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台湾名校、台北市第一女子中学(简称北一女)117周年校庆活动日上,有女高中学生摆“陪聊天”摊位,每10分钟收费45元新台币,引来老中青男性瞩目围观,也激发台湾社会就事件到底是“北一女”自我物化、还是被物化,进行了激烈的讨论。
在同一场校庆上,有另一个性质“类似”的“学姐给你爱”摊位。摊位的设计是可以从轮值的特定学姐中,选择拍照、点歌、陪聊、陪打球等等活动,价钱从10元到20元不等。
有人认为这是女校生会赚钱,但如果考虑这场园游会的庆典性质,大概很少人会对“很有商业头脑”的评论产生共鸣,因为庆典本质之一正在于无视经济利益的纯粹耗费。庆典狂欢的意义更在于颠覆既有的阶层关系,我们可以想像,当学姐们扯著嗓子努力唱出学妹指定的超高难度歌曲,或者学妹被学姐的高超球技痛击时,那种专属人际共契的愉悦,此刻不会有人在乎歌声是否甜美或者五音是否齐全,运动场上又是谁胜谁负。
女校学生们对于社会过度讨论“陪聊”摊位普遍感到厌烦,原因恐怕是,这些历年来在这座校园中自行生成、跨世代的共契技艺,如今却被一个个严肃的理论词汇层层包裹,细细深究是非——想来就觉生厌——本文或许也是。但少被讨论到的问题是,当社会过于强调北一女的“纯洁”、豁免优秀女性于意淫想像的时候,未尝不是在助长台湾的厌女叙事——只不过,以圣女化的名义。
豁免“优秀女性”助长意淫
越是强调第一志愿女校如何豁免于低劣的淫欲想像,就越是肯认对其他女校生在性想像上的可及。
大众的关注自然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台湾社会,或者说父权社会对于“优秀女性”的意淫,仅仅“高中女学生陪聊”就能引起无限遐想。这样的意淫也不仅限于情欲面向的流动——能够与多少的第一志愿女校生维持良好关系,是同年龄异性恋高中男性之间隐晦的人际资本;如何让非第一志愿的女性们相信自己并不比较差,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求偶密技;交往经历中如有一笔第一志愿女校毕业生,直可是求偶与婚配能力的认证;在更私密的网路论坛中,更不乏对于与第一志愿女校生性经验体验的卑劣窥探。
一些异性恋男性对于高学历(美貌)女性的执迷,很难说的上究竟是新自由主义竞争文化影响所及,还是父权社会的基因作祟。在“陪聊是否就是女性自我物化”这个争议上,与其说第一志愿女学生们收获了父权红利,不如说她们可以得到更大的宽裕:学业上的成就以及想来“必然”的创意,确实让她们具有得以免于情欲质疑的红利,至少校园管理的主事者得故作开明。
完全可以想像,如果是社会通念认定学业表现较差的女校,类似的行为会招来多么恶毒的评论,诸如“酒店预习班”等等。
对性别议题敏锐的人,很难不对这类特别宽囿第一志愿女校的论述感到不安。因为它的潜台词几乎就是“如果第一志愿女校生的身体是不能用金钱交易的,那么其他女校生是可以的”、“如果金钱只能买到第一志愿的陪聊,那么它就可以交换到其他女校生的其他东西”。
看起来,越是强调第一志愿女校如何豁免于低劣的淫欲想像,就越是肯认对其他女校生在性想像上的可及。台湾社会意淫女校生最恶名昭彰的话莫过于“北一无美女,中山无淑女,景美无处女”。而第一志愿女校所能得到的豁免,又再进一步助长社会的意淫,所以,很多年前某艺人才能以“北一资优处女”攻占媒体版面。
厌女现象不单单在于对女性的蔑视,它可能还具有崇拜女性的另一面。
对于“厌女”(misogyny)现象有著敏锐观察的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就曾经指出,厌女现象不单单在于对女性的蔑视,它可能还具有崇拜女性的另一面。也就是说,透过区隔“圣女”与“娼妓”,将女性整体分离治之(divide and rule)的父权论述。
