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阿果:盛世或虚火——香港流行文化如何重新成为大众焦点?

由去年叱咤到今年 Chill Club,已蔓延一整年的香港流行文化浪潮,如何掀起,又有何特征?
2022年4月30日,香港男团MIRROR成员姜涛生日,他的支持者在铜锣湾买下多个广告版为他庆祝,多人前往拍照留念。

【编者按】过去一年多香港流行文化之鼎盛丰富变化多端,令人目不暇接,有通过本地选秀节目出道的男子团体MIRROR、女子团体Collar,有当红Youtuber“试当真”,有在港或离港发展的独立音乐人等,不少作品诚意十足、粉丝也通通买单,文化研究者也屡屡瞩目。年头(1月1日)的叱咤乐坛流行榜颁奖礼,到上周的“Chill Club”年度推介,都是本地万人空巷守在萤幕前的文化盛事,动能蓬勃。

但这波文化热也一直引发争议,例如是否名副其实,是否逃避现实,更有网络KOL不断泼冷水。早前有萧若元的“自娱自乐论”,而就在本文发表前几日,陶杰也在电台评论这波流行文化大多是“虚火”。此类表达大多都会引发粉丝、评论人、学者关注,亦从侧面反映话题热度。

香港流行文化成为城中盛事,确实是多年来少见,耳目一新,至于“虚火”与否,2019年或许至少教会我们一课,就是本土文化、意识正被大众重新定义。文化媒介与大众心理始终息息相关,这些作品如何引发共鸣、香港人的情感结构、流行文化工业生产⋯⋯如今是什么模样,都是解读这波文化热的当下与未来的关键。

2022 年 4 月 24 日,ViuTV 举行《Chill Club 推介榜年度推介》,又成全城热话。光头帮与 JB 登场、MIRROR 与 MC $oho & KidNey 合作,令人尖叫;幕后人员不慎直播出街的金句,教人发笑;C AllStar On 仔、Serrini、姜涛的台上感言,既发自内心,又具时代意义,使人深思。

香港大众未及细嚼上述画面,又赶著继续为港式流行奔走、发烧:有人千方百计搜索 MIRROR 演唱会门票,有人祝福“试当真”游学修与 Jessica 永结同心,有人到铜锣湾街头与千人同贺姜诞,然后认真细听《光明顶》,矢志要对陶杰的伟论说“不”……由音乐到电视,由网络到街头,香港流行文化许久没如此热闹过。

我是流行文化发烧友,过去一年多去过红馆、九展、海港城、东角道、99 台、YouTube 考察无数次,和现场那些香港平民一样,每次都额角冒汗,双眼发光,但记事本上除了“哗”、“好劲”等词语以外,一直不敢写上太多东西。须知道流行文化能量大、层面广,有使百姓集体尖叫、发笑、流汗的本领,但同时周期短,热潮时有虚火,浪流沙石无数,如蔡枫华经典名句:“刹那光辉,不代表永恒”。对于这股风潮,放长双眼、审慎以待,是应该的。

直至今年叱咤、Chill Club 颁奖礼都完结,热潮(或“虚火”)足足烧了一年有多,一些当时无法理解的汗水、泪光,连同一直说不出来的集体感觉,好像慢慢变得比较清楚了。

姜涛获“叱咤乐坛我最喜爱的男歌手”。
姜涛获“叱咤乐坛我最喜爱的男歌手”。

不可能的集体浪潮

正如陶杰近日以许冠杰作例提醒,众所周知,上世纪香港流行文化有过一段黄金岁月,影响之巨,层面之广,既令贩夫走卒“日头晚做到依家轻松下”,又使官员才子一同缅怀“此时此处此模样”。学者事后盘点历史,就港式流行归纳出几点:(一)它之所以出现、爆发,与“大台”的发展息息相关;(二)它在商业上卖座,影响力甚至冲出香港,直达亚洲;(三)它能碰到平民心情,道出市井心声,甚至意外孕育本土意识。(四)很多作品不止流行,更是艺术,背后的创作人不止车衣女工,还是技艺高超的大师。

但以上都是远古历史。到了九十年代,促成流行文化爆发的环境、条件渐渐消失,影响力曾经幅射到亚洲的港式流行,连亚皆老街的老百姓都感动不了。文化学者吴俊雄早前在香港文化博物馆一场讲座分析,千禧年代开始,香港流行文化遇上一种“爆破的过程”,一方面创意枯竭,制作因循,作品无复昔日光辉,另一方面经济不景,市场萎缩,邻近地区的竞争对手迎头赶上,抢占先机。即使主流大台尚未崩溃,惯性收视居高不下,它无复昔日活力,以至已步入衰退,却一直是许多人的共识。

