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过牢的都是坏人?谁能来定义好与坏?一旦被判决,罪状和过错就要背上一辈子吗?犯罪的人,都是面目狰狞的?他们的身后,有什么被遗忘的故事?
摄影展“囚”尝试回应这一系列的疑惑。这是社工机构香港社区组织协会(SoCO)发起的一个公众教育项目,鼓励一群仍在狱中和已经出狱的人,勇敢面对镜头,说出自己的经历和心声。相片为端传媒摄影师林振东义务为SoCO拍摄,而故事则由多位作者义务写作而成。囚,一人困于四壁,那是监狱的高墙,也是社会的无形藩篱,相片中的许多人,早已离开了牢狱,但多年来依然被囚禁在歧视和偏见编织而成的监狱中。
“囚犯其实与常人无异:他们只是在不寻常处境中的寻常人。”看过“囚”的作品后,香港中文大学崇基学院神学院副教授白德培牧师这样说。与其戴著有色眼镜聚焦身边的寻常人,不如退后一步问问:我们的社会为何如此不寻常?
米奇:“我还学紧另一种技巧——练习做人技巧。”
米奇出身于广州大户人家,来港后却误打误撞成了黑帮要员,半生活在刀光剑影下,更染上毒瘾,他因犯毒及伤人等罪行多次进出监狱,至数年前彻底戒毒,并获体恤安置入住公屋,脱离长期漂泊的露宿生活,他的人生180度逆转。
习惯了狱中规律的生活,年近七旬的他,现在每天早上六时起床、十时吃点东西、两时用过午饭,便到花墟与人聊种花;每月为社协的露宿者活动“石头汤”煲汤,风雨不改。
他直言喜欢花,冷不防一个大男人惊叹:“花真系好靓!”只是,他从不买鲜花,“时髦买枝花插一日半日,无意思﹗”自种花后,他爱上了从零开始建立:学会享受过程、与人分享;甚至到收成结束,也不浪费每一个枝节——别人丢弃的枯黄富贵竹,他捡回家养至一米高回复翠绿;香水百合,他从鳞茎种起,看着她从“洋葱头”般的茎到盛放,到最后将花瓣制成标本,“我就系钟意由混沌初开,享受过程,咁样先引人入胜!”
“你知道种花最重要系咩?首先系要有地方,其次要有通风的地方。”重生后的米奇,家中干净企理,门前放置了他的得意盆栽。或者植物也如人,有了空间和爱,便重添生气。“我盆富贵竹半个人咁高,你下次要嚟睇下(你下次要来看看)﹗”他骄傲道:“我依家好多嘢学(我现在好多东西要学),我还学紧另一种技巧——练习做人技巧。”
贯中:“我的志愿是‘不读书’。”
在人生十多年的青春岁月,贯中觉得自己是“社会的垃圾”。
他从小不爱坐定定读书,最爱运动,足球、排球、柔道、跆拳道、体操,样样都会,但这些在追求分数的求学体制内没什么用,中三毕业,他放弃读书,在屋邨里认识了一群朋友,开始吸毒,入社团,捞偏门。
“我的志愿是不读书。”他笑著回想当年 ,第一次接触毒品,他16岁,吸了第一次K仔,整个人轻飘飘,烦闷的时间飞速流过,他从此离不开毒品,为了赚钱买毒品,他和一群黑社会朋友卖盗版、爆窃、收陀地,数年间八次进出监狱,犯过伤人、袭警、藏毒、恐吓勒索等罪名。
“一开始以为只是我玩毒品,最后还是毒品玩我。”大约21岁,他已经发现膀胱因吸毒出现问题,但始终离不开那缠绕的心瘾。身体最虚弱的时候,他频繁去厕所,不时血尿,膀胱疼痛,体重跌到100磅,整整两年没有离开自己生活的屋邨。
2014年,他在屋邨里遇上多年未见的女性朋友,对方劈头一句:“几年无见,你变得咁样衰!”他愣住了,第一次真的想去戒毒。他主动去接触社工,寻求帮助,不过始终没有下定决心。
后来社工介绍他加入以进军“无家者世界杯”为目标的街头足球队,一开始落场踢波,他就发觉自己身体已经承受不了任何运动,丧失了中学时引以为傲的技能,从那一刻开始,他决心戒毒。
在日出山庄住了8个月后,他完全脱离了毒品,实现了参加无家者世界杯的梦想,站在30岁的开端,人生看见了微弱的曙光。现在他再次返回日出山庄,这次的身份是舍监,走出黑洞的人,又尝试折返黑洞,协助在其中挣扎的人。偶然也有昔日一同流离浪荡的朋友问他,到底怎样戒毒,他心底涌上一丝快乐:“好像我是一个希望,他们见到我竟然可以戒毒,他们也想。”
姚子鸣:“我仲有个女,佢系我一线希望!”