说是区隔,其实本质上不过都是男性欲望的差异性投射,要么是完全性欲化的荡妇,要么是去性欲化的圣母,而能够完全性欲化的女人不过是父权经济中的商品,能够去性欲化的女人也不过是为了再性欲化而准备。“圣母化”的女性其实也是父权经济中的献祭品,她们不被允许拥有自体的爱欲关系,如果她们胆敢触犯禁忌,后果不堪设想。
因此圣母形象的女性艺人千万不能公开恋情,因为她们的情欲并不属她们所有,而是只属于千万男性的意念想像之中。
赚父权红利不是女性解放
女性主义的关怀,终究应该要是对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与生活方式提出质疑,进而想像一个更没有压迫的世界。
著意强调陪聊的本质在于情感支持,本意或许是在抵制社会对于第一志愿女校的意淫,却可能忽略了有时候在文明社会中,非物质性的服务,其实是更高价的商品。
陪聊的情感支持意义,与现代爱情关系的自由浪漫想像不无关系。在一切都会烟消云散的浪漫爱情世界中,个体的自由也同时终结了一切过去看似牢不可破的关系,可以出于自由意志选择与谁一起生活,选择结束关系,随时“体验”新的爱情关系,随时解除不顺的伴侣关系。可是,伴侣关系轻盈化的革命终究是双面刃,当所有的承诺也烟消云散时,伴随而来是不安全感与不确定,关系于是变得脆弱,“被抛弃”的恐惧以及解除关系所附加的伤痛,更让人却步,生命无法承受之轻与孤独生活之重一体两面。
“安全的爱情”于是成为另一种选择。一无所有但经济优势的男性,随时可以进入一段货币保证的安全爱情,既然可以自由进出,就不会有受伤的风险。对于交易情感支持的另一方来说,非物质性的劳务有时候会带来更不受压迫的幻象,特别是内容是纯粹的陪伴时。
如果交易本身又涉及某些传统的“女性特质”,例如体贴温柔时,就难免仿佛是性别解放的小小实践。心灵贫乏只能靠花钱得到女性认真陪聊的男性,很难不在某些场合成为姊妹的谈资,高价贩售贴身衣物的少女转身就可以嘲笑恋物癖的宅男。
确实,某些异性恋男性的“卑贱”有时候正在于,他们以为可以花钱计量女性的荡妇成本,但其实不过反映了他们的欲望既不高贵也不深刻,更全无升华空间,全是数字可以累积的。
于是,可以从这样的男性身上多搾得一分,就是女性的赋权(empowerment),距离女性解放就更前进一分?
个体的“赋权”常常是个致命的诱惑,运用男性世界那套法则爬上权力顶端的女性强人,显然并不有助于女性主义的进展。
不应该如此。不只是因为在个别人际关系上取得优势,很难说得上是“女性”集体的胜利;女性主义的关怀,终究应该要是对社会结构、人际关系与生活方式提出质疑,进而想像一个更没有压迫的世界,而不是在于又赚得了多少钱或者更美妙的高潮体验。
个体的“赋权”常常是个致命的诱惑,运用男性世界那套法则爬上权力顶端的女性强人,显然并不有助于女性主义的进展;能在自己的事业与家庭活出一片天地的“女力”是一回事,受困于这个父权逻辑支配世界的生命可以是什么样子,完全又是另外一回事。
展演女性特质为无
“展演为无”的逻辑是,套用接手父权经济与情欲的预设,又使之不再有效,即以其人之道消解其人之身。
女性特质的展演(performance)当然也可以是对父权逻辑的颠覆,“展演为无”的逻辑是,套用接手父权经济与情欲的预设,又使之不再有效,即以其人之道消解其人之身,它展演了女性被父权体制赋予的角色、关系与想像,却又在这个展演过程中,将这样的角色、关系与想像消解,如此也就无视于父权体制。
例如,日本女性作家酒井顺子在很多年前,曾经提出“败犬”一词,意指过了三十岁适婚年纪仍未有婚姻关系的女性,彷如败犬(成功者为胜犬)。这个词表面上依旧服膺“女大当嫁”的主流父权价值,但实际上,败犬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是姊妹之间的自我解嘲,最终是叫女性抛弃传统胜负观念,获得更大的自由。败犬套用了女性必须进入婚配关系的预设,同时又赋予女性“成为败犬”,甚至身而为败犬的潜在选项,败犬的逻辑展演了女性传统被赋予的位置(婚配关系),但又让这个关系最终对女性的自我主体意识,不再必要。