近年不少“才子”对香港流行文化的批评,皆以此为依据。年代较远的有 2013 年李纯恩在报章专栏狠批创作人都是文盲、“自作孽不可活”,“香港歌坛死到今天这地步,自是活该”;去年萧若元形容香港青年拍片如“家家酒”,只够自娱,断定香港电影要恢愎 80 年代盛世的机会是“零”;最新例子有陶杰对“12 件咁嘅嘢”的质疑:“MIRROR 唱过边只歌,系全香港红?许冠杰当年嘅《打雀英雄传》,就算冇听过许冠杰情歌嘅人,街边小贩都觉得好正,呢个叫‘红’。”

他们的说法不是没道理。“天王巨星”、“红透半边天”、“街知巷闻”这些 keywords,近年已于香港普及文化的世界里绝迹。十年前学者马杰伟、吴俊雄、邓键一曾进行一项小型研究(注),透过 26 个新晋创作人的访问,探讨香港普及文化的结构转变。总结是,新媒体已完全改变传媒生态,受众品味愈趋分化,大众媒介本身化整为零,文化生产的土壤亦受冲击:“过去普及文化星光熠熠,明星就是明星,吸引大群粉丝,表述强化一代人的感情与价值的局面,已成过去。”

回看近十年的港式流行,TVB 等大台的影响力持续萎缩,香港虽出现无数“今期流行”的新名字(如“毛记”),但在分众、碎片化的大环境下,不同的流行 icon 更像盘踞各山头的部落首领,虽然各有忠实拥趸,在所属圈子亦甚具影响力,但始终与“大众”、“一代人”无缘。而这也再次印证一点:工业结构使然,香港流行文化很难再爆发“集体”浪潮。

过去一年多,我们偏偏在红馆、九展、海港城、“姜涛湾”目睹香港流行文化再现,甚至成为横跨阶层、世代的大众热话。这件事怎样发生?再简单一点,浪潮的起点究竟是什么?

数据提供了一些轮廓。撷取音乐串流平台 Spotify 每日公布的香港区首 200 位热播歌曲(Top 200)及其播放数据,再整合由 2020 年至今,广东歌占总播放率的比例,会发现一个明确的趋势:2020 年该平台 Top 200 榜的总播放次数,广东歌只占不足四成(即大多数人在听外语歌、国语歌),但自 2021 年 1 月 1 日这一天起,广东歌播放比例持续攀升,去年中升至逾五成,今年初更高达八成。

当然这只是一个音乐平台的数据,背后原因也并不单一,但这多少反映近年部分香港人对流行音乐,以至不同范畴的大众娱乐,态度起了变化。更重要是,这些转变,以至整股浪潮的爆发起点,似乎都发生在 2021 年头几个月。

破旧立新的情感结构

一直在研究 MIRROR 现象的文化评论人赵云年初在《明报》撰文,以文化研究宗师 Raymond Williams 提出的情感结构(structure of feeling)概念,分析广东歌于后 2019 香港社会,如何成为一个“让彼此交换情感的公共领域”。如果抓住“2021 年初”这个时间点,整理那段时期的香港流行文化事件,我们大概可以摸索到,一直持续至今的这股浪潮,最初之所以爆发,源于香港社会怎么样的情感结构。

回到 Spotify 数据所指的转捩点,2021 年 1 月 1 日。当晚商业电台举行叱咤颁奖礼,仅 21 岁的姜涛首夺两大奖。

当时 MIRROR 尚未真正进入大众视线,民间对姜涛“登基”的回响也不完全正面,网民搬出张国荣、四大天王等昔日得主,质疑眼前年轻人技艺未到家。但在质疑以外,反击的浪潮开始涌现,林海峰颁奖给姜涛说:“年轻人喺呢度系有希望嘅”;森美表明“最喜爱歌曲”结果由乐迷投选:“当你觉得意外时,系咪要谂一谂,会唔会系你唔熟悉呢个世界呢?”“破旧 VS 立新”,从此成为流行文化的大命题。

一个月后萧若元与游学修上演的辩论,也源于同一时代布景。萧若元形容电影工业的黄金年代乃天时地利人和结合所致,断定香港能恢复 80 年代盛世“机会是零”。游学修则反驳,网络为香港电影带来新的可能性,纵使昔日盛世不能复制,将来自会有新的世界。代表旧秩序与新势力的两套说法,当时仍各有捧场客。

萧若元《为何我讲香港电影工业已死?与香港年轻电影人的探讨(上)》。
萧若元《为何我讲香港电影工业已死?与香港年轻电影人的探讨(上)》。
游学修《为何我讲香港电影工业未死?与香港成年电影人的探讨(上)》。
游学修《为何我讲香港电影工业未死?与香港成年电影人的探讨(上)》。

