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中美输赢争论不休，如何评价特金会才不至盲人摸象？

好事多磨的特金会终于在新加坡如期进行，特朗普与金正恩签订了所谓“重要的”、“全面的”历史性文件。特朗普形容会谈比任何人的期望都好，双方发展出非常特别的联系，会邀请金正恩访美。金正恩则说半岛局势会有巨大的改变。“历史性文件”到底写了什么，现在还不得而知。虽然特朗普事前已定调降低期望，但从会后发布的联合声明的四项声明看来，具体成果极为有限，甚至比想像中更少。

虽然会后舆论一致认为金正恩是大赢家（或许还有新加坡），但美国是输是赢就有很大争议，这当然有美国政坛互相攻讦的因素，但以什么作为输赢的标准才是最根本的分歧所在。无独有偶，中国是输是赢也众说纷纭，这固然同样混杂着亲中与反中等既定立场不同的因素，但着眼点不同亦才是根本原因。如果无视分析层面与时间尺度，很容易陷入盲人摸象、各执一词的困境。

简单地说，在朝核问题上，美国是失败的一方，但放在东亚大局中，这有利美国从朝核脱身，未尝不是好事。对中国来说，在短期内巩固与朝鲜的关系，但长期而论，朝鲜很大机会倒向美国。

朝核问题完全失败

四项声明中，第一项“美朝承诺根据两国人民的和平与繁荣愿望，建立新的美朝关系”，确定了美朝走向和解方向，基本符合预期。

第二项“美朝将共同努力在朝鲜半岛建立持久和稳定的和平”，涉及停战问题。然而，这类表述在外交上只是普通的表达善意的例行语，而事前一度被揣测的停战宣言则不见踪影。

不过在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特朗普突然宣布美韩联合军演将会停止，形容军演为“不适合的、昂贵的、挑衅的战争游戏”，又声称不排除“美国从韩国撤军”的可能。此实质性的让步之大，令美国军方与媒体深感惊讶。

在法律上，美国在韩驻军由《美韩共同防御条约》（Mutual Defense Treaty Between the United States and the Republic of Korea）第四条规定的。该条约在1954年11月17日由国会批准，是正式的外交条约，也是美国的法律。它不是那种在国会没有通过、总统有权“不认帐”的那些外交协议。联合演习则是驻军的必须。在战略上，韩国是美国在东亚地区第二重要的盟友，在此驻军是维系美国东亚影响力的保障，也是抗衡俄罗斯、中国（和朝鲜）的物质基础，美国怎可能如此轻率地表示撤军？在外交上，其实就连金正恩此前也一直表态，“美国不需要从韩国撤军”，也没有要求美韩停止往后所有军事演习（只是要求低调）。在朝鲜没有实质性的弃核承诺下，美国在此让步太大。

第三项“朝鲜重申2018年4月27日签署的《板门店宣言》，承诺朝着朝鲜半岛完全无核化的方向努力”，涉及最关键的朝鲜弃核问题。双方不但没有取得共识，而且还看似滑向朝鲜的陷阱。

朝鲜强调“朝鲜半岛完全无核化”，也就是不是朝鲜单方面弃核；把“重申《板门店宣言》”写入文件，除了强调朝鲜的主动性之外，还抢夺了话语权与解释权；只承诺“向这个方向努力”，而不是承诺弃核，留下巨大的解释空间；这个过程不但没有时间表，就连“尽快”等字眼也欠奉，特朗普在记者会上也承认，美朝在半岛无核化问题上并无订下具体时间表。

在如何弃核的问题上，美国没有把从小布什时代就提出的“全面、可核实、不可逆转的方式”（complete, verifiable and irreversible dismantlement, CVID）弃核的原则写入。至于具体过程问题更显软弱。美国坚持的“先弃核，再补偿”的所谓“利比亚模式”似乎已经破产，根据根据朝鲜方面报导，特朗普同意采用“双方逐步和同时行动”的原则（by the principle of step-by-step and simultaneous action）。至于是把核武器运到美国销毁，还是所谓“哈萨克模式”（美国提供资金本土销毁）更可能连谈都没谈。

只有第四项“美朝承诺找回战俘与战时失踪人员遗骸，包括立即将已确定身份的遗骸归还”，是实在一点的措施。不过这点在美国看来很重要，对朝鲜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根本谈不上什么让步。

与此相联系的是美国共和、民主两党建制派一向都关注的朝鲜人权问题，以及日本关注的绑架问题。特朗普称曾向金正恩反映，但亦无实质成果。更有甚者，在特金会前，美国向朝鲜播放了白宫特意制作的一段短片，被讥讽为“朝鲜的政治宣传”。特朗普在会后接受Fox News访问时，大赞金正恩“强大、性格好、有趣、极度聪明”，是一个“很好的谈判者”，这放在以往也是不可思议的。