病榻上,62岁的姚子鸣怀念过去。14岁劈友、跟大佬,劈出牛头角、杀入铜锣湾。20出头,他只身赴台走私黄金。曾经,他坐拥200门生、身家百万,人称“大哥祖”。卖过白粉、吸过毒,消失的光阴,大半散在壁屋、喜灵洲监房里。
风光不再,他由毒品拆家,变成长驻旺角信和做保安的四仔Uncle。栖身之所,徘徊在监狱医院与深水埗街头。如今他人生唯一希望,就是跟女儿团聚。
“大哥祖”因卖白粉、藏毒,频频出入监房,及后妻子离婚,他跟女儿的见面日子实在不多。不过,女儿成长的依稀的片段,成为他下半生心灵的归宿。他甜笑忆述妻女还在内地时,电话筒内,女儿酿著“daddy daddy”,隔著话筒高歌“世上只有爸爸好”,足教他回味至今,“依家我心中只有个女”。
出入监房二十多次,年老力衰,病患缠身,除了监狱,“大哥祖”的晚年生活,徘徊于医院与街头。社工吴卫东劝“大哥祖”入老人院,但他坚拒,“梗系唔入,我仲有个女,佢系我一线希望(当然不去,我还有个女儿,她是我一线希望)”。“大哥祖”说,如能跟女儿团聚,他愿意戒毒,重过新生。
> 张大伟:“你怎么定义好人?”
张大伟的公屋单位异常整洁,美中不足的,是客厅地板上的一块污垢。“怎么擦都擦不掉。”张大伟低头吐一口烟,缓缓地说。他今年78岁,理一个光头,双眼炯炯有神,靠近和他说话,能感觉一股威严与杀气。
张大伟并不讳言,他一辈子留下了一连串擦不掉的案底,就像自家的地板。13岁的时候,父亲病逝了,母亲很快突然失踪,留下张大伟一人。那是张大伟最颠沛流离的日子,他只能偷摸拐骗。到了20多岁,他进了一家上海理发店从学徒做到资深师傅,过了一段安定的生活。回头看来,那是最欢乐的时光。
“你说你好人,但有时候,你不打人,人打你。你怎么定义好人?”张大伟说。童年残酷,他很早就学会了用拳头来保护自己和解决问题。
年轻时,张大伟参与过六七暴动,过后曾经被警察递解出境。皇家警察给了他两个选择,一个是去台湾,一个是去中国内地。张大伟现在仍然常常回想,假若当年他选择了去台湾,人生会不会有不一样的结局,他有可能做一个好人吗?
