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朱顺慈:社会抗争中的校园,有可能“去政治化”吗?

重读访谈纪录,对照当下时局,深深感到学校处境之难,比起雨伞运动,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某些需要深思的题目,原来历久常新。
2019年9月19日,一名女生在沙田城门河的中学联校人链活动中,用贴纸贴在自己右眼上。

【编按】:反修例运动以来,香港的“教育”常常成为港府及中央的批评对象,大中小学生关注甚至参与社会运动,也成为一些家长担心的“问题”。香港中文大学段崇智与学生的几次对话及其后发表的校长信,在本港固然受到欢迎,但也引来了内地官媒《人民日报》的抨击,校园、校长、学生——为人师表者及学习者,总是要经受关于“政治化”的质问和考验。

“政治”的本质、“教育”的本质究竟为何——这些问题或许要多回到几本书中去找寻答案,但是当我们把目光从理念转回到实际的教育过程、校园生活中时,则能更细致地发现其中的张力。学校真的没有做够吗?学生没有顾及学校吗?学生没有自己的思考吗?老师及校长没有秉持中立吗?如此多的疑问,被淹没在一句“教育有问题”的笼统指责下,实在可惜。本文是香港传播学者朱顺慈基于雨伞运动之后做的研究改写而成,回应今日,仍有余音。

本文为“SHKS”(Society for Hong Kong Studies)独家为《端传媒》供稿。SHKS成立于2017年,是由全球21个国家、250多位学者组成的多学科、多院校合作的独立研究组织,协会关注香港本地、香港与中国及亚洲的关系,涉足领域包括政治、历史、社会及文化研究等,主要目标是促成本地与国际、学者与学子之间的对话与合作,并鼓励概念、理论及研究方法上的创新。从2019年2月起,SHKS将每月在《端传媒》上刊出新近的研究成果,敬请关注。

九月开学以来,参与反修例运动的学生有增无减。截至10月8日,香港警方累计拘捕2300多人,其中750人未满18岁。禁蒙面法实施后首个周末,被捕百余人,六成在学。如何理解现况?不少人以一句“教育出了问题”解说,至于具体哪里出问题,就各有各的说法。首任特首董建华当年力推教改,二十年后直认通识教育失败;前教育局常任秘书长罗范椒芬认为错不在通识,反而社交媒体影响更大;现任教育局长杨润雄说,家长和社会的角色同样重要,未来会加强家长教育云云。

“教育”很玄妙。举凡社会出了什么问题,总有人提出加强某方面的教育来解决。未婚怀孕个案多了?我们需要与时并进的性教育。青少年道德观念薄弱?是时候重整德育了。高分低能?年轻人要学习多角度思考,必修通识。语文水平下降?信息科技追不上?几乎所有问题都关学校事,都应该开一科,只要加人手、拨资源,问题便迎刃而解。到问题解决不了,怪罪起来,学校又首当其冲。每次听人批评学校诸多不济,我都不确定大家责备“学校”时,脑里想的,到底是有血有肉的校长、老师和学生,还是盘根错节的架构和层级。如果是前者,即是把所有人都骂了,不但一竹篙打了一船人,亦无视体制内各种利害和张力。如果是后者,那我们是否应更公道些,先别忙追究,而是回到制度本身查找不足?

2014年9月,我在荷兰学术休假,每天醒著的时间都在网上追新闻。10月,黄之锋登上《时代周刊》封面,周刊以“一代的声音”(the voice of a generation)为专题,内文提及“青年震荡”(Youthquake),这比喻固然生动贴切,我却随即想到,占领现场虽不缺中学生身影,但学校依然是最多年轻人聚集的地方,要说这是一场震荡,在漫长的七十九天,学校里头出现过什么样的震荡,他们如何面对?当时我一直留意为数不少的中学政改关注组,他们组织各种表达政治诉求的活动,大至罢课,小至派发黄丝带,抗议行动不时见报,报道重点往往落在校方和学生的“冲突”。我搜集相关报道,整理了一个学校名单,2015年年初,得到其中四间中学同意,让我分别访问他们的校长和该校的政改关注组负责学生,尝试还原“冲突”背后的故事,了解本来的规章制度的作用。研究结果于2018年在期刊Social Media + Society发表。(注1)