尽管如此，特朗普倒是“自我感觉良好”地强调“不再有来自朝鲜的核威胁”；“特粉”则赞扬“特朗普成为第一个能（could）与朝鲜元首会谈的美国总统”。其实，美国总统与朝鲜元首见面，不存在“能不能”的问题，而只有“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朝鲜一直希望能与美国直接高层会谈，只要美国总统不计较会谈是否能达到设定的目标（即CVID），任何总统都可以与朝鲜元首见面。

美国总统不愿意与朝鲜元首会面的传统立场出于几种逻辑：首先，朝鲜拥核是“违法”的，既违反《核不扩散协议》，也违反联合国多项决议，更与朝鲜自己的承诺相悖，因此错的是朝鲜一方；其次，朝鲜的独裁与人权方面纪录劣迹斑斑，被列为“邪恶轴心”（axis of evil）；第三，朝鲜善于宣传，如果美国总统贸然与之会面，就会被利用为对内对外的宣传。这次特朗普放低门槛与金正恩会面，正是为金正恩提供这个机会。自从3月答应与金正恩会面以来，金正恩迅速从一个“神秘、独裁、残暴的坏蛋”变成国际外交舞台的宠儿。这除了金正恩宣传有功之外，特朗普的“助攻”是最主要的原因。

尽管特朗普吹嘘的功绩经不起推敲，但在后真相时代，抓住个别亮点包装宣传就能说服很多人，有挪威议员立即提名特朗普为诺贝尔候选人就是明证。

可以肯定，会议的巨大象征意义足以让朝鲜半岛形势巨变。虽然朝核问题悬而未决，特朗普还没有解除制裁，但朝鲜半岛和平的趋势已经难以逆转。

对美国的东亚大局不无裨益

如果从解决朝核问题的角度，毫无疑问，特朗普被拖入金正恩的节奏，相当失败。不过，如果把思考点从朝核问题跳出来，对美国来说，倒也未必这么糟糕。虽然这不一定是一心想着“拍照与邀功”的特朗普的本意。

首先，虽然各方一直讨论朝鲜弃核，但朝核问题出现近三十年，早就错过了通过压力让朝鲜放弃核武器的时机。美朝以前严重互信不足，中国（与俄罗斯）又不容许美国攻打朝鲜，朝核问题成为死结。以前的总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现在金正恩已经拥核，无论现在的总统是特朗普还是希拉里，只要沿用以前的思路，都不可能解决朝核问题。特朗普的军事恐吓与经济制裁也都不是金正恩摆出和平姿态的主要原因。如果让紧张对峙的局面继续下去，只会出现日本与韩国都被迫拥核的结局。

与其这样，美国实际默认朝鲜拥核，先建立互信，不失为一条无奈中的出路。此后，朝鲜当然仍然存在弃核与否的选项。如果能利诱朝鲜弃核当然是最理想的，若有足够大的诱因，比如推动朝韩统一，这样未尝不能让朝鲜主动弃核。即便不能，把一个有核的朝鲜拉过来，也不见得太差。

其次，美国与朝鲜不是零和游戏。金正恩毫无疑问是这轮朝鲜核危机的超级大赢家，但美国不一定是输家。与其要一个依靠中国敌视美国的朝鲜，不如要一个虽然拥有核武器但不敌视美国的朝鲜。这首先要理解中美朝三方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以及美国外交的现状。

对美国来说，现在最大的挑战不是朝鲜核武器，而是中国。比如在去年底主要由建制派和强硬派主导的《国家安全战略》中，中俄被列为第一档威胁，朝鲜只属第二档。在贸易战摩擦爆发之后，中美对抗更成为主要矛盾。和几乎所有外交问题一样，中朝两者哪个优先的问题，在美国政坛存在严重的脱节。总统特朗普一直把朝鲜问题放在第一位。当然对特朗普来说，什么问题应该最优先也未必有清晰理性的思路，但解决朝鲜问题最容易邀功，所以也花了最多精力。

特朗普既然如此重视朝鲜问题，又无法直接与朝鲜打交道，只能通过中国。朝鲜战略地位太重要，中国无法承受朝鲜政权垮台的后果。于是即便金正恩此前与中国关系冷淡，朝鲜发展核武器对中国也不利，但中国依然不得不成为金正恩的最主要支持者。同时，金正恩也离不开中国的支持。这种紧密依存的关系，给中国利用“朝鲜牌”抗衡美国的机会。比如去年，特朗普一直不和中国在贸易问题上摊牌，原因之一就是指望习近平制裁朝鲜。

