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上, 她一手抱起小孩,一手提起重甸甸的书包。小孩子紧紧拥抱她,把玩她的领口,轻轻拍打肩膀,她哼着儿歌,叫孩子冷静下来。二人的亲密接触,犹如母女般,如果不是她的肤色较深,有时与朋友闲聊,实在很难察觉他们的主仆关系。
在成为全职摄影师之前,来自菲律宾的Xyza Cruz Bacani曾经在香港做家庭佣工长达10年,她感觉,在香港、新加坡、杜拜等大城市,外佣就如空气一样,他们的存在不可或缺,却长期被视而不见,被当作空气般对待。
三年前,Xyza获得Magnum基金人权奖学金,前往纽约大学进修摄影,并于去年获得WMA大师摄影奖委托计划,今年12月,31岁的她回到熟悉的香港,带来名为“活著如风”(We are like air)的个人摄影展,并出版同名摄影书。Xyza希望以一位过来人的身分,以影像诉说复杂的移工处境,包括她早年与母亲分离和重逢的故事。
我是家庭佣工的孩子,亦是家庭佣工
生于菲律宾新比斯开省(Nueva Vizcaya),Xyza是大家姐,她八岁时,妈妈便到新加玻作家庭雇工,几年后再辗转到香港打工,Xyza说自己从此没有童年,担起照顾弟妹的责任。面对妈妈不明不白地消失,儿时的她感到愤怒、不理解,留下一道难以痊愈的伤口。
“她很难开口道别,为了保护我们,她连再见也不会说。她知道,如果她说再见,她永远都不能离开。她离开以后,没有人告诉我发生什么事,当她传来新加玻照片,好像很开心。年轻的我有很多问题——她开心,因为没有我?她要离开,因为她不再想要我们?”妈妈Georgia每过一两年便回来数星期,她总选择在孩子们的幼稚园、小学和中学毕业典礼时放假返乡,她希望教育改变命运,孩子们日后过上更好的生活。
2006年,19岁的Xyza 也走上了妈妈的轨迹:为了负担弟弟的学费,正在修读护理系的她决定退学,来到妈妈的香港雇主雷太太的家当佣工,成为家中第二代外佣。因为工作,她与妈妈重聚,二人突然居住在同一屋簷下,花一整年的时间认识、信任对方,学习如何相处,学习如何当一个女儿。
“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恼恨着妈妈,觉得她遗弃了我们。直至我来到香港,成为家佣后,才明白她经历过的辛酸。”她在书中写道。
自当上家庭佣工后,妈妈总是由早上忙到晚上,连假期也工作,足不出户,只想赚多些钱,汇到菲律宾去养育家庭。不过,Xyza 选择了另一条路。
钟情摄影的Xyza问雷太太借钱,买了第一部单反相机,游走大街小巷,随意拍摄小孩、情侣、建筑物、风景,连买𩠌时也挂着相机,看见有趣的画面便立刻记录。回家后,她会让妈妈看看街拍照片,摄影成了妈妈碰触世界的窗口,好奇的眼睛自由地探索城市每寸的空间。“妈妈的世界是家庭、工作和老板。我用镜头告诉她这个世界是如何运作的。”Xyza说。
今次在香港的个人摄影展,Xyza以自身故事为主轴,诉说外佣在香港和菲律宾的生活,她把镜头指向母亲,探索她、妈妈与雇主的关系。“我的经历是个双面的故事——我是家庭佣工的孩子,亦是家庭佣工。作为被抛弃的孩子及家庭雇工,我深深地了解这两个世界。所以我时常说我重新取回(reclaim)我们的故事。外界不断诉说我们的故事,这只是表面。有更多更深、更复杂的事情在移民里头。”
第二代、第三代,外佣的宿命可以打破吗?