五年过去。重读访谈纪录,对照当下时局,深深感到学校处境之难,比起雨伞运动,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某些需要深思的题目,原来历久常新。

2014年10月25日,大学的毕业生于雨伞运动金钟占领区合影。
2014年10月25日,大学的毕业生于雨伞运动金钟占领区合影。

“政治介入校园”

例如,“政治不应介入校园”。

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绝大多数校长老师都不希望把政治争议带进学校。这心态非香港独有,曾有美国学者访问任教社会科(Social Studies)的老师,请他们列出“安全”和“禁忌”题目,结果发现,虽然不少教育改革者建议在课堂引入有争议性的社会议题,身在最前线的老师却最为避忌,对于那些会牵动强烈情绪的社会事件和涉及学生背景的讨论,尤其步步为营。(注2)

官方制订课程时往往另有考量。以公民教育为例,早在1953年,香港中学已有“公民科”(Civics),不过,正如本地学者莫礼时和陈嘉琪指出(注3),在1945年至1965年间,因为香港学校大多“不提政治” (apolitical),公民科内容平铺直叙。中英联合声明签订后,1985年当局发出“公民教育指引”,1987年新开了“政府与公共事务”(Government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一科。1996年,回归前一年,新的“公民教育指引”出炉,明言在政治过渡期,公民应发展新的国民身分,积极参与和贡献香港。学者阮卫华等就公民教育的兴衰写过不少文章,单单爬梳文献,也感受到风向不定,从“去政治化”、“政治化”到“再去政治化”,回归后, 公民教育与德育和国民教育并置,原本定位相当清晰的公民教育如入泥潭。(注4)

教育当局有他们的盘算,但一般人顾名思义,公民教育首重培育良好公民。至于何谓良好公民,不同社会文化或有不同理解,但大致而言,我们会觉得积极参与公共事务总好过漠不关心,例如多读报关心时事,通过不同途径表达意见,行使公民权利,同时尽己所能贡献社会等等。1986年,公民教育委员会的公益广告就鼓励大家关心社会,坐言起行。。但知道是一回事,实行是另一回事,不必说到投身社运,要在学校实践相关理念亦不容易。研究公民教育的谢均才分析,学校身负监护人之责,加上各种规章和机构文化,学校难免带有“威权”色彩,要带头推行民主教育实属“不可能的任务”。(注5)

长篇大论讲公民教育的前世今生,无非想提醒大家,政治不政治,学校其实很被动。我甚至怀疑,历史使然,香港大多数学校宁可置身政事之外。当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天下太平时, 即使课程文件订好目标,每间学校有自己达成的路径,尚有自主空间,不过当争议临门,文件上那些令人向往的理念,有学生付诸实行,立刻成了学校要严肃回应的教育问题。

2019年9月2日,旺角警局外集结一群示威者。
2019年9月2日,旺角警局外集结一群示威者。

“煽动无知学生”

例如,为了表达政治诉求,有学生发动全校罢课。

2015年1月,雨伞运动刚结束,我访问了四所中学的政改关注组的主要成员。A和B校的关注组人数较多,但也不超过十人,C和D校的关注组,分别只有两三人。他们开学后已开始宣传9月26日由学民思潮发起的中学生罢课,校内反应冷淡。在脸书成立了专页,赞好的多是毕了业的校友和记者,同校同学很少,亦不会回应帖文。关注组认为这是因为中学生每天上学就会碰面,不需要在社交媒体接收关于校内活动的信息,于是他们改用其他较“传统”的方法,印传单,贴海报,制作贴纸和横幅,派发黄丝带。费尽气力动员同学参加罢课,效果不彰,事后回想仍会为同学的冷漠气馁。9月28日,警方在金钟施放87枚催泪弹后,情势却忽然逆转。A 校学生领袖说: “928后整件事不同了,我不再需要做宣传,原来要搞到这么大,大家才会关注。”