但再过了一个月,当陈奕迅发声明支持新疆棉,“坚决抵制(外国品牌)任何污名化中国的行为”,然后无线高层曾志伟笑言 ViuTV 收视“只有 4 点”,被 ViuTV 艺人郭嘉骏(193)反斥思维老旧,嘲笑大台艺人“40 几岁人仲做《后生仔倾吓偈》”……从当时民间回响所见,新旧角力的天秤,已往一边全面倾倒。

想摆脱旧有秩序,也要等待新的力量出现,人们才能追随。同样是 2021 年头半年,ViuTV 首度举行《Chill Club 推介榜年度推介》,林家谦、Serrini、Jer(柳应廷)等新晋歌手成为大赢家,携同《一人之境》、《网络安全隐患》、《回光物语》等流行佳作,自此由盘踞山头的小众偶像,变身为迈向乐坛中心的大众明星。同月,游学修的“试当真”(在萧若元的“鼓励”下)与其他 YouTube 频道进行“四台联播”,互相吸纳粉丝,扩大版图,并在半年后由网络化为实体,一同登上九展舞台。

前后不过数月,一场香港流行文化的改朝换代,就在香港平民眼前发生。

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事件虽然部分具政治意味(如陈奕迅的声明),但整体而言,驱动流行文化转变、换代的集体情感,未必等同“一厢情愿的政治情感投射”(陶杰语),反而更似是一种未必关乎政治、对“破旧立新”的广泛渴求。正如同样在 2021 年初面世,现已绝迹于表演舞台的 MIRROR 作品 《Warrior》,有人在字里行间读到不畏强权的反抗意识,但很多人对歌词的印象,停留在“浩浩荡荡迎来另一新世纪”的立志讯息。

歌手陈蕾在《Chill Club》演唱。
歌手陈蕾在《Chill Club》演唱。

一早蓄势待发的“新力量”

“破旧立新”的框架下,一个流行文化浪潮的兴起,很容易让人认定与旧有秩序无关。引伸下去,它的成功纯粹因为“新”、“后生”,换言之,很可能只是虚火,走红得快,走得也很快。

然而认真检视这一浪的 pop icon,又会发现很多不是第一天从石头爆出的新星,于崭露头角之前,不少已有在文化工业打滚的经历,期间得到一些人脉、经验,也磨练出一些技艺。

例如林家谦,没错,到 2021 年才正式进入牛头角顺嫂(指中年师奶)和我妈的视线,但其实他的出道与走红,有赖上一代 pop icon 林一峰与陈奕迅的赏识、提携,得以进入工业,磨练技艺。又如 Serrini,她的独特歌声,及连她妈妈都耍手拧头的一众作品,近年大受年轻人欢迎,但事实上 11 年前她已在自家睡房出道、录音,吸纳了一批口味独特的歌迷。还有如今在乐坛各有支持者的许廷铿、陈蕾、郑欣宜、冯允谦,谁不是在这个圈子打滚十年有多?

歌手林家谦《一人之境》 。
歌手林家谦《一人之境》 。

平台亦然。如今一手促成流行浪潮的 ViuTV,开台也跌跌碰碰走了四、五年,于大堆失败实验中,掘出 MIRROR 等宝藏,摸索到《全民造星》这条成功方程式。同样带起流行的“试当真”,Channel 是新的,但在“试乜都得”的实验精神背后,团队对说故事技艺的坚持,却来自比 ViuTV 更早出现的 CapTV,如许贤在九展台上感谢出身 TVB 的师父“Cap 盾”:“他教导的事,我们铭记于心,毕生受用。”

还有些流行 icon 是新的,但身后的制作人、伙伴,已累积几个年代的创作经验。像 MIRROR 摆明是超新星,但监制他们作品的 Edward Chan,24 年前由恩师钟镇涛带入行 ,现在塞满工作室一个大书架的演唱会乐谱,歌手名字由张国荣、梅艳芳、谭咏麟,到冯允谦、岑宁儿、黄妍,无所不包。

这样看来,“新”的力量其实一直存在,即使身处流行文化的低迷时期,亦在磨练技艺,积累经验,经营圈子,蓄势待发。直至 2021 年遇上香港社会“破旧立新”的集体情感,浪潮有如星火燎原,焫焫焫焫焫焫著无数香港平民(此处作者借用了MIRROR歌词《Ignited》,亦是香港网络流行语,意思是烫到、烧著) ——是偶然,但事后回想,不完全令人意外。

流行文化新的特色

这一波流行文化热潮,背后由“破旧立新”的社会情感带动,内里有逐渐成型的创作技艺、生产系统支撑,至今持续逾一年,摆明不似虚火。过去一星期,我将 Chill Club 颁奖礼反复重播,更确认这一波港式流行与以往的路径,有些分别。