2014年,《纽约时报》的新闻摄影博客专栏“镜头”刊登了Xyza的街拍作品,作品得到国际媒体的报道。除了街拍作品,她亦到外佣庇护所白逢恩之家(Bethune House)作义务拍摄,纪录被雇主虐待、拖粮扣假、失去居所的经历。2015年,她获得 Magnum Foundation 人权奖学金,远赴纽约大学接受训练。她更入选BBC 2015年度全球100妇女名人榜,及《福布斯》2016年亚洲艺术30位30岁以下名人榜,越来越多人找她拍摄,她索性辞去工作,变成全职摄影师 ,她的经历,突破了许多人对外佣群体的想象。
不过Xyza认为,外佣家庭的宿命其实不易打破。此刻,她的妈妈和弟弟仍在香港做外佣。Xyza把父亲照顾孙儿的情景,与母亲照料雇主孙儿的照片,放置在摄影集的同一版面,两地照片互相交错,像是一面镜子,产生平衡时空的感觉,呈现母亲缺席后的家庭况态。“妈妈离开我们到香港工作的原因之一,是为了让我们有机会改善生活。讽刺的是,我和弟弟Aron最终也跟她一样成为外佣,现在Aron取代了我原来的岗位,在雷太太家工作。现在妈妈惟有寄望妹妹能够打破宿命,不必像她那样为了生活而需要长年离开自己的孩子。”Xyza在书中写道。
40年前,菲律宾没有足够的就业机会,菲律宾总统马可斯输出菲律宾佣工,通过一项临时政策为国家赚取外汇。今天,“临时政策”继续实行,一千万名菲律宾人一直在海外工作,包括医生护士、地盘工人、海员、家庭佣工等,占菲律宾总人口十个百分点。菲律宾人视海外工作为社会流动、攀上社会阶梯的重要途径。而他们的外汇收入亦是菲律宾重要经济来源,去年,海外人口的现金汇款上升4.3百分点,全年达至281亿元美金。
根据南华早报于今年12月2日的报道,外劳事工服务中心总经理Cynthia Ca Abdon-Tellez指出,由于昂贵的中介费用、通涨等原因,单凭一个外佣汇的钱已经不足以维持家庭的开支。她指出,香港的工作环境并不理想,但菲律宾的经济仍未有改善,贫穷人口长时间难以脱贫,对很多人来说,移工是唯一的选择。
“问题不在于移民,而是这里没有足够的保障。”Xyza表示,例如,香港法例“强制外佣留宿政策”要求外佣须与雇主一起居住,逼使外佣长时间工作,容易发生争执。现时外佣最低工资为每月港币4,520元,外劳事工中心一直要求政府提高外佣月薪至港币5,500元,与本地劳工的待遇对齐。中心又指出,根据雇佣条例,中介公司只向佣工收取首月收入的10%,但中介往往巧立名目收取注册费、训练费等,属违法行为,有时中介费高达港币8000到10000元。不少人需分期偿还,甚至欠下巨债,不幸遇上无良佣主,为继续还债,选择哑忍。
你或许不能在明天就改变世界,但透过一张相,我们真的可以改变某个人的世界
至2017年底,香港有37万位外佣,占本港劳动人口的百分之十,服务超过28万个家庭。外佣来港后,独自面对种种困难,例如狭窄生活空间、与雇主的纠纷、怀孕等问题。Xyza持续拍摄十三个外佣故事,呈现外佣复杂的生活况态。
最为人所知的是印佣Erwiana的故事, 2013年 23岁Erwiana来港工作,最后被雇主虐打至无法步行,被拖欠薪金,患上创伤后遗症和严重抑郁,事件引起各界关注,雇主最后被判监六年。Xyza纪录Erwiana上街游行与支持者合照,并出席生日派对,罕有地露出笑容。
Xyza的镜头不但揭示外佣的困窘,亦纪录雇主和外佣的和谐生活,系列作品既提出外佣面对的问题,亦带出解决方法——雇主和外佣如何和睦相处,而非当佣工是奴隶,或是出气对象。作为过来人,Xyza得到外佣的信任,比一般摄影师走得更近、更前。外佣们在镜头前展现私密、自然、脆弱的一面,有尊严、自信地表现自己,而非主流媒体中被剥削的痛苦神态。即使是披头散发、带有疤痕、神态疲倦,受虐外佣Shirley仍决意望向镜头,仿佛在细说——“我存在”。
在观景窗中细看同伴,Xyza尝试客观、抽离地拍摄,“我不会称这段关系为友谊。因为友谊违犯了道德。我想扩大她们的声音, 让世界聆听她们的故事。 我告诉她们我是个纪实摄影师,我想讲你的故事,你准许我吗? 最重要的是先作为一个人。”拍摄前,Xyza先直视对方的眼睛,平静表达初衷:“我欣赏你的坚韧精神和力量,希望将你的故事带到世界,可能这能帮助你,但我不能有任何承诺。”完成计划后,她才与受访者成为朋友,邀请她们观赏展览 。“我很幸运,她们视我为生命中的一部分。”
在港工作十年,这数年成名后,媒体不断报道她的圆梦故事,有人形容她“麻雀变凤凰”,有人忌妒她的成就,说“她不够好,因为她是外佣,人们因而可怜她”。面对冷嘲热讽,她这样认为:“我一直是个被拍摄题目,别人一直拍摄我,不断地讲我的故事。其实,我心底里有更深层的东西……我不是一拿起相机拍照,便成为摄影师,我经历很多事情,每天不断拍摄。”
外佣在港的生活故事不时被本地传媒报道、书写,白人学者不时分析全球移工的现象,然而,外佣又如何诉说自己的故事,如何恢复主体性,以自己的语言建立一套论述?Xyza尝试突破,她拿起相机,从观景窗望回妈妈、雇主,疏理两代人的千丝万缕,透过平实质朴的黑白照,重夺自身的主体性,以独特的声音纪录女性、少数族裔故事,实为可贵。
“你相信摄影能改变世界吗?”最后我问Xyza。她回答,最重要的是摄影师的意图,作为说故事的人,你为何想拍敏感题材的照片。“你或许不能在明天就改变世界,但透过一张相,我们真的可以改变某个人的世界......不要期望太高,但要心存希望。”
錯字:新加「玻」
这雇主住半山,这环境也算是菲佣里的上等了
心情很复杂。
在菲律宾工作,对于菲佣算是有些了解。虽然良莠不齐,但是这是一个为了生活 家庭努力挣扎的活在底层的一个群体。
为她点赞
很棒的攝影師,看到她可以通過鏡頭為她的群體發聲。一直會持續關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