这里并没有低估社交媒体的动员能力的意思,但太强调社交媒体在年轻人社群的作用,会忽略了不同媒体在特定环境中的功能和限制。在相对封闭的学校,适宜直接沟通,互相说服,C校同学当时读中三,他发现与其直接跟人辩论有伤和气,还不如轻轻松松说个笑话:“想人听自己的观点,面对面说,好过在网上自说自话。”同理,校长跟学生商量行动,唯有闭门面谈方能坦然说出顾虑,陈述各种利害,争取学生认同他们心目中更合适的做法。成人认定年轻人都喜欢上网,以为在社交媒体开户口设专页可以拉近距离,其实真正有效的对话,不见得必须直播和广传天下。

话虽如此,互联网和社交媒体确实大大冲击学校教育。B校同学说,他本来不知道占领运动的背景,直至坊间热烈讨论,他上网搜寻相关新闻后,觉得应该好好读一读基本法,结果找来认真看了。对年轻人来说,互联网是超大型图书馆和记忆仓库,除非你真的什么也不感兴趣,不然你总找到门路学习,从中建立自己的看法。这些关注组同学在脸书上有很多朋友,当中不乏政治和社运人物,比起其他同学,他们不但有更多接收信息的渠道,亦会听到看到不同的意见,陈智达研究反国教运动中学生领袖在社交媒体上的连结模式,社交媒体扩阔年轻人视野,可说是一种另类公民教育。(注6)当眼界开了,想要坐言起行,有些同学选择从自己的学校开始。

2014年10月23,在金钟占领区的学生吃晚餐并在学习区与老师聊天。
2014年10月23,在金钟占领区的学生吃晚餐并在学习区与老师聊天。

“程序/政治中立/教育专业”

雨伞运动期间,有些行动被“推上报”,焦点有时是“校方打压”,有时是“校方纵容”,视乎报道的是哪个媒体。单看文字,会以为彼时学校如战场,双方对立,关系紧张,访谈后我发现两方角力是有的,但大多和气收场。为保密受访者身份,本文不会交代具体细节,四个个案的共通点是学生发起了抗议行动,校方处理手法引起外间争论。
我分别访问校长和相关学生,请他们重述事件经过。两方面叙述的事实重点相同,过程中的考虑和感受却有不同演绎。对校长来说,传媒访问,可免则免,D校长明言最怕媒体断章取义。A校长认为“越低调越做到事”,校名一旦出现在大众媒体和社交媒体,不但不同立场的校友和家长有意见,办学团体、教育当局、其他团体,以至社区坊众,都会加倍留意学校的动态。

访谈中,校长们说得最多的就是“程序”、“政治中立”和“教育专业”。除了C校,其他校长一知道学生发起行动,都立即约学生面谈。C校关注组只有两人,发起人电邮校长,查询罢课会否被罚,校长从来没有回复。我问校长为什么不回应同学,他说关注组的成立不符合学生组织的程序,既然违反民主原则在先,他认为无需理会。

学校本来就有很多“既定程序”,譬如事事要有家长同意,所以学生罢课要呈上家长信。平日使用壁报板都要事先申请,更不用说挂直幡横额、派发具象征意义的黄丝带黑丝带、印上政治诉求的传单了。有学生代表说,不是没有想过不与校方协商,直接行动,但想到校长并非针对对象,一来不想令他们或老师难做,二来也会顾虑行动带来的后果,最终还是愿意先面谈商议。

商谈中,有校长指出,根据教育规例,学校不得派发含政治信息的宣传品,建议同学在校门外派,或者索性不要派,由同学决定是否取阅。校长强调政治中立,主动派发有推动的意味,任人索取就没有问题。有学生想在校内挂上直幡,上书“我要真普选”,校长认为这是直接的宣示,不中立,最终说服同学改用提问的方式,结果同学写了一句用问号终结的问句。另一间中学,学生想在班房外贴上争取普选的标语,校长说,不同班级可能有不同观点,标语可以贴在室内,却不能贴在班房门外或走廊上。同理,学校位处社区,要顾及不同政见的人的看法,不宜在外人看到的地方展示任何立场。