小凤与阿珍:“希望她不要胡思乱想太多,大家还有十多年‘货仔’嘛﹗”
14、15岁时,不愿受束缚的小鳯怀有男友骨肉,离家出走,一晃便是半世纪,再没回头。她先后诞下一对子女,但男友对他不好,她终究受不住,便走了。“我自己走的,一个女仔拖住两个小朋友,唔方便﹗”
数年后小鳯遇上了生命中第二个重要的男人。女人的花样年华,她留给了那男人。“他是卖白粉的。”小鳯在那段期间,曾因当“拆家”而多次进出牢狱。
与男人分开后,小凤有一次被车撞倒,自此行动不便,需要坐轮椅。约5年前开始,她索性露宿。她庆幸遇上好友阿珍,每天推着她到附近上厕所、沐浴,后来阿珍亦因家庭问题离家,索性与小鳯一同露宿,苦闷的生活总算有个伴,两人更轮候到公屋,年初一起“上楼”。
阿珍总是逗她:“将来花洒位做个啤酒桶浸一下,早晚福禄寿,早点享受好不好?”阿珍的玩笑总能让悲观的小凤展现一丝笑容,“希望她不要胡思乱想太多,大家还有十多年‘货仔’嘛﹗”
这对金兰姊妹遇上对方,或冥冥中早有注定,好让大家能在后来的日子彼此作伴,苦尽甘来吧。
阿明: “系外面如果无钱,其实不比入面自由。”
阿明(化名)18岁第一次进监狱,此后近三十年,他断断续续因犯爆窃、打劫等事进出监狱。作为“监狱常客”,他在狱中自有他的生存方式,然而在狱外的世界,他却一直无法跟上步伐。
他第一次进监狱时,通讯用的还是“大水壶”,出狱时已换上折机的年代,然而被社会淘汰的,又何止“大水壶”?
他去餐厅做侍应,眼见旁人飞快完成“柯打”(order,下单),他做得无比吃力也赶不上;有人介绍他去麻将馆工作,但需申报员工资料,他的申请石沉大海,后来有人告诉他,是因为他有案底;考个车牌做司机?“如果有钱考牌,我都拎咗去交租先啦﹗”保安呢?申请许可证会考虑其刑事记录,犯案累累的他索性打退堂鼓.....
“我好冷静摄高床板谂我未来廿年,只不过我真系谂唔到前景(我很冷静地想我未来二十年,只不过我真的看不到前景)。”生活困境令人看不清将来,屈在单人床位,杂物挤满每一呎空间,每天呼吸着混浊的空气,他慨叹生活水平和尊严,甚至比不上在监狱时。“我觉得依家生活水平,仲差过坐监,咁不如坐监(我觉得现在生活水平,比坐牢还差,那不如坐牢)?系外面如果无钱,其实不比入面自由。”
Raymond:“护士行过阴阴咀笑,好似讲‘抵你死’!”
2001年轰动一时的骗药案,一班“病人”,看中政府诊所漏洞,天天到政府药房领取大量药物出售,事件揭发之时,震惊港府,一度以为有政府医护与行骗集团合谋,事件始作俑者正是Raymond。
他曾进出牢狱18次,那宗经典的骗药案,是他最后一次犯案。那时Raymond已长年吸毒致周身病患,是政府诊所常客。病人都有一本“簿仔”记下病状、处方药物和负责医生,Raymond发现诊所间并无系统连结,遂从没上锁的房间捧走大量簿仔抄写领药,再送到药房出售。
他每天跑遍港九新界,不放过任何机会,高峰期每日赚数百元,足够他维生、买白粉,更教晓好几名“徒弟”并从中抽佣。由揭发到上庭期间,他天天开坛“打毒针”,直至有天脚肿如大象腿动弹不得,他昏迷被送进医院,医生扬言要截肢,那刻不知哪来的勇气,他哀求医生替他保住双腿,并承诺从此戒毒。
离院后他续守承诺,加上信仰支持,终真正脱离毒海。“如果人生有take two,我唔会咁行。”Raymond坚定道。今天,他在教会任义工,不时到附近派饭和关心露宿者。50岁的他满有冲劲,“个人坠落咗咁耐,好想做啲嘢,依家先系人生真正开始(我堕落了这么久,好想做一些事,现在才是人生真正的开始)。”
阿文:“只要我们脚踏实地做事,社会不会遗弃我们的。”
47岁的阿文,个性较冲动,因此偶尔会与人发生争执或动武,犯事亦多与此有关。虽然他个性冲动,但为人很有责任感,2017年出狱后,他亦曾积极寻找工作,除了想自食其力,更希望能照顾多年来甘苦与共的女友的起居。可惜接连遇到就业歧视,更生人士能从事的工种不多,阿文更因经济困难,一度露宿维多利亚公园。
后来经社协社工动用紧急援助基金协助他租住㓥房,让他可与女友一起迁入居住。阿文了解自己的限制,知道每个工作机会都得来不易,不论哪份工作,他也很尽责地完成。有稳定居所后,阿文终觅得仓务员散工一职,其后转任清洁员,其判头更是一位愿意聘用更生人士的良心雇主。
凭借自身的经历,阿文希望可协助更多同路人,主动向更生人士介绍清洁工作机会,以助他们逐步重投社会,自力更生。
伟伦:“到底自己可以‘好彩’几多次?”
