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于德国中部的黑森州(Hessen),其最大的招牌当属欧洲金融中心法兰克福(Frankfurt)。作为德国经济重镇,黑森州的失业率自1999年以来逐年下降,由二十年前的接近9%下降到2018年的3.4%。与此同时,经济状况在2008至2009年间受经济危机影响略有下滑,自此之后一路上行。自2014年以来,政府由基民盟和绿党组阁的“黑绿联盟”领导。
然而,就是一个这样“社会及经济状况普遍良好”的黑森州,却在十月中旬牵动了万千关注德国政府命运的人心。自2017年联邦大选以来,建制派政党普遍在地方选举中表现得有失水准。而在十月上旬巴伐利亚地方选举中,以巴伐利亚为大本营并在当地长期执政的基社盟,其得票率远远不足以构成绝对多数。在铺天盖地的所谓“对建制派政党的响亮耳光”评论中,已有不少观察者认识到,黑森州选举将是默克尔政府最后的机会。可以说,本届德国政府执政党及默克尔本人的命运,都系于此役。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刚刚过去的地方选举不负唱衰默克尔政府的人的“厚望”,给了已经领导两届政府的州长博菲埃(Volker Bouffier)一记重拳:其代表的基民盟(CDU)得票率仅为27%,比上届地方选举大跌11个百分点,另一个老牌建制政党社民党(SPD)同样大跌近11个百分点到19.8%;相比之下,来自激进左右两翼的绿党(B’90/Die Grünen)和德国选择党(AfD)分别上涨了8.7%和9%,成为此次大选的最大赢家。
选举结果公布后不久,默克尔就公开宣布,放弃在12月汉堡举行的基民盟党代会上竞选党魁。根据她“党权和政权必须集于一人之手”的原则,这也就意味着在第四届政府2021年届满之后,长达16年的默克尔时代将落下帷幕。消息宣布后,“后默克尔时代”的接班人之争也加速浮出水面。而这一切,都有赖于此次黑森州选举的催化作用。
“李代桃僵”的执政党黑森分部
和坊间流传的版本相反,作为曾经第一和第二大党的基民盟和社民党,两党各自的黑森州支部在此次选举中其实都有不俗表现:基民盟黑森州支部在其候选人博菲埃的领导下,在选举的最后几天硬是把民意追回了五个百分点,明显高出基民盟在联邦民意调查里的百分比。而社民党的候选人沙菲尔-君贝尔(Thorsten Schäfer-Gümbel)更是在普遍看衰的情况下“输人不输阵”,社民党的联邦发言人也公开表示,沙菲尔-君贝尔此次“工作得棒极了”、“给柏林做了个好榜样”。
和坊间流传的版本相反,作为曾经第一和第二大党的基民盟和社民党,两党各自的黑森州支部在此次选举中其实都有不俗表现。
然而,几乎在所有媒体看来,基民盟和社民党依然是本次黑森州选举的最大输家,这又是为什么呢?
