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9月2日,《路透社》两名记者瓦伦(Wa Lone)和觉梭吴(Kyaw Soe Oo)因为在调查军方去年集体处决十名罗兴亚人一案期间,违反缅甸《国家秘密法》,各被缅甸仰光北区法院判囚七年。
二人被囚,欧美舆论普遍认为审讯过程充满漏洞,且缅甸警员承认上层处心积虑设局陷害,因此把案件理解成缅甸民主化“倒退”的例证。不过,叫他们更失望的,或许是接二连三见证国务资政昂山素季的“堕落”。昂山素季9月13日在河内出席“世界经济论坛”期间,首次开腔回应及捍卫法院的裁决结果,澄清瓦伦和觉梭吴是触犯法律才被囚禁,与他们的记者身份毫无关连,“如果他们认为裁判结果是错误的,他们有权进行上诉,并指出为什么他们认为结果有错(they have every right to appeal the judgment and to point out why the judgment is wrong if they consider it wrong)”,语句间隐隐渗透出威权领袖的“风范”。
众所周知,昂山素季已成为不少媒体和欧美国家眼中“失宠的民主偶像”(The democracy icon who fell from grace)。目前为止,由于昂山素季处理罗兴亚问题态度引起争议,除了英国爱丁堡、牛津等城市宣布褫夺荣誉奖项以外,加拿大国会在9月28日一致通过撤销其荣誉公民资格。不过,质疑昂山素季“黑化”之前,我们或许要理解那位撰写《缅甸家书》(Letters from Burma)、身陷囹圄的反对派领袖,到底信奉著甚么政治价值,继而比较今昔,探讨这种落差究竟是缘于她个人思想上,还是整个客观环境的变化。
昂山素季的佛系民主
她认为“仁慈”是民主社会不可或缺的特质,民众不能盲目追求个人权利,弃自己的责任于不顾;唯有了解他人所想从而乐于满足他人,才是一个理想的民主。
纵观昂山素季早期在军政府年代遭受软禁(1990-2010)时所主张的政治理念,以至她重获自由、参政、执政期间(2010-)的论述,大概可以了解昂山对民主的态度含有几点特色:轻制度重价值、强调民众责任、主张对话和解、保护国家团结。
关于昂山素季“重价值”的特质,学者Stephen McCarthy和Josef Silverstein认为背后牵涉到缅族的宗教文化。昂山素季本人与主流缅族人一样,日常生活与佛教教义形影不离。她把在西方经历与观察到的人权价值,与上座部佛教教义互相融合,宣扬她与全国民主联盟(全民盟)的民主理念,顺势呼吁僧侣加入抗争行列,增加反对派阵营的道德光环。昂山素季在软禁早期时常提倡“精神革命”(Revolution of Spirit)的概念,意指人们必须决志保护民主及人权,要有牺牲求真的准备,抵抗欲望、无知及恐惧的诱惑。这种富有强烈唯心主义色彩的说法,与缅甸僧侣鼓吹信众提升个人道德修养的做法互相呼应。
专门研究缅甸佛学和政治关连的学者Matthew Walton指出,昂山素季推祟的民主理念与缅甸僧侣Ashin Eindaga的教义十分相似,认为民主就是跟随佛陀教诲行事,达致精神上的自由。法律的目标,便是要彰显佛学的“万法”(dhamma)所以,“民主”不在于制度本身,而是在于当权者及平常百姓的内在修为,在于人民的自律。昂山素季曾经解释,民众如果单纯为了推翻军政府制度,改变社会政策,从而令自己得益,那么这种“旧思维”只会驱使不公义的现象重复发生。惟独透过革新自己心灵,达到精神革命,民主才能带来转变。
此外,昂山素季与部份佛教僧侣在88学运期间,斥责军政府没有好好遵从佛学中“君主的十个义务”,包括仁慈、非暴力、不反对民众意愿(non-opposition)等概念。她说明,一个君主只要兼听,尊重民意,方能继续获得百姓授权支持,否则人民随时认为他/她无法再争取权益,失去对他/她的信任。军政府选择暴力镇压80年代的学运,就象征他们违反责任、丧失管治的认授性。
