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杨路:浙江县城的小企业故事——2020年中国出口贸易的喜与忧

在年初,正当不少人开始担忧中国出口企业在全球贸易寒冬之下是否会“崩溃”的时候,下半年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反转”。
2020年10月10日中国浙江省杭州市,工厂工人制作自行车钢圈。
大陆 经济

2020年对于中国出口企业无疑是一个极为戏剧性的年份:贸易战还没有走,肺炎疫情冲击波又至。正当很多人以为出口必死无疑之时,中国与全世界的“疫情差”竟然又为出口打出了一波大反弹行情。但面对着意料之外的景气,企业主们却高兴不起来。

我月前在浙江某县调研,看到听到一些有趣的事情,在此摘录一二,作为这个特殊年份的注脚。

##该县基本情况

首先介绍一下该县的背景。这里位于浙江中部,离最近的都会城市杭州约1小时高铁车程,到上海约2小时。本地户籍人口约三十万,但因本地企业多为劳动密集型,因而常年驻有主要来自云、贵、川三省的近二十万外来务工人员,几乎与本地人口相当。浙江是中国经济最为发达的省份之一,2019年人均GDP约一万五千美元,在中国省级行政单位中排名第二。但这个县城的经济水平在浙江属于中下游,2019年人均GDP约一万美元,略高于全国平均水平。

该县远远算不上富裕,同时经济又高度依赖出口,其2019年的出口/GDP比值达到近80%(浙江为20%,而全国平均为32%)。全县不到1000家工业企业,几乎全部为出口指向型。但与东南沿海其他一些出口基地相比,这里虽然依赖出口,但其出口企业的竞争力却不太强。全县近千家工业企业中,只有不到100家每年出口量超过一千万美元。绝大多数出口业者为中小企业,且多为家族经营。

主要出口产品是家用小五金:家里的锅碗瓢盆刀叉厨具,只要是金属做的,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个别企业进军相对高端的汽车及机械配件领域,但并不多见。因为制造附加值较低,因此该县绝大多数的企业,走的都是“薄利多销”的经营思路,净利润率非常低。但也正是因为其产品以日用消费品为主,没有太高的技术含量,所以不少出口产品目前没有被中美关税战波及。

2020年4月7日,中国浙江省宁波舟山港。
2020年4月7日,中国浙江省宁波舟山港。摄:Zhang Peijian/VCG via Getty Images

##从“有工人没订单”,到“有订单没工人”

在这里的企业走访了一圈,听到最多的就是“三四月有工人没订单,六七月有订单没工人”。这个现象不难理解:三四月份中国旅行管制逐渐放松,政府开始全力“复工复产”,西部地区的民工群体回到东南沿海工厂。但彼时此地企业的主要出口市场欧洲和美国刚刚进入疫情的爆发期,经济出现停摆。欧美需求紧缩的后果就是中国的出口订单量急剧减少,因而工厂产能大量处于闲置状态,许多企业主只能勉强支付工人基本工资。而工人收入主要来自按件计酬的绩效工资,基本工资大约为正常收入的1/3到一半,因此只发基本工资相当于变相裁员,不少民工在四月间离开了这里。

但正当不少人开始担忧中国出口企业在全球贸易寒冬之下是否会“崩溃”的时候,戏剧性的情况发生了:进入2020年下半年,中国工业产能快速恢复,与此同时全世界的其他地方产能仍然受到疫情制约,却又对医疗产品和日用消费品有着巨大需求。这种差异的后果就是全球生产订单大量向中国集中。一时间,县企业出口订单暴增——可是工人却走了。措手不及的老板们开始苦恼人手不足,不少人担忧无法及时交付年底圣诞节的大订单。这个时候出现了“赶工游击队”,专接加班任务的临时工群体,游走于工厂之间。老板们必须以“高薪日结”的形式,才能吸引到足够的人手来完成生产指标。

人手紧缺之下,县政府专门组织了“招工团”,去西部省份帮助企业招募工人,但效果甚微。一个老板是这样解释的:民工如候鸟,春节之后离家,春节前返乡。这期间虽然也在不同地区之间换工作,但一般不会返乡。七月份仍然留在家乡的,大多数是老人小孩,或是外出打工意愿极低的人。因此,年中招工很难招到人。

但是这个“候鸟理论”也有解释不了的地方:三、四月的订单荒,并不是浙江一地,其他用工大省如广东、江苏也经历了同样的问题。民工在浙江因为没有订单而找不到工作,去到其他地方并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善。那么,这些民工都到哪里去了?

