是一种未被满足的情感联结。
Matt:是的。
Ling:我们都曾在媒体工作,熟悉这种微妙的东西:现在你如果把地下社群曝光给外界,本身就会给它带来很多风险。光是把聚光灯照上去,就已搅乱了一些东西。所以在北京我一直在想,怎么能当一个观察者,而不是给他们打一盏聚光灯?我在北京最后一天去了一 酷儿 voguing 的舞会,纯粹为了体验,而不是让其他人更清楚地看见TA们。我的角色不是观察和解释,而是享受,沉浸其中。我看到这样的活动仍在进行,非常的感动。当然,那活动不是在市中心,也不是上海的艺术博物馆,没有水晶吊灯和酒商赞助。就是在没人知道的厂房里。这样的事情还在发生。能够体验到这一点,不用翻译,不用解释,真的很棒。
东尼:太美了。我在清迈也去过一些家庭音乐会和DJ现场,年轻一代的中国离散者创造了很多很酷的东西。过去几年我一直专注于工作,实际上没怎么享受生活。去年晚些时候,打开我的YouTube,满屏都是英文,就是一些美剧片段我一遍遍看。现在我打开 YouTube,我愿意看更多中文内容(我发现不少中国 YouTuber 内容比英文世界更好)。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也经历过这种感觉,我突然找到了一些勇气,去注视一些我过去不太敢注视的东西。
Matt:我一直在想你之前在播客里说的一句话,“你上次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是什么时候?”我觉得“卧槽,好像那真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特别是我在北京的时候,完全沉浸在生活体验之中的,不会去想“我该怎么平衡这些东西,怎么解释这些生活?怎么利用这些体验?”听你播客里采访其他嘉宾,我才意识到我在纽约的生活有多卷。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再看与工作无关的中国内容。我不看中国的电视剧或电影,因为我工作已经和中国相关了,而且都是些 bad vibes。我不需要更多。可最近我开始想,我想要接触相关的文化,是因为我喜欢这些东西。所以我最近开始看《甄嬛传》,我想工作之外去和一个文化创建真实的联系。
Ling:能把生活和工作的分离很好,可我几乎完全相反。当它们相互交融时,情感会变得很复杂混乱。就比如我们这次的旅行,Matt 你是为了工作,有任务要完成。可我甚至说不清楚为什么来。我算是为朋友婚礼来的,也想和一些朋友重新建立联系,但我想再次体验和观察这个地方。所以这一切可能变得很混乱,很情绪化。
我去 Voguing 舞会,就是想参与那种氛围,看看那里还在发生什么。与此同时,我也在思考一些更大的问题,比如,酷儿空间在未来还能继续在这里存在吗?这些空间正在迅速消失。我很矛盾,有时我真的不想考虑这些,但这又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东尼:你刚才提出的那个问题,我都要哭了。你觉得酷儿空间未来还能继续存在吗?
Ling:和我2020年在上海比起来,简直是180度大转弯,更不用说2019年在北京的时候了。那时北京 LGBT 中心在酒店屋顶举办派对,成百上千的人去。现在那个组织甚至都不存在了。这次去的派对算是成功举办了,但对比一下,上海(2020年)的舞会,500人在外滩的艺术博物馆,壮观的水晶吊灯之下,全国各地的人都飞过来参加。这次规模小多了,也许只有一百人在五环路开外。但人们还是非常开心地参与。
那天是万圣节,大家穿着各式各样的衣服——可能是这辈子我在北京见到渔网袜和高跟鞋密度最大的场合。而且我注意到了,屋子一边全是公主礼服、高跟鞋、疯狂妆容和到处都是穿环的人,另一边是五个板寸发型的中年男人,穿着黑夹克坐在沙发上,一脸震惊的样子——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
Matt:不管怎样,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很棒的教育体验。
Ling:老实说,这甚至有点可爱,因为他们太格格不入了。