昂山素季在2013年访问韩国国立首尔大学,发表演说时也重提“民众责任”论,提醒观众灵性修为对一个国家的民主发展扮演重大角色。她表示,一个理想的国度不能只讲经济发展,同时亦要保护社会核心价值,例如“同情心”(Compassion)、“仁慈”(Kindness)以及“和谐”(Harmony)。她认为“仁慈”是民主社会不可或缺的特质,民众不能盲目追求个人权利,弃自己的责任于不顾;唯有了解他人所想从而乐于满足他人,才是一个理想的民主。
《路透社》二子一案,以及去年政府没有好好回应国际媒体对罗兴亚危机的采访要求,令昂山素季和缅甸政府背上“打压新闻自由”的责任。美国新墨西哥州前州长理查逊(Bill Richardson)以若开邦危机顾问团员的身份,向昂山素季提出《路透社》二子一案,但换来后者怒斥记者“卖国”(traitors),要求前者莫再过问案件内容。曾在《路透社》工作二十年,现今主管媒体事务的缅甸信息部副部长昂拉堂(Aung Hla Tun)去年坦白承认,“媒体最大的责任便是捍卫国家形象”。国家安全顾问当吞(Thaung Tun)更在罗兴亚危机爆发后,一度要求媒体“客观”报导事实,与政府合作保持若开邦稳定和平。
事实上,昂山素季过去已隐若流露出“记者责任”的心态。她曾叮嘱记者要小心被权力所迷惑,要好好约束自己,因为他们任何一句简单的说话都足以影响他人性命。
事实上,昂山素季过去已隐若流露出“记者责任”的心态。在2012年国会开幕仪式的记者会上,昂山素季在议会叮嘱记者要小心被权力所迷惑,要好好约束自己,因为他们任何一句简单的说话都足以影响他人性命。她亦以八卦新闻作例子,建议记者报导新闻时务必仔细考虑会否对国家及社群带来任何益处,同时对他人又会否造成破坏。这套说法固然合符道德要求,但这种“警惕”也无疑为传媒工作设置界限,因为“国家利益”和“族群利益”都需要放入传媒考虑的清单内。昂山素季执政后对不断追问罗兴亚问题的西方媒体偶尔敌意回应,相信与她这种“国家利益优先”的心态不无关系。
以上分析大概显示了昂山素季民主观念的几点特色:重视道德及自律、轻视制度、强调人民责任。这些特色显示了她本人、或是以她作为核心的全国民主联盟(全民盟),都相信一种具有社群色彩的民主制度。她们这套注重自律、道德、责任的想法,在民主空间彻底被军方压宿的状况下,未必与建基于个人主义的西方自由民主概念产生冲突。然而,2011年军方逐步开放政体,各个政治领域、公民社会组织、信奉不同宗教的少数族群重新享有权力,缅族、佛教主导的状况出现剧变,以“佛法”及缅族利益为核心的政治思想根本无法追上步伐,令昂山素季这套想法显得过气。
文人政府与军队的暧昧
支持“纪律式民主”的军队和争取民主自由的全民盟,两者的政治论述总不能摆脱“国家团结”这元素,不能背上削弱国家主权的罪名。
昂山素季的政治理念包含著“和解”和“国家团结”两个元素,多少缘于她比较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建国领袖昂山将军的女儿。这两个概念源自昂山将军争取独立期间,一方面成立象征缅甸独立主权的“国防军”(最初名为独立军),另一方面与几个主要种族领袖建立联邦制、承认边境地区完全自治的“彬龙协定”(Panglong Agreement)有关。即使是缅甸主流的佛学之中,不论是行为和内心合一,还是族群之间的统一,“团结(或统一)”均获认同为正确的道德规范。正因如此,支持“纪律式民主”的军队和争取民主自由的全民盟,两者的政治论述总不能摆脱“国家团结”这元素,不能背上削弱国家主权的罪名。