一种更有说服力的解释是,中国2020年的就业市场,最大的麻烦并不是“失业” (unemployment),而是“就业不足”(underemployment)。结合一些地方统计局对本地籍民工的抽样调查,以及交通部门的全国客运数据,有理由相信在今年上半年不少民工在遇到就业困难之后,并没有选择直接返回农村原籍,而是在原籍附近的县城就业。理论上这些人仍然有全职的工作,因而不符合“失业”的标准。但这些工作显然不是最优的安排,很多人的实际收入其实是大幅缩水了的。

举个简单的例子,在浙江该县的一个流水线熟练工人正常情况下每月有6000元左右收入。但如果他/她去摆地摊,或者回到家乡附近的县城找一份简单服务业工作,其劳动收入大概率会低于其在工厂的工作,这样的就业就是“不足”的。

2020年6月5日在中国江苏省连云港,一名员工在一家纺织工厂的车间工作。
2020年6月5日在中国江苏省连云港,一名员工在一家纺织工厂的车间工作。摄:Wang Chun/VCG via Getty Images

##新的消费需求和贸易版图

2020年的全球贸易线路,随着每个地区的疫情状态,不停地发生变化。有一家贸易公司的老板报告说今年往东南亚的出货量翻了一倍,很有可能是因为东南亚疫情控制得力,“复工复产”较早的关系。官方统计显示,东盟在今年取代了欧盟,成为中国第一大贸易伙伴。而随着RCEP的签订和中国对于“安全可控”国际供应链的强调,中国未来的国际贸易版图,很有可能会从渐渐地增加东盟比重,而减少欧美比重。

如果要问2020年什么东西出口表现最好,瑜伽服和迷你高尔夫是常见的回答,很多生产烘焙用品的企业也反应销量不错。2020年全世界范围内此起彼伏的封城、居家隔离,催生了新的消费需求。有几位老板特别指出,拜美国政府“放水”(财政刺激)所赐,美国人消费力并没有明显减弱,对家居产品的需求不降反增。

而最令人意外的热销产品,非单车莫属。中国第三季度的自行车出口量同比暴涨52%。要知道,世界最大的自行车消费市场欧盟,一直对中国自行车执行高达48.5%的“双反”(反倾销,反补贴)税率。在如此不利贸易条件下,中国自行车仍然出口大涨,几乎肯定是因为其他的自行车出口国(葡萄牙、德国)产能短期无法完全恢复,而疫情又带动欧美自行车需求大涨的缘故。中国第一个进入疫情漩涡却又第一个出来,结果反而是“抢”了其他国家更多的出口份额。

2020年7月23日中国浙江冶炼厂。
2020年7月23日中国浙江冶炼厂。图:TPG/Getty Images

##为什么不扩大产能?

2020年下半年出口超出预期,中国三季度贸易顺差达到了金融危机之后的新高,全年出口大概率正增长。如此背景之下,出口生产者顺势扩大产能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在我调研的企业中,没有一家有扩大产能的计划。

扩大产能,是对经济前景有信心的表现。反之,则意味着对于未来的担忧。没有什么比不愿扩大产能的民营企业家,更能说明中国经济当前的暗流涌动——表面上看起来一切都还稳定,但很多人的心里其实都有点发慌。

2020年出口意外的景气,并不足以消除这里的老板们对于未来的担忧。几乎所有我访谈的企业都谈到了贸易战对他们预期的改变:虽然很多产品现在并没有被加征关税,但是他们对未来的预期已经不可逆转地向悲观方向改变。有的企业说准备收缩产能,做好“过冬”的准备。有企业主说他的净利润不到5%,如果和他的美国经销商共同分担关税负担(工厂-中间商-外国客户共同分担关税成本是常见的做法)大约还能勉强应对10%的关税加征。

“但如果加到25%呢?”,我问。

“那我只能明确告诉我的美国客户,我需要偷工减料了”,这位老板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除了关税,许多老板也隐晦表达了对于中国民营企业环境的担忧。在一家该县“重点企业”(年营业额超过一千万美元)的总经理办公室门前,和“时间就是金钱”挂在一起的,是一幅醒目的自我提醒:“政策风险是最大的风险”。老板们显然很清楚,什么为他们带来财富,什么又会让他们失去财富。私下里,好几位都在打听移民的事情。

2020年7月16日中国河北邯郸,一名员工在一家钢铁制品厂的车间工作。
2020年7月16日中国河北邯郸,一名员工在一家钢铁制品厂的车间工作。摄:Hao Qunying/VCG via Getty Images

##摸着石头升级的老板们

面对劳动力不足,县政府的选择耐人寻味。在发现“招工团”效果不好之后,县政府转而鼓励企业以此为契机,进行自动化改造升级,以期从经济结构上减少对于外来劳动力的依赖。私下里,一位当地政府官员含蓄地抱怨说,该县与本地人口数量相当的外来打工者对本地公共服务构成了相当大的压力。对于不少官员来说,如果既能保住GDP,又能减少对于外来民工的依赖,那真是“何乐而不为”。

以该县不强的财力而言,政府的确下了不小的决心鼓励本地企业进行产业升级。我在调研期间正好遇上当地政府为企业举办的一个“现场会”:政府从上海、杭州、江苏等地请来了大学研究机构和咨询公司,为本地企业提供自动化和数字化改造的咨询服务,而咨询费由政府负担。一旦真正实施自动化改造,政府还将补贴一部分(粗略估算在10-25%之间)改造费用。