东尼:当我感觉在失去对这个地方的连结时,最直观的冲击是:我不再知道什么是被允许的了。以前,不了解中国的外国人会说,你们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这就是中国的运作方式。我会想,那是因为你们笨(笑)。即便外面的人觉得这是个黑箱,我也模糊知道红线大概在哪里。但过去四年,我有种很强烈的感觉,我不再知道了。这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恐惧。作为创作者,如果我失去对环境的判断,我还怎么信任自己所讲的故事?但是现在我终于意识到,如果我不开始讨论这些,我将永远不会重新找回失去的触觉。
Matt:带着目标的体验和自由的体验是完全不一样的。我最喜欢的在中国的外国记者中,几乎所有人在某个时刻,都只是在中国生活,而并不是以媒体的视角来讲故事。你有时间慢慢吸收一切。对我来说,最宝贵的是我在西安教英语的那一年,那时几乎没人在乎我的观点,我只是在慢慢地体会这个世界。在这种重新熟悉的阶段,或者重新建立联结的时候,尽可能虚度一点时光,而不需要带着目的做什么事——当然,这对许多人来说可能很奢侈,尤其更多的人因为种种原因无法回去。
Ling:像一张白纸一样去观察一个世界有其好处。在某些方面,我们都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了。当你已经吸收了很多观点,观察的时候就会带着预判寻找印证。我自己也是这样——这不是在贬低我的观察。回国前,我已经了解到现在有很多人过得不太好,我和朋友聊完后(也确实如此)。但我不可能反过来说“我只跟北京小圈子里20个人聊过,那不算,其他地方一定非常棒!”。
Matt:人们看同一场灾难也会有不同的看法。过去四年的中美关系,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毫无疑问是场彻头彻尾的灾难,直到最近都几乎没有什么进展。这个判断在宏观层面相当准确。
但是在微观的层面,如果你找到自己的小天地,感到融入和投入,也许能够感受到一点自主性。比如我现在所在的AI和科技领域,我可以看到一点点合作和进展、一点点我能做的事情,和那种宏观评估相比,这超级激励人。我愿意这样,而不是当一个评估者,大喇喇说:“评估结果出来了,局面烂透了”。
Ling:我也在尽可能多地放下宏大叙事,拥抱不同的微观视角。目前情况并不美好,而我一直在想,“乐观”和“虚假希望”之间的线在哪里,什么时候乐观会变成盲目的空想,你永远不想混淆两者——但说不定虚假希望是一件好事?如果你做音乐,你仍然可以创作你喜欢的,只是有时候要剔除90%想说的内容。
东尼:我来分享一件有些奇怪的乐观精神。最近一个老朋友刚离开中国重新旅行,她说:以前你告诉人们我来自中国,人们会问哪个城市,家乡在哪里,那些片汤问题。但现在全世界都共享了一个糟糕的经历,COVID,每个人都能抱怨他们的政府有多蠢,生活有多糟糕。所以大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联系。我记得她的原话是,寰宇之内皆傻X。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人们更加亲近。
Matt:要是两国人民都能听到对方怎么骂自己政府的抱怨,那会是一种真正的联结体验。可惜更多人相信对方国民都与他们领导人的立场一致。
Ling:也许大家能被这种糟糕团结起来。
东尼:太好嘞,我们解决世界和平问题了:秘诀就是虚无主义(笑)。
Matt:东尼,你的归属感是怎样的?你现在住的地方怎么样?
东尼:我现在住的地方有一个活跃的中文离散社群,他们创造了很多相遇的场域。不断有朋友、父母来访,感觉故乡在反过来拜访我。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我陪很多朋友经历了很多和世界重逢的过程,很多感觉正在苏醒。不过回过头来,每一个道别的重量也变大了,现在告别的时候,都有一点苍凉之感。你们呢?
Matt:我对你的经历特别感兴趣,听这个播客的时候感觉在做隔空的心理咨询,播客里的人很多都处在刚刚离开,或者刚刚到来的状态。听到大家现场消化这个过程,非常疗愈。
东尼:Ling 这次回国还参加了朋友的婚礼?