既碍于昂山家族与“国防军”千丝万缕(亦敌亦亲)的关系,又碍于军队实力已经凌驾一切的政治现实,昂山素季能否达成修订宪法内容,以及重新制定“21世纪彬龙协定”确立种族自治完成亡父遗志,都必须获得军队领袖首肯。尽管外界近日不停指责昂山素季向军队献媚,但《日经亚洲评论》日前报导,引证她从未公开以恶言批评军方(或军政府),反而在遭软禁期间仍以“政权”、“政府”专称后者。昂山素季在被软禁时已说明,“和解”和“对话”成功的关键,在于说话者能否讲一些诚实、有益处、和动听的话。
时至今日,昂山素季自然仍在说一些动听的话,也有向军方展示诚意的动作。虽然缅甸宪法规定只有国防部长、内政部长、边境事务部长需由军队总司令指派,但昂山素季连“国家安全顾问”和“国务资政办公室主任”这些职务都选择聘用军政府年代的外交官员。八月在新加坡举行的一场公开演讲中,昂山素季回应关于军队可能发动政变的提问时,也表明自己与国防、内政、边境事务部长的关系颇友善,结果招来个别评论断章取义的批评。她在九月出席河内的世界经济论坛中,更重申全民盟不会发动街头抗争争取修宪,而是保持在“法治”容许的基础上保持对话和沟通,“循序渐进”修订宪法。
昂山素季在大小场合都试图藉著解释政府在若开邦问题上的取态,展示她对“团结统一”的解释、政府在若开邦问题上的立场,澄清他们反对任何形式的暴力(当然包括以罗兴亚救世军发动的恐怖袭击为主),呼吁国际组织不应只关注若开邦较大的族群(穆斯林),而忽略了其他少数族群的利益,更不能因为国际媒体关注个别团体就特别保障他们利益,否则不能彰显“法治”人人平等的原则。今年1月,若开邦一名著名的、反对罗兴亚族群的若开族国会议员埃貌(Aye Maung)疑因公开批评缅族“奴役”若开族人,煽动族群骚动,被警察以叛国罪名及非法集结罪(后者已被撤销)拘捕,期间更得到全民盟党籍的下议院议长首肯。由此可见,但凡破坏“国家领土完整”的,都会换来全民盟政府强硬回应。
昂山素季在大小场合都试图藉著解释政府在若开邦问题上的取态,展示她对“团结统一”的解释、政府在若开邦问题上的立场。
昂山素季这种“族群共处”的观念虽然看似中立,但它背后假设了族群之间能够在毫无前设底下和平共处。这种轻制度的立场不是毫无问题的。早在软禁期间,已有个别族群批评昂山素季“联邦一体”(federal union)的概念模糊,看似祟高,但却无法提出实际行动保障少数族群利益。直到今日,昂山素季成功施政,但“21世纪彬龙会议”未带来任何实质效益,相反军队近年向个别武装团体重新展开袭击,但昂山素季却没有公开表态,只懂得劝告各种族耐心等待。今年七月,全民盟执政的克耶邦政府宣布设立昂山将军像于首府之中,引发克耶族人群起反对,令少数族群开始担心“和解”只是缅族扩张势力的幌子。根据《伊洛瓦底》(The Irrawaddy)六月一则新闻报导显示,在缅族相对集中的地区之中,网民对昂山素季的信任程度依然非常高涨;但在少数民族集中的地方,网民的反应则相对负面。
缅甸民主化的挑战:军队、派系、族群与昂山素季
与其把她的言行说成是改变,倒不如看成是她(以及外界)对这个急剧转变的国度仍然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幻想。
对照过昂山素季今昔的言论,可发现其实昂山素季的转变不如外界描述的夸张。与其把她的言行说成是改变,倒不如看成是她(以及外界)对这个急剧转变的国度仍然存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幻想。
昂山素季去年在访问中承认自己“只是一个政客”,但比起其他务实的政客而言,她近年的举措显得愈来愈受制于自己的政治理想之中,反而提供一个理由让政敌发放暗箭。第一个最现实的问题,在于她与军队之间达成的“共同管治”模式。
基于宪法规定,负责拘捕《路透社》记者、或是近日被囚的专栏作家的权力,其实一直都由军队指派的内政部长掌握,同时该部门亦掌控所有地方信息,权力极巨。昂山素季文人政府缺乏干预的空间,但又决定优先与军队达成“和解”,不但没有动用议会权力废除殖民地时代遗下的部份严刑峻法,对外开腔更似包庇军方作为,使政府变成一个“有辱无荣”的包袱。国安顾问当吞今年在新加坡香格里拉会议中,暗示政府可以要求总统特赦《路透社》二子。不过,至今为止,观乎昂山素季最近为辩护法庭裁决所作出的回应,政府对特赦一事或许未有共识。