然而对于老板们来说,自动化这笔帐并不是这么简单。他们的企业都是小企业,当前的营收规模并不足以支撑购买自动化设备的高额投资。在一个生产各种开瓶器的工厂,60%-70%的工作仍然依靠人工完成。我问老板是否考虑自动化,老板手指办公室里的产品陈列柜——各种尺寸、功能的开瓶器有好几十种,每一种都有一定的市场需求,但销量又远远没有大到可以为一种产品单独投资一条生产线的程度。

“内循环”时下热门,但这些出口企业对于开拓国内市场并不十分热衷,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没有品牌。这里大部分的企业都是“贴牌”形式生产,很多时候虽然在国际市场实际份额不小,但消费者只认牌子不会认工厂。如果要对国内销售,就需要建立自己的国内品牌和营销渠道,这对于很多常年做出口,货柜出港就不用操心的企业来说,完全是陌生领域,恐怕要交不少学费。

另外,国内国外市场“玩法”不同也是让不少企业对“内循环”望而却步的原因之一。某企业为了开拓电商市场,从上海请来业内评价颇高的一家咨询公司。而那家咨询公司给这位老板的第一堂课,就是告诉他“如果哪家咨询公司号称自己又能做中国电商又能做国外电商(的咨询),那一定是骗人的”。

这当然不是说这里的企业没有变革的欲望。不少企业都表达了加大电商投入,加大自动化设备的愿望。但与县政府的许多“大跨步发展”设想形成差异的是,老板们的变革愿景,更实际也更谨慎。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经济的各种持份者中,实实在在符合“摸着石头过河”这个描述的,其实是常年河边行走,时时担忧下一场时代洪流巨浪不知从哪边向自己拍来的小企业老板们。

读者评论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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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很不错的一篇文章,看得出是深入实地调查过的,跟自行脑补出的文章有很大区别。
    作者观察到今年出口的意外增长,靠的是打了一个疫情的时间差,制造相关行业内的读者应该能感受得到,至于自行车具体增长了百分52还是53,是欧盟第一出口国,还是第二三四,其实不太重要。
    特别好的一点是从对小企业主的角度出发,表达了对未来前景的不乐观。这确实是说到了很多人内心深处。毕竟不同于巨型国企有政府兜底,小企业的处境才是反应一个国家经济活力的风向标。

  2. 有趣的观察。

  3. @Ericchan 的理解能力令人费解。文中说的是第三季度出口同比增长,市场份额增大,你举了一大堆数据都是前七个月,得出的结论也是莫名其妙,自行车都已经卖到欧洲了还硬说卖到欧洲不可能。
    浙江多的是小工厂小企业,还有家庭式的小作坊,一步到位自动化是没可能,需要循序渐进。做五金呢不只有自行车这个产品,关柬埔寨啥事。文中又没有表达中国抢着要做自行车出口第一这名号。有点莫名其妙。

  4. 混用词汇不是也很正常吗 平时阅读三地的材料 在引用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情况 也不会造成什么阅读困扰

  5. 至於文中提到的關於地方政府鼓勵企業自動化的補貼,我覺得這點值得關注討論。在RCEP與中美貿易戰的雙重夾擊之下,文中提到的浙江某縣里主攻低端市場的工廠必然會面對更激烈的競爭(現在出口歐盟自行車數量最多的國家是柬埔寨哦)。這些工廠不做產業升級就是穩死的。地方政府給予地方財政的考量希望能減少外來務工的人口走向自動化產業。這無疑是對低收入人口的工作機會來一次釜底抽薪。這對於未來中國的貧富差距與就業率的影響值得關注。

  6. 還有文內有著端一貫的兩岸三地詞語混用的情況,前半句說單車,後半句說自行車😂

  7. 我查了查網上資料,美國是中國自行車出口第一大市場。疫情初期的2-3月,中國自行車對美國出口額曾同比大幅下降,自4月起降幅大幅收窄,5-7月出口額2.58億美元,同比增長34.4%。1-7月中國對美國出口額4.09億美元,同比增長7.1%。除美國外,對一些亞洲國家的出口也表現出較為明顯的增長態勢。亞洲是中國自行車出口最大的區域市場,1-7月出口額8.9億美元,同比增長4.3%﹔其次是北美洲,出口額4.58億美元,同比增長1.7%﹔歐洲位列第三,出口額2.15億美元,同比下降11.9%。印度尼西亞、韓國、菲律賓和越南是亞洲出口市場增長的亮點,分列出口目的地的第3、5、6和7位,今年前7個月中國對這4個國家出口自行車增勢明顯,分別同比增長33.6%、43.2%、124.2%和108.9%。
    根據上述數據,中國銷往歐盟的自行車金額其實是在疫情期間有所下降的。而且進口歐洲的自行車論金額還有數量中國都只排第三。對於中國自行車能克服歐盟關稅障礙銷往歐洲的說法是不準確的。

  8. 好真实的一线调查,尤其喜欢企业主讲隐忧的部分。

  9. 好文章!细节很丰富

  10. 第二张配图文字说明“2020年4月7日,中國浙江省寧波周山港”,应该是“宁波舟山港”。

  11. 中國也真的是少數現在還能維持獲利與產能的國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