Ling:对,婚礼在湖南,有非常多情绪。一方面,这是两个好朋友的婚礼,另一方面,这是一场新冠之后的中国婚礼。和很多四年没见的老朋友重聚,既是团圆,又是婚礼,还是怀旧之旅。
那种感觉好像是,“一切都改变了,我很惆怅。我曾经在这里爱过、心碎过。我原来有好多好朋友在这里,但是他们中百分之九十五都已经不在这儿了。剩下的百分之五告诉我他们现在并不开心。”
我能感受到,中国的很多东西变了。疫情也把我们改变了。我当时是年轻人,现在有点老了。把这些情绪梳理清楚是很难的,它们全都纠缠在一起。如果把这些伤痛都归因到这个地方,也许对这个地方不公平;而这个地方又确确实实地改变了我,这对我自己也不公平。
我在中国的最后一天,整个人是很懵逼的。在很多道别之后,我骑着车在北京漫无目的地四处乱逛,最后停在了箭厂啤酒,一家没啥情调的餐馆。那里曾经是那种有点烦人的 expat 去的地方,现在就剩下使馆外交家庭去了。我坐在那儿吃着一个卷饼,梳理着过去两周经历的种种情绪,我就开始哭。中国变了,但也有很多是少年时代的流逝、朋友的改变。
婚礼时有一个细节,我见到我2020年后就再也没见过的朋友。上次见她的时候,我们在后海玩儿。那是一月份,一帮胆子大的朋友要往冰冷的湖里跳。我没跳,我当时想我等明年再跳,但我再也没有跳了——因为已经没有和我一起做这件事的朋友了。
东尼:天哪,这不就是你们的《阳光灿烂的日子》。
Ling: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是根据好玩的事情来安排生活的,比如周末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可以做。记得有个周末我们搭公车去了崇礼,带了五大桶的啤酒。这些事我现在已经不会去做了。还有一次,一帮朋友突发奇想,决定在淘宝买同款卡通连身睡衣,所以我就有了大象头的连身睡衣。
Tony: 这又是中国版的《牛仔裤的夏天》了。
Ling: 更大的一点是,每个在中国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不管是不是中国人——对中国的观察,都无可避免地受到主观经验的感染。很多英文媒体的报道,往往在强求报道者没有自己的主观视角。但并不应当要求故事都要讲成“这就是中国”、“中国就是这个样子”。每一个记录和写作中国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后海跳冰湖、荒谬连身衣那样的私人经历。我们的经验塑造了我们的观点——而这个很基本的点,现在要被拿出来讲,其实是有点好笑的。
Tony: 这点上我的感受太深切了。英文世界很多对于中国的报道着眼于记录事实,但并不在乎背后情感的记录。“中国就是这样的”、“中国人现在的想法就是这样的”……媒体业内有个玩笑说法,就是只有三种故事“好的中国”、“坏的中国”、“疯狂的中国”。但事实上情感是比之细腻的多的多,也承载了更多不同维度的事实和真相。而美国社会的情感,则被记录和讨论的多得多。美国受众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感觉到什么,对美国乃至全世界都影响巨大。
Matt: Matt:这让我挺难过的。要了解一个地方的“情感真实”,需要看他们讲述自己的故事。但显然,许多故事没办法在中国内部被讲出来。而很多时候,记者们没有条件,也没有媒介来传达这种情感的真实,除非你恰好有个独特的平台,可以在不“clickbait”的情况下用声音、视频来捕捉真情实感。还是有很多好的东西,只是没有被翻译过来,没有办法被国际观众理解。
Ling: 播客也许是可能的媒介。比如我们在这个播客聊的很多东西,我不可能把它们放进一篇文章里面,因为没有这样的空间。举个例子,你能看到很多关于青年失业率的文章,数据说失业率高达20%。但是这次回到北京,我真正把它放进上下文里感受到这个数据,是去按摩的时候。我有很严重的腰痛问题,有间按摩店的按摩技师阿姨常好,我们深聊了一个多小时,从一带一路谈到最近来的俄罗斯移民,什么都聊。真正打动我的是,她聊起了她和她女儿的关系。