可见，朝鲜即使不投向美国，但只要不与美国为敌，就有利美国摆脱中国的朝鲜牌，让朝鲜问题与其他中美之间的问题，比如贸易战、台湾、南海等脱钩，符合美国现阶段的利益。

中国是赢家还是输家？

第三，东亚局面非常复杂，但在朝鲜半岛局部，可以先把中美朝韩四方简化为一个零和游戏。如果和平进程顺利，大致可以判断，美中双方都有损失，得益的是朝鲜与韩国。美中两家谁损失更大，谁就是输家。

有关中国在这轮变局中是大赢家还是大输家，意见极为分歧。当中关键在中国是否能继续打“朝鲜牌”，以及在判断输赢中的时间尺度不同。

中国舆论极在意在朝鲜半岛被边缘化的困局。去年中国外长王毅提出支持美朝双方直接会谈（即放弃六方会谈），中国国内就有质疑中国被边缘化的声音。到了特朗普答应金正恩会面要求，双方会谈即将成真，被压制的言论潜流甚至到了质疑高层外交路线的高度。直到金正恩第一次访华，表明朝鲜没有不顾中国利益，才帮了习近平的大忙。但自此，中国再也不愿摆出任由美朝双方自行解决的高姿态了。习近平提出中美朝韩四方会谈。于是在朝韩《板门店宣言》中硬是塞入了“努力促成韩朝美三方会谈或韩朝美中四方会谈”的字眼，是整个宣言中唯一的不和谐音。当美朝互相威胁取消会谈时，中国又提出要当美朝间的“担保人”。

到了峰会前夕，韩国总统文在寅是否出席，是否发表《朝鲜半岛和平宣言》 ，成为中国媒体最关注的问题。虽然中国外交部还一如既往表现出高姿态，但扮演中国“白脸”角色的《环球时报》已急不及待地刊文声称“没有中国参与的终战宣言是无效的”。好在最后一刻，文在寅不前往新加坡，中国才松了一口气。中国用飞机接送金正恩到新加坡。事后又宣传，美朝双方正在按照中国提倡的“双暂停”、“双轨道”方案演变。这一切都为了证明“中国没有被边缘化”。中国媒体这么强调“没有被边缘化”，这恰好说明中国确实存在这种担忧。

其实，与美国一样，中国对朝鲜核武器也没有更好的应对办法。中国基本上也是被金正恩设定的日程牵着鼻子走。中国既没有办法阻止朝鲜拥核（除非承受朝鲜一下子倒向美国或让美国攻下朝鲜的苦果），在金正恩释放和解信号之后，也难以阻挡已经被扇起的朝韩和解“大势”。中国只能与美国“争夺朝鲜”。

现在中国成功地没有被边缘化，反而与朝鲜的关系更密切。这证明中国的战术是成功的。那些认为“中国赢了”的理论大都是这个出发点。这种中国赢了的判断能维持多久，非常依赖美国的政策。美国是否仍视朝核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影响中国是否能打朝鲜牌的关键。如果美国不再执著，中国就打不出朝鲜牌，到时“中国输了”就可能成真。

在更长一些的时间尺度，中国能否与美日韩“争夺朝鲜”则是更大的变数。朝鲜和解后首要任务是发展经济。中国近水楼台兼有钱，又恰好遇上“小气”的美国总统，是有利条件，但面临日韩在朝鲜的竞争，不一定能稳胜。

最令中国担忧的是政治上，金正恩是个急统派，正如《板门店宣言》提出：“提前迎接共同繁荣和自主统一的未来。”又表示“希望韩朝也能以此速度实现统一。”遇上韩国左派总统、强烈支持亲北政策的文在寅，更是推进统一的天赐良机。

倘若朝韩合并，“大朝鲜”能实质性地改变东北亚的政治格局，也很可能被美国拉走，这对中国是坏消息。如果中国那时已能渡过“战略关键期”，就不担心“大朝鲜”了。反之，“中国最输”就可能成真。所以中国的如意算盘是与时间竞赛，拖延这种进程，力求即便朝鲜被拉向美国甚至统一，也在渡过“战略关键期”之后。

无论如何，金正恩是大赢家，已经是无法改变的事实。朝鲜半岛的走向虽然尚有反复，但除非金正恩刻意挑衅（相当不可能），特朗普的虚荣心被满足后，朝鲜问题将会沦为程序性。东亚大局中，南海与台湾问题很有可能会上升为主要矛盾，美国把南海问题与台湾挂钩，这或使台湾会取代朝鲜成为最重要的角力点。

（黎蜗藤，旅美历史学者，哲学博士，近年专注东海与南海史、国际法与东亚国际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