校长们小心翼翼,力求在政治风暴中为学校保持中立的形象。有学生形容这是校长的心计,通过程序和讨论令他们的行动趋向温和。从校长的角度,他们在实践教育专业,秉承教育原则,既要真诚聆听学生的心声,亦要把握教与学的机会,在关键时刻让学生学习如何理解正反观点、表达意见、与人协商。

忽尔五年

五年前,连登还未面世,脸书仍然流行,直播风潮未成,自媒体早已出现,但来到今天,数目更多,影响更广,与此同时,传统媒体公信力继续受挑战,而网络流言和假消息不绝。年轻人在接收信息和连结其他社群的途径和能力随之改变,不论是线上线下,关心社会、坐言起行的学生所领受的“公民教育”何止一种?

五年前,87枚催泪弹叫本来反应冷淡的学生参与罢课,如今,催泪弹、橡胶子弹、布袋弹、水砲车变得“平常”,而投诉警方过度使用武力的声音响彻云霄,凡此种种,对莘莘学子造成怎样的心理冲击甚或伤害?

五年前访问的学生,有人已经大学毕业,校长相信亦届退休之龄了。现在回想,非常感谢他们在那个仍然不安的时刻跟我细说雨伞期间的挣扎,让我有机会反思许多关于教育的假设,包括公民教育的理想和现实,社交媒体的威力,代际矛盾和冲突,而直到这一刻,我仍然记得我访问过的校长和老师,不论个人政见,总顾念学生在大时代的安危,寄望他们在困难的处境下仍会好好学习。

五年前,我以为这是所有关心下一代的人合该有的共同信念。今天,程序和制度崩坏,学校面对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要守住教育专业,更需要把问题好好细说,更不能任人借一句“教育出了问题”便搪塞过去。

(朱顺慈,香港中文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参考文献:

1、Chu, D. (2018). Media Use and Protest Mobilization: A Case Study of Umbrella Movement Within Hong Kong Schools. Social Media + Society, January – March, 2018: 1-11.

2、Evans, R., Avery, P., & Pederson, P. (2000). Taboo Topics: Cultural Restraint on Teaching Social Issues. The Clearing House,73(5), 295-302. Retrieved from http://www.jstor.org/stable/30189601

3、Morris, P., & Chan, K.K. (1997). The Hong Kong school curriculum and the political transition: Politicisation, contextualization and symbolic action. Comparative Education, 332, 247-264.

4、Yuen, T.W.W. (2016). Civic education Stuck in a Quagmire: A Critical Review of Civic Education in Hong Kong? Citizenship, Social and Economics Education, Vol. 15 (2), 69-82.

5、Tse, T.K.C. (2000). Mission impossible: A reconsideration of democratic education in schools. Educational Practice and Theory, 22, 39-55.

6、 Chan, C. (2013). Young activists and the anti-patriotic education movement in post-colonial Hong Kong: Some insights from Twitter. Citizenship, Social and Economics Education, 12, 148-162.

读者评论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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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教育的目的是培养一个真正的人 而不是奴隶和奴才

  2. 一方面說政治不應該進入校園,一方面有思想政治課,教核心價值觀,不可笑麼。

  3. 政治或许不应介入校园,但校园必须捍卫最基本的是非。
    有些人未出校园已成为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便以为学校就是用来量产他们那种货的流水线。
    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亲共立场、对他人的苦难冷血,这三者往往奇妙地如影随形。在人类的光谱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大概位于正常人类和反社会人格者之间吧。

  4. 那么今天有人会认为火烧赵家楼是蔡元培教育不当所致的吗?

  5. 教育出了问题的意思就是“你没有按我的意思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