此外,昂山素季和全民盟在六月抵御军队的压力,利用议会多数优势通过成立由外国人组成的独立调查小组,负责调查若开邦的人道危机。事实证明,全民盟政府确实具备能力抗衡军队权力。然而,昂山素季坚持“中庸之道”处理事端,拒绝公开批评军队,在外界眼中只会变得愈来愈似附和军队,导致反效果不断显现:全民盟政府在外国眼中俨然变成与军队同流合污的利益团体,与各地少数族群之间的出龉日益加剧,而公民社会团体对全民盟的失望感变得强烈,打破全民盟在2015年胜选的基本盘。
军队总司令敏昂莱的政治野心对缅甸政局发展也构成一定隐忧。敏昂莱有别于前总司令丹瑞(Than Shwe)的低调,近年积极在社交媒体平台中发表帖文,煽动缅甸(族)民族主义情绪。联合国的真相调查小姐在九月中发表报告,明言缅甸文人政府应继续推动军队离开政治舞台,否则民主化只会停滞不前。这个说法虽然反映了缅甸的实况,但小组的做法无疑为敏昂莱提供借口,让他有机可乘批评国际组织“干预国家内政”,反而显示自己保护国家主权的“气魄”。
对比起敏昂莱,或是早前发放仇回言论的缅甸种族保护联合会,昂山素季只能一直劝喻国际媒体“公道看待”、“留意全局”,难免成为激进民族主义者口诛笔伐的对象,质疑她捍卫家国的决心。若果昂山素季认同普通缅族人的观点,认为罗兴亚人是“孟加拉人”、是外国人因而不应被公正对待,那是一回事;但昂山素季过去一直主张公平看待穆斯林,若果她的种种约束是受制于“君主义务”论,不敢公开纠正缅族主流敌视罗兴亚人的观念,又以“中庸之道”打压其他族群的“极端”言论,那便显得有点尾大不掉了。
昂山素季长年累月对全民盟、甚至是文人政府“一言堂”的控制,同样增加缅甸未来民主化的负担。昂山素季在党内被指用人唯亲,漠视中央党员和地方党员之间的矛盾,却倾向提擕忠诚度较高、但实力存疑的党员担任重责。面对批责,昂山素季亦淡然回应“如果他们不喜欢威权领袖,他们便不应投给那些人”,无意改革党内机制,党内不满的声音亦开始增强。另外,迄今为止,这位73岁的领袖似乎未有打算确立接班人(有说法指新总统温敏(Win Myint)有可能是接班人,但他目前已年届66)。若果有朝一日昂山素季无力议政,全民盟未必有人能够接捧,既驾驭党内派系之余,还能处理少数族群的政治诉求。
观察昂山素季近年的言行表现,她似乎误以为只要透过修正宪法,缅甸民主问题便会迎刃而解。
观察昂山素季近年的言行表现,她似乎误以为只要透过修正宪法,缅甸民主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反而忽视了政府在现阶段可以如何透过手上仅有的权力,“扶导”民主精神落实。这种简单化的想法,令她忽略了国内的政治现实,即司法机关、立法机关、行政机关已被军政府多年独裁管治,一切符合“民主”原则的机能都无法正常运作。积存已久的陋习只有透过制定新规限、更换人手,方可剔除。
昂山素季可能严格恪守“和解”、“自律”的承诺,不过缺乏实际的政策、物质诱因等来促使这些“概念”转化成“实效”,更遑论有效阻止族群冲突、军方揽权、仇恨言论等等。只顾宏观的政治愿境横冲直撞,无视眼前的荆棘满途,这条路最终只会使缅甸改革得不偿失。专门应对军政府独裁的政治思维显然无法回应这个改革开放的新状况,缅甸新时代的洪流终究会被抱残守旧的思维吞噬。
(冯嘉诚,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院博士生)
现在看这篇文章仍然不过时。(“联合国的真相调查小姐”有误)
掌權之前與掌權之後,且看中國
这种轻制度重道德的思路,从根本上说,不就是社会主义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