所以,女人可以因为“很怕痛”的女性特质为由拒绝生育子女,实际上是不愿意承担父权体制所赋予的养儿育女责任;女人可以大方承认如今的美貌正是整容而来,在接受父权的美貌想像的同时,所传达的信息却是:不吝公开美貌的身体技艺是因为我的美丽并不属于任何人,我实际上并没有把你们男性怎么想怎么看放在眼里。大方承认美丽的身体技艺瓦解了这个内外界线,蔑视了其中的男性凝视,例如男同性恋的“变装”,如果男性可以透过身体技艺“变得”比女性更有女人味,无疑颠覆并揭露了父权体制对于女性的“美丽”想像。
将女性特质展演为无的策略,风险之一必然是引起父权体制的集体焦虑。因此,他们得要反复生产悲惨败犬的论述、强化没有生儿育女对于维系关系不利,要求女人能好好学习化妆与穿搭等等维持美丽的身体技艺,但又希望她们默默的做,也不在意她们会付出多少时间成本,男人希望“女为悦己者容”,也就是只能为男人自己。
某个面向上,纯就形式来说,情感支持的商品化当然也是父权经济下的另类援助交际形式;在另一个面向上,它自然也反映了现代社会中对于空洞轻盈关系的焦虑。而如果认为女学生不会不知道自己“第一志愿女校生”在陪聊上所具有的身份优势,那也著实太过幼体化她们。
对于“北一女陪聊”是否涉及自我物化的热烈讨论,其实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几乎任何一个社会中对于意淫女性的伪善。
对于“北一女陪聊”是否涉及自我物化的热烈讨论,其实相当程度上反映了几乎任何一个社会中对于意淫女性的伪善:既想谴责学业成功的女学生疑似将自己的女性特质商品化,控诉她们不当牟取父权红利,又看似维护学业成功的女学生们心思肯定“纯洁”,实则自我暗示其他的非第一志愿女校生都可“交易”。纠结在物化与否的论辩,其实是无视区分“圣女”与“娼妓”,分离治之的厌女逻辑,也否决了女性在看似物化的关系中,将之消解的能动主体性。
如果女校生明年还有机会摆上陪聊摊位,诚挚建议不妨考虑把这个交际形式中的“女性特质”消解。比如说,跟迫切想跟女学生谈心的男人们“尬聊”,分分钟把天聊死,分分钟句号。男人可以花钱买下陪聊关系,却无法阻止女人使之聊不起来,无法阻止她们将适于陪聊的女性特质角色,展演为无。
莫忘初衷,其实在校园中创造共契感的庆典仪式,本质上就具有无视资本主义经济与父权情欲逻辑的要素。
(萧育和,兴趣是被深刻思索过的一切,以及一切可以更有深度的物事,深信自由起于文字的继受、交锋、碎裂、误读与讹传。)
1.首圖的圖片註解——「…啦啦隊隊員…」應該是「儀隊隊員」吧?
2.內文中的「而如果認為女學生不會不知道自己『第一志願女校生』在陪聊上所具有的身份優勢,那也著實太過幼體化她們。」不會不知道應該去掉不會吧?不會不知道是雙重否定句,意思是肯定知道,它和後一句的意思好像就文意上存在矛盾。
這篇很好
微博上有一群人开始喊我们都是荡妇了 不知道效果咋样
「考慮這場園遊會的慶典性質,大概很少人會對『很有商業頭腦』的評論產生共鳴,慶典本質之一正在於無視經濟利益的純粹耗費」
這也太脫節了,知名高中各班趁校慶園遊會這個人潮眾多的賺錢好時機目標好好撈一筆明明就很常見啊…
「女性主義的關懷,終究應該要是對社會結構、人際關係與生活方式提出質疑,進而想像一個更沒有壓迫的世界,而不是在於又賺得了多少錢或者更美妙的高潮體驗。」就這段而言,乃至於整篇論點,可以直接看出作者並非自由主義女性主義者。
以我個人較偏向社會女性主義或基進女性主義立場而言,本篇讀來算是暢快,但若作者以評論者立場談「女性主義終極關懷」,卻並未把自己女性主義立場明敘,會使得評論不夠精準。女性主義流派很多,共通點唯有「實踐」而已。弄清楚不同流派的核心價值與關懷是什麼,或許就能了解在「北一女聊聊」議題,乃至於墮胎、性解放等諸多爭議議題上,自稱女性主義者的人為何有時看起來站在不同邊上。
推薦今年甫出版的《女性主義理論與流變》一書。
喜歡這篇,關於整形論那段非常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