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31日晚上,香港挂起寒冷天气警告,最低温度跌至八度,观塘公众码头寒风阵阵,九个露宿者瑟瑟躲在自己搭建的木板屋里。
刘伯是其中一个。过冬之前,他从附近捡回来几块木板和一堆钉子,搭建起一间木板屋,里头放下一张破床垫后就再没有多余的空间,但相比起许多席地而睡的露宿街友,刘伯的小屋温暖多了。“社工同我讲,我才知道,原来我这间已经是‘露宿者豪宅’了!”他今年68岁,裹一件厚外套,笑著说。
不久之前,这间临时的木板屋为刘伯带来了麻烦:2017年12月,地政总署贴出告示,指根据政府条例,“码头被露宿者们不合法占用”,并会在1月12日进行联合清理行动,清走露宿者的木板房及杂物。寒冬中的政府清场行动经媒体报导引发舆论关注,后来经社工和区议员协助,政府表示将行动延后至3月。唯一的容身之所不久后还是有可能被拆,刘伯只能无奈接受:“既来之则安之啦,如果呢度训唔到就只有去揾另一个安乐窝咯(如果这里不能睡就找另一个安乐窝)。”
过去三年,刘伯辗转于板间房和街头,看尽世情冷暖,他明白,在政府和一些市民眼中,露宿者的困难不足一提,所谓的市容和秩序才最重要。近年来,他一路看著观塘区重建翻新,自己露宿的一带越来越繁华,每逢元旦烟花汇演的日子,码头一带特别热闹,许多市民排队上游艇。刘伯记得,有次有位排队的市民在他身旁说:“佢哋真系好,可以唔洗交租,又有无敌大海景,可以睇烟花,真好!”
但对刘伯来说,露宿街头不是什么占便宜的好去处。
他本来住在公屋,但因为和家人不和,最终选择搬出来,现在凭著综援3485元过日子。他亦申请了公屋,轮候了两年,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获分配单位。最初离家后,刘伯花2000元左右租房,后来租金陆续上升,他难以承担,只能流落街头。
在街头露宿违法吗?香港社区组织协会社工吴卫东指出,在私人地方露宿是刑事罪行,因此露宿者一般只能待在公众地方,例如天桥底、公园等;但假若只是在公众地方躺下,并没有滋扰别人,这种行为在法律上是灰色地带,警方或公众场地所属的部门,并无权驱赶露宿者。
“其实露宿者们都会尽量避免去人多热闹的地方露宿,他们都需要私隐,”从事露宿者服务超过19年的吴卫东说,露宿者很少阻塞街道或故意骚扰市民,但政府却不断进行各种或明或暗的政策,驱赶他们:在公园的长凳中间加设扶手,拆掉凉亭的上盖,在天桥下面加设高低不平的鹅卵石,放置大型花盆和雕塑,防止露宿者在这些地方平躺睡觉;在旺角的麦花臣球场、深水埗的枫树街球场、渡船街天桥底等地方,政府也多次“主动出击”,驱赶露宿者,再加设围栏或铁丝网等,防止露宿者进入。
一年多前,刘伯在一个天桥上露宿,没想到这个天桥接驳私人办公室,部分属于私人地方,露宿者没多久,保安就表示收到投诉,叫刘伯离开。但后来保安又似乎不忍,对刘伯说:“你晚上11点之后可以来睡,早上早点走吧!”但再后来,驱赶刘伯的就变成了警察。“我地唔系虾阿伯啊,只系收到投诉一定要做嘢,我地都唔想架。(我们不是欺負阿伯啊,只是收到投诉一定要做事情,我们都不想的。)”刘伯记得,警察这样跟他说。
到底哪里才可以安安稳稳地露宿?有人告诉刘伯,码头那边有露宿者聚居,二话不说,刘伯就搬了过去。
发现露宿者面临驱赶后,吴卫东联同露宿者代表,与政府各部门开会,据吴卫东转述,政府部门在会议上指出,露宿者会“影响码头卫生、秩序以及安全”,并指因为观塘区多了上班族,码头渡轮服务需求增加,露宿者会影响码头运作。相关部门也在会上指出,政府即将在码头对面的启德邮轮码头举行帆船嘉年华,届时要使用观塘码头,因此要清理露宿者的木板屋。
露宿之前,刘伯就住在观塘区,以前也曾在观塘餐厅担任厨师,过往多年,一路看著观塘的变迁。从前,观塘聚集工厂大厦,是典型的工厂区,50年代末,港府开始在此区兴建大量公共屋邨,为基层工人提供就近居所,这一区见证著香港经济腾飞的奇迹,也为庞大人口提供了就业和居所,但伴随著工厂北移,工业衰落,大量工厂大厦开始丢空。
十年前,“观塘区重建计划”结束公众咨询,当初的设计是“社区选择”,包含大量公共设施,但2017年,却被媒体发现市区重建局绕开公众咨询,私自更改设计方案,新方案偏重商场设计,被批评为过度“中产化”和“士绅化”,排挤基层居民。
而另一方面,政府于2011年提出把九龙东转型为第二个核心商业区,并在2012年开展了“起动九龙东计划”,加快九龙东(包括观塘和九龙湾商贸区及新蒲岗)转型,使之再次成为重要的经济中心;观塘市中心的重建也在逐步推进。
伴随著这些计划,观塘工业区亦已经改名为观塘商贸区,原本的工厦改建成办公室大楼,部分活化成商场,而露宿者聚集的码头一带,也变化巨大。2015年,政府成了斥资1860万元,在码头附近建成占地4.13公顷的观塘海滨公园,每晚九时公园都会响起音乐。最近,发展局把码头附近的观塘巴士总站的重建发展设计提交区议会,并展开公众咨询。
“将来发展成咁,仲会唔会有人接纳到或者包容到呢啲朋友仔(露宿者)系度生活,我系有质疑。(将来发展成这样,还会不会有人接纳或包容到这些露宿者在这里生活,我是有质疑的。)”民主党观塘区区议员莫建成对端传媒表示,他担忧观塘重建和起动九东计划完成后,观塘区基层居民还是否能维持原有生活。
刘伯说,现在码头一带已经成为旅游景点,游客多了很多,而随之而来的,是生活成本的增加。不久前,刘伯去看过观塘区附近㓥房,一张床那么大的房间,没有一扇窗户,密不透风,叫价每月3000港元,还不包括水电费。刘伯觉得,这不单没法负担,更加不是一个人的理想住处,不如还是暂且在海边露宿,等待不知道哪天上楼搬上公屋。
以前兼职送外卖的时候,刘伯经常走访观塘区空置的工厂大厦,有一次,他到了一个工厦单位,尽管居于这些单位是违法的,但还是有不少人以低廉租金合租住在其中。他后来想,为什么政府不能作出举措,让基层市民可以合法住在那么多工厂大厦中呢?
“如果好似我们几个露宿朋友合租一个单位,都已经好好啦,可以话系一个好好的安乐窝。”刘伯感叹说。
香港政府連公園都不會給你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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