她大概六十来岁,在按摩这行干了十二年,她是哈尔滨人。她说,刚进入这行的时候从哈尔滨到北京,非常开心,觉得终于可以离开家乡去看这个世界了。而且她比父母赚得多,钱越赚越多,日子是在往前跑的——“我想要给女儿创造一个更好的生活”。她的女儿也刚当了妈妈,所以她成为了祖母。但聊起她女儿的时候,她的语气却有些复杂,感觉女儿的生活似乎没有她那么好。因为女儿大学毕业就一直“在北京混,看看能不能在体制外工作”。女儿尝试了一年,放弃了,说还是想在体制内工作。回到哈尔滨,结婚生孩子,找到体制内的工作,挣的钱只有她的四分之一。她提起女儿,“她也不想去探索其他地方,不想旅行。”但与此同时,这个六十岁的祖母在到处hustle, 还刚去了泰国和香港。
我第一身感受到了这种倒退的感觉——也许“倒退”不是恰当的词,但是确实“前一代看不起后一代”,因为后一代想要的(普通工作中的)稳定和安全已经不存在了,而他们也不太想做按摩师这样的体力劳动。 这种张力你在(英文)文章里是很难找到的,你只会读到百分之二十年轻人失业了。
东尼:另外一个让我感受到文化差异的是短视频文化的崛起。朋友的家人来访的时候,我发现很多上一代人完全沉浸于短视频里。我自以为是重度手机用户,后来发现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Ling:这次回北京,最让我惊讶的是整个文化多么热衷于直播。我读过相关的故事,也做过报道,但那都是第二手的资料。回来看到的直观感受是,每个人以及TA的妈妈都想进入直播电商行业。有人辞职当主播,有人看俞敏洪,想着如果他能成功转型,也许我也可以买个夹克或者什么的。我在长沙去婚礼的途中在餐厅吃饭,看着四个人围着饭菜,鸦雀无声,他们用最先进的摄像设备直播那些饭菜。给我按摩的阿姨说,“好像现在的年轻人只有两个方向,一个就是进体制内,一个就是直播带货”。
东尼:在概念上,我明白直播行业的热潮。但我亲眼看到时,才意识到——这是我不在中国时发生的事。我没有见证它的崛起。而之前很多科技带来的社会改变,我是从早期见证过来的,比如微信支付和美团、饿了么。我和它们有直接的联系,它们也改变了我的生活。但是直播带货和我的生活完全无关,所以感到非常奇怪和陌生。
Ling:就是这样。比如微信和其他应用,你是那个先体验它的人。可能两年后《纽约时报》报道出来说说每个人都在用微信。但这次是我们先看到麦肯锡的报告,说有50%的中国人尝试过直播电商,你就想,那太疯狂了。然后你去了,你就发现,这几乎涵盖了他们生活的每一个方面。
Tony: 这次回去之后,你还觉得这个地方——中国,北京,亮马桥,无论你怎么定义——是你的家吗?
Matt::你可以有无数种定义“家”当的方式。但是我到那里时,的确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我感受到了一种踏实感,有种舒适区的感觉。我想起我人生中一个有意义的阶段,在那里发生的事,以及我的成长。虽然一切都都变了,但是在物理上置身于那个地方,还是会有情感被勾起来,
Ling:这是一个相当纠结的问题。我大部分成年生活都是在北京度过的,在那个城市度过了22到28岁这个阶段。而当年那种感觉,我还没有在世界的其他地方找到过。因为疫情,我离开得太突然,没有告别派对;没有和认识的人、曾经的地方好好地告别。一切都有些令人扼腕。这次在某种程度上是我一直在寻找的一种告别。我终于可以向前走了。这有点让人难过——但是对很多离开的朋友而言,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主题。就像一个没有熟人的告别派对。所以它是我所知道的唯一的家,但它也不再真的是家了。我对此有些矛盾。我期待在别处重新创造我在北京所拥有的生活,但我不认为我会在北京重现那些。
东尼:自从我们确定聊这一期之后,我脑子里一直有一个词盘旋,叫“近乡情怯”。越靠近故乡,越有更多情感上的纠缠。感谢今天两位一起来和我解绑这些情绪。
Ling: 谢谢!
Matt:谢谢!
很喜歡這一期,感謝這場討論,很治癒也很感動。中間有一些翻譯的遺漏,後面很大一段(大約49-57分鐘)也沒有翻譯。但做了翻譯的部分都翻譯得很美,感謝東尼!
文章中出現Tony 和東尼,應該是同一個人吧。
建議修正。
非常感人,謝謝
准备去听,刚听到只有端传媒有中文,我就回来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