话还要从今年三月说起,德国联邦政府自“红黑大联盟”组阁以来,实事没有做几件,反而三天两头爆出危机。而绝大多数危机都和红黑大联盟内部的三个党——基民盟、基社盟(CSU)和社民党——之间的争斗有关。
今年七月,基社盟的内政部长泽霍费尔(Horst Seehofer)以辞职相威胁,胁迫默克尔在移民问题上对其作出让步。九月,时任联邦宪法保卫局局长的马森(Hans-Georg Maaßen)越权发表声明,遭默克尔解职,但差点“明降暗升”成为内政部国务秘书,最后在各方反弹之下以平调“特别顾问”了结,更是使这个本来事关职权和种族两大敏感话题的严肃议题变成一场闹剧。三党由此在选民中留下了“只顾本党、不顾原则”的极坏印象。用一句话来总结:自联邦政府红黑组阁以来,政绩几乎没有,只有无休止的互掐。
在这种权斗加剧、问题延宕的背景下,主流政党自然难以让选民满意。一项民调的问题是:“您是否认为该党在选举前的承诺会于选举后兑现?”对这个问题,唯一保持“言行一致”形象的是绿党:分别是58%的“是”和40%的“否”。其他所有议会党派所获得的负面回答百分比,都远远高于正面回答。其中,作为第一大执政党的基民盟所获负面回答比正面回答多出了21个百分点。而社民党候选人沙菲尔-君贝尔也在选举结束后承认,这样的选举结果是来自“信任的丧失”。
对基民盟执政力的调查显示,在经济,犯罪,教育和交通这四大热门话题中,民众对基民盟的信任感与2013年相比均呈现下跌。即使在信任感最高的“经济”这一栏,基民盟所获票数也仅为48%。而在黑森州选举结束后,基民盟的惨重损失可以通过一些具体数据加以佐证:最多的选民丢给绿党(94000人),其次是德国选择党(84000人)和自民党(33000人),56000人不再参与投票。唯一能够挽回颜面的是新收获27000票——然而这部分所得,正来自于社民党所失,换句话说,传统建制派老牌政党仍然是输家。
对政党在联邦层面上表现的不信任,直接影响了其候选人在黑森州的前途。
对政党在联邦层面上表现的不信任,也直接影响了其候选人在黑森州的前途。另一个值得一提的问卷调查是关于民众对政党提名候选人的信任感,它由“执政能力”和“可信度”两个指标构成。评估对象主要是基民盟的博菲埃、绿党的阿尔-瓦齐(Tarek Al-Wazir)和社民党的沙菲尔-君贝尔。在对“执政能力”指标进行评估时,博菲埃获得票数最多,为78%,远远领先于位居第二的阿尔-瓦齐(51%)。但这个情况却在对“可信度”指标进行评估时发生了反转:博菲埃在三人中垫底。
为什么在民众眼中明明“执政能力强”的博菲埃反而“缺少可信度”呢?博菲埃到底做错了什么?
答案是,他并没有做错什么,错在他是基民盟的人。即使基民盟超出预期的统计流出,从而确定了博菲埃可以参与执政,甚至有望保住州长之位以后,博菲埃也依然在公开采访中表现出对联邦政府的怪罪。
社民党也经历了一样的命运:作为该党候选人,无论是黑森州的沙菲尔-君贝尔,还是之前巴伐利亚州的娜塔莎·科能(Natascha Kohnen),都对社民党党魁纳勒斯(Andrea Nahles)表现出感人的效忠。然而这份效忠不仅没能帮到他们,反而使他们折戟。沙菲尔-君贝尔已是第三次参选,拼尽全力,却依然只能延续社民党自联邦大选以来的“最低记录”。和博菲埃一样,沙菲尔-君贝尔也在选后公开表示,联邦政府里的社民党不仅没能对黑森州分部给到支持,反而“把风暴吹到我们脸上”。
基民盟和社民党的黑森州分部在本次选举中表现出难得的团结,甚至对彼此颇有“难兄难弟”之感。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与联邦政治里的互掐不同,基民盟和社民党的黑森州分部在本次选举中表现出难得的团结,甚至对彼此颇有“难兄难弟”之感:据现场报导,当关于社民党跌出20%以下的消息传来时,基民盟黑森州分部不仅没有为掐死对手欢呼雀跃,甚至没有幸灾乐祸,反而表现出一片沉重的死寂。