以作品讯息为例,有段时间,香港流行曲屡被质疑言之无物,但这一浪的作品,部分能呈现社会实情(如 RubberBand《Ciao》),更多如心灵鸡汤,在压抑的外在环境下,鼓励大家往内细看,表达自我,庄敬自强。以上周颁奖礼表演歌曲为例,郑欣宜《@princejoyce》与 Jace 的《收声多谢》主题均是懒理 hater,活出真我;姜涛《镜中镜》和许廷铿《修罗场》都叫人直视创伤,从阴影中成长;陈柏宇《对得起自己》直白表明“最重要能与不屈的自己比”。

又例如合作。文化工业结构繁复,创作往往受边界、层级、岗位所限。这一波港式流行,却常见不同板块互相碰撞。以 Chill Club 颁奖礼为例,主流与偏锋(如《天水围 Gang Gang》)同场出现,台前跟幕后并肩表演,迥异的音乐类型、活跃不同媒介的明星,通通获 spot light 照射,受观众注视。最后摆在大众眼前的作品,内容远较昔日多元。

目标也有异以往。由去年叱咤到今年 Chill Club,无数歌手发言时都强调要做好香港音乐,唱好广东歌,这无疑是近年的大趋势。但与此同时,也愈来愈多人(如姜涛与鲁庭晖)正在憧憬、计划,港式流行可以冲出本地,面向亚洲,再逢盛世。这是香港人久违的志气。

试当真短片《拳王妈妈》。
试当真短片《拳王妈妈》。

盛世之前

步入盛世之前,香港流行文化要走的路还远。它炙手可热,不似虚火,但新旧以外,有些两难角力,摆在眼前,一众徘徊红馆、海港城、东角道的狂热分子,不得不察:

一、真诚 VS 假意。这一波香港流行文化有趣,因为许多人都尝试在时代的缝隙中,真诚地做好创作,这些作品如许贤所言,有能力予人“活著的勇气”。然而随著浪潮持续,大家仰望的流行偶像愈来愈成功,甚至成为 Serrini 形容的“社会栋梁”。发迹以后,栋梁们能否记得初衷,守住真诚,继续“喺呢度唱歌畀大家听”?很多人翘首以待。

Serrini 在《Chill Club》演唱。
Serrini 在《Chill Club》演唱。

二、创意 VS 因循。初生的流行创作,癫狂好玩,但着重灵光一闪,难以持久。翻开香港流行文化历史,由电视大台、地下乐队到生活杂志,在一夜走红以后,不少都只能将创作工业化、规章化。大量生产的程序虽然更有利可图,但作品的菱角、创意、人性,却逐渐消失。怎样在持续出产和保持质素之间取得平衡,是很多新晋创作人要思考的问题。

三、自由 VS 体制。文化工业真身是门大生意,幕前五光十色,掩盖不住后台若隐若现的政治经济力量。当下已被体制视为“献礼”的香港流行文化(见《声生不息》引言篇),有没有可能在主旋律以外(或内)辟出空间,免当喉舌,继续奔腾?七月之前,这可能是在“哪里买到 MIRROR 演唱会门票”以外,最多人最关心的问题。

炎夏将至,前路注定障碍满布、危机四伏,大家还可以为香港流行摇旗呐喊,发烧奔跑。前方或是复兴,或是终结,我们终将见证。

(阿果,资深媒体人,香港流行文化研究者)

注:马杰伟、吴俊雄、邓键一〈迎接香港普及文化的部落时代〉,来自张少强、梁启智、陈嘉铭编著的《香港.论述.传媒》,页 39 – 56。

读者评论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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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MIRROR是“宝藏”,如果只是因为他们的新和年轻,因为表现出来的反抗态度和政治立场,因为年轻世代的抗争价值和意义,就得出这样的结论,那其实是另一种悲哀。意识和立场早已超越一切固有艺术价值和标准。

  2. 引用spotify 數據有一大問題
    廣東歌比例多了 是不是代表原有的聽眾聽多了廣東歌?
    我隨便都想到了幾個可能性
    1. spotify 的廣東歌選擇多了 吸引了本來其他平台的(或本來沒有加入音樂平台的)廣東歌聽眾
    2. 聽其他音樂的聽眾離開了 spotify
    3. spotify 有優惠
    應該找多幾個音樂平台數據才可以作準

  3. 很好的分析文章,遠勝於陶狗之流連基本事實也未了解就批評

  4. 謝謝分析。

  5. 多角度分析,唔錯
    有冇飛?

  6. 寫得太好了。感謝筆者用心地以數據、事例為基礎去分析流行文化。口水戰可以「流行」,但實事求事的研究才可鞏固「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