毒品除了令伟伦破产收场,更令他身体机能每况愈下。但这也不足以令他“回头”。
2009年,伟伦更因藏毒被判入荔枝角收押所,他的第一个感觉竟是“兴奋”!自认适应力很强的他,从没担心过这十四天自己将如何渡过,甚至还对此带点期待。这一次,他算是“好彩”,只是判罚款两千元及留案底,不用判监禁刑罚!但浮沉两年后,他又再次被捕,保释期间他开始反思:“到底自己可以“好彩”(幸运)几多次?”。伟伦开始认真地对待自己,寻求方法去重回人生正轨。
最后,他决定到明爱黄耀南中心接受半年自愿戒毒。开初的两星期“心瘾不停来找我,实在很难抵抗”。伟伦于是开始接触风帆、踢足球等,希望持续运动能让本已被毒品侵占变差的身体回复过来。经过半年的坚持及努力,伟伦终为自己的人生写上新的一页!伟伦成功戒毒1年后,成功入选参加在墨西哥举行的第十届“2012无家者世界杯”。
此行让伟伦最难忘的,莫过于与其他42个国家的无家者进行足球比赛,同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无论男女老幼,墨西哥人都很热情拥抱他,完全没有歧视他们,让他内心感到温暖窝心。
从未想过当社工的伟伦,是在戒毒过程中,从协助他的社工身上有所启发,原来自己希望找到的工作,并不是传统“人工高福利好”的荀工,而是透过帮助别人而获得成功感的工作。伟伦毕业后,现获聘于一间非政府机构工作,服务一群与他有著类似经历的青年人,职衔-“注册社工”!
阿辉:“我最多试过,一日打机使一万七千蚊﹗”
都市流浪者的故事,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现年51岁的阿辉,他的故事,却很“不现实”。不现实,是因为他贪玩,最后一蚊,他也要玩;露宿多年,打机、赌钱,早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份。
快18岁生日的阿辉,首次犯罪入狱,“一来无钱打机,二来贪玩,所以行劫。”抢劫罪成,他要在狱中服刑一年。出狱后阿辉有过一段家庭时光,前妻替他诞下两名女儿,可惜终归离婚收场;原本的居所是由外母支付租金的,所以阿辉就在99年,开始露宿土瓜湾。
野宿无根,人就自然像野草般摇摆。阿辉前前后后入狱多次,刑期不长,但阿辉“玩”的心瘾却愈深,“我最多试过,一日打机使一万七千蚊﹗”。
近年在大美督一所烧烤场觅得工作,获老板借出货柜居住,自力更生。虽然花钱打机恶习依旧,但他爱上阅读《圣经》,“我好钟意读《创世纪》,讲到主行奇迹,救醒已死的人。”阿辉觉得,多年来的遭遇,是主给他的试炼而已。
《囚》- 更生人士图文展
日期时间:2018年4月7日至4月12日,每日10am-10pm
地址:香港九龙尖沙咀 香港文化中心地下大堂E3展区
"47岁的阿文,个性较冲动,因此偶尔会与人发生争执或动武,犯事亦多与此有关。虽然他个性冲动,但为人很有责任感,"
感觉这段话的写作特点和前面的不太一样,乍一看有种违和感。
不知是否是我神经质了hhhh
inspir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