在这次参加投票的选民中,有50%的选民表示:投票是为了让联邦政府“好好考虑”。这一立场在曾经的第一和第二大党那里表现尤甚:基民盟和社民党失掉的选民中,分别有73%和53%表示,自己的做法是想给联邦政府“留个字条(警示)”。作为第一执政党的基民盟,在黑森州的民意支持率更是自2018开年开始,和其在联邦层面上的支持率呈现高度吻合、且逐步下跌的态势。由此可见,很多选民的投票意向,是在向柏林表达不满。
绿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的最大赢家
绿党在黑森州已有多年执政经验。尽管如此,选举结果曝出后,绿党黑森州分部依然一片欢腾——“黑森从没这么绿过!”绿党以19.81%的成绩和社民党在得票率上持平,增长了8.7个百分点,从而成为本次选举中公认的最大赢家。
去年11月的“牙买加联盟”(指上届德国大选后的谈判格局,由联盟党-自民党-绿党构成,三党代表颜色为黑黄绿,与牙买加国旗颜色相同,因此得名——编者注)因自民党退出而流产,从而使绿党失去了在联邦层面参与执政的可能。但这样的退出可谓是因祸得福。
在联邦政府里的基民盟和社民党忙于争吵的同时,绿党自大选后的行为越来越向主流执政党靠拢:1)换掉“口号式环保”的理想主义前党魁,在选举纲领中大量加入民生话题。2)重新定位自己:由大选前较为单一的反对德国选择党立场,变为同时与德国选择党和正在执政的基民盟乃至社民党拉开距离。除此之外,他们还在竞选前夕,将其竞选纲领改向左转,同时指责左翼党(Die Linke)“自以为了不起,吹毛求疵”——而类似这样的指责,正是大选前的绿党留给人们的印象。这样做,既收编了左翼党的选民,又在左翼党表示愿意同绿党进行组阁的同时与其保持距离,清楚地传递出信号:绿党并不追求以政治光谱划线的左派组阁,从而既同人们普遍失望的社民党划清界限,又间接给习惯了“黑绿联盟”的黑森州吃了一粒定心丸。
与此同时,所谓的“时代风向”也在此时帮了绿党一个大忙。首先,从精神气质上来说:自2017欧洲大选年以来,人们普遍表现出对传统大党的不信任。传统建制大党在气质上的傲慢老派、和在行动力上的暮气和官僚气,是这种不信任感的主要来源。与之相对的,则是以未来为导向和以清新实用为风格的小党。去年德国大选时,推出形象精干的林德纳(Christian Lindner)为候选人的自民党表现出色,便正是得益于这种风格。
而大选后的绿党则在巴伐利亚州和黑森州选举里以“跟着我们奔向未来”作为口号,使其选民的分布呈现明显的年轻化态势。如果将选民划分为30岁以下、30-45岁、45-59岁、60岁以上这四个年龄区间,绿党和基民盟呈现出正好相反的趋势。两党在30-45岁、45-59岁这两个中间年龄段获得的选民数量相差不多。30岁以下的选民投给绿党的最多,比位居第二的基民盟高出近十个百分点。而基民盟所获得的最多选民则来自60岁以上的老年人群。
以受教育程度来区分选民也会得到类似的结果:基民盟在只受过普通中学教育的选民那里得票最多,而绿党在获得文理中学毕业证以及受到高等教育的选民那里所获的票数均多于基民盟。与此同时,即使在“哪个党对未来的问题上有靠谱回答”这类不分选民区间的问题上,绿党得票率依然是最高,甩出共同执政的基民盟十个百分点。
其次,从竞选话题上来说:由大众汽车尾气门引发的废除柴油机车的讨论,让绿党长时间以来的立足话题“环保”有了充分发挥的空间,也适时帮了绿党一把。民意调查显示:对绿党的信任主要集中在环境保护、柴油机问题和交通上。和2013年相比,环保议题的支持增长度也是最多的。
赢家绿党的候选人阿尔-瓦齐在选举后即时采访中的表述意味深长:“我们的问题不是和谁一起执政,而是为了什么执政。”“和谁一起”——黑森州政府在过去五年内一直是黑绿联盟,因此阿尔-瓦齐的前半句想说的是:绿党其实并不反对和基民盟组阁。对比“牙买加联盟”谈判时的绿党的“我们的问题不是是否参与执政,而是为了什么执政”的表态,彼时的绿党党魁更像是秀肌肉,而如今阿尔-瓦齐的表述既像是致敬、或某种风格的延续,又表现出绿党自巴伐利亚州选举以来一路凯歌、如今在组阁问题上追求更多话语权的信心。
德国选择党:独家横扫主流的时代正在过去
自2017年大选前就以一己之力在德国政坛掀起大浪的德国选择党,在本次黑森州选举中的表现依然延续了这个态势:以13.1%的得票率位居第四,比上一届选举增长了8个百分点。
不过,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德国选择党独家横扫主流政党的时代正在消退。
如前所述,在“您是否认为该党在选举前的承诺会于选举后兑现”这项民意调查中,德国选择党所获的负面回答比正面回答多出44个百分点,这反映出民众对该党的深度不信任。而且就单个政党而言,这种不信任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基民盟和社民党的不信任。
既然如此,为什么德国选择党还获得了这么多选票呢?这里要区分两种情况:选票是投给了选择党的“移民政策”?还是投给了“反对政府/主流建制政党”?在黑森州的选举中,56%的选民表示“并不觉得某一个话题会对选票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而即便在做了“单项选择”的选民中,也仅有6%的选民表示,难民和移民政策会对选票产生非常重要的影响。如今,“移民政策”只是众多重要话题中的一个,而不再是最重要的那一个。与此同时,房屋居住价格和如何处理柴油问题也分别成为另外6%的选民心中的单一重要选项。因此,虽然德国选项党得票率大涨,但选民很大程度上是投给它“反建制”的一面,而并非真的看重其反移民纲领。
德国选择党用难民危机和移民问题作为“王炸”所形成的气候已经过去,人们开始用更细致、更务实的眼光来看待问题。
这表明,德国选择党用难民危机和移民问题作为“王炸”所形成的气候已经过去,人们开始用更细致、更务实的眼光来看待问题。在巴伐利亚选举中,基社盟丢给德国选择党多少选民,就丢给了绿党多少选民。而在黑森州选举中,绿党从基民盟那里赢得的选民数比德国选择党还多10000人。综合巴伐利亚州的情况可见,德国选择党通过炒作难民危机迅速赢得选票和人心的时代已经过去。
逆风而行的联邦政府
联邦政府的“红黑组阁”本就是一个没有参加者欣赏、却出于自己利益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这种拧巴心态导致在组阁成功之初就已有数次诸党在细节上“出尔反尔”的言论和举措,也为组阁成功六个多月以来不断曝出的争斗埋下伏笔。可是,参与组阁的三个党,谁也既不敢冒着重选的风险,又不愿失掉执政。所以,尽管基民盟满心委屈,尽管社民党自从竞选失利以来一直高喊着“不能再这样了”, 尽管基社盟永远都在抱怨和基民盟的近距离使他们丢掉票仓,大联盟组阁里的诸党却注定“逆风而行”,在那条已经创造了彼此竞选最低记录的道路上咬着牙继续走下去。
带着这种不情愿的心态,联邦政府里的三党不仅没能做出有执行力的政治举措,也不能挽救自己的政党,反而互相掣肘,联邦政府自成立以来成了互相内耗的宫斗剧现场。于是,三党的地区分部便首当其冲地成了替罪羊。这一点,巴伐利亚州选举里已经表现得足够清楚,黑森州的状况只不过是复制了前者而已。本次黑森州选举最大输家基民盟和社民党经此一役,也成了德国联邦政治里的最大输家。
而黑森州的选举,或许可以被视为未来联邦政治的某种信号:该州的组阁不会再是以往一大(基民盟)加一小(选前的绿党)的模式,而是两个甚至多个中等大小的党所带来的更平等、从而也更复杂、更多元的形式。
(周睿睿,德国汉堡大学社会与经济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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