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意大利大选结果尘埃落定,民粹主义政党五星运动(Five Star Movement)以超过31%的得票率成为最大党;极右党派联盟党(Lega)反超盟友意大利力量党(FI),成为中右联盟中的第一大党;中左联盟中的民主党以比2013年灾难性败绩更差的成绩(从25%到19%),遭遇了“明显、清晰、绝对的失败”。
新兴政治力量崛起,传统政党式微,意大利“第二共和”持续24年的政治秩序在2018年3月4日全面瓦解。此次选举的最大赢家之一、五星运动的领导者迪马奥(Di Maio)在选举结束后高调宣布了“第三共和”的诞生:“这终于将是属于意大利公民的共和国。”
选举前一周笼罩全意南北的大雪和阴云此时仍未散去:即使清晰的胜败标示了意大利政治版图的彻底改变,下届政府的组成却丝毫不比选举前更明朗,新的格局仍然扑朔迷离。
内阁频繁更迭──异常的常态
事实上,各政党得票虽较选前民调数据有所涨落,但中左联盟、中右联盟、五星运动三足鼎立,且无单一政党或联盟达到绝对多数能单独执政的局面,皆在预期之中。选举当日,同样大选后缺乏议会多数的德国,在五个月的艰苦组阁谈判之后终于打破僵局,基民盟/基社盟(CDU/CSU)与社民党(SPD)达成协议组建大联合政府。对德国来说,多党派联合执政和组阁僵局仅是战后第四次出现,而在意大利却已是常态。
事实上,意大利政局的一大特征,就是结构松散、小党林立,为顺利执政各党派必须走上结盟之路。在利益冲突之下,联盟频繁破裂与重组,政府极不稳定。意大利总理与内阁的更换频率,远高于同样采用内阁制的德国和英国。1993年至今,德国只有三任总理,英国也只有五任首相。而真蒂洛尼(Paolo Gentiloni)领导的这届临时政府已经是战后70年间第64届政府。意大利人对政府更迭早已司空见惯。
意大利战后政治史即是一部联盟史。战后至1990年代的近50届政府中,仅11届由天主教民主党(Democrazia Cristiana,DC)独立执政,其余皆为各种执政联盟:如1940和1950年代的中央联盟(Centrismo)、1960和1970年代的有机中左联盟(Centro-sinistra Organico)、1980年代的五党联盟(Pentapartito)等等。自1992以来的第二共和,虽挣脱了多党系统的泥潭,向着以大党为核心、更加稳定的“中左—中右双联盟”系统过渡,但大党仍需要向联盟借力登上政治舞台,无法从根本上改变破碎而多变的政局。这导致意大利的组阁谈判往往旷日持久。摩根大通发布的数据显示,1992年至今,意大利平均组阁时间为51天。
意大利政局的一大特征,就是结构松散、小党林立,在利益冲突之下,联盟频繁破裂与重组,政府极不稳定。
对于向两党制过渡的制度改革,意大利各方呼吁和探索都由来已久,却始终没有足够有效的措施。1993年公投通过“马塔雷拉法”(Mattarellum),把实行了半个世纪的政党比例代表制,改为单议席选区及全国比例代表联立制,以期减少国会中的政党数量,形成两大党为主的政党体系,借此促成内阁稳定。
可是,在新选举制度实施了十多年后,2005年12月,意大利再次修改法律,通过“猪圈法”(Porcellum),将众议院选举制度改回比例制,这部法律在2013年底被宪法法院判为部分违宪。2015年,时任总理伦齐推出了一套全新的名为“意大利法”(Italicum)的选举法,试图通过两轮制保证形成多数,但在2017年1月再次被判违宪,伦齐亦因2016年修宪失败下台。
2017年10月,新的选举法“罗萨托法”(Rosatellum)终于获通过,采用多数制与比例制结合的极复杂的选举制度,设置最低当选门槛,绑定候选人票和政党票,限制小党、鼓励结盟,以期增加单一政党或联盟拿到多数议席的机会,减少内阁不稳定性。2018年议会选举作为罗萨托法的第一次运行,其结果明确宣告了这一愿景的再次破灭。已经足够复杂的选举法是否会进一步更改?如果至6月依然无法组建政府,以同样的政党结构和选举制度进行重新大选,又如何可以寄望打破僵局?
分裂的左翼:祸起第一共和
在三足鼎立的僵局之外,民主党毫无争议的失败是此次大选关注的另一个焦点。与2013年大选相比,民主党流失了将近三百万张选票。
选举失利后,党内外都出现了许多反思声音,诸如对领导层能力的批评;未能针对时势变化作出更新,在激进右翼势力攻势下左翼越来越像“保守”的同义词;2016年修宪公投受挫后未能把握两次窗口机会(法德大选)提前选举;竞选策略上的失误,太过技术化却未能给选民承诺和构建起希望等等。然而,选举本身只是一场长达15个月的溃败的最终阶段,问题的根源恐怕要更加久远。
意大利左翼内部的松散结构和分裂,本身就是该国政治的一个缩影。二战结束后法西斯政府垮台,1946年全民公投中,共和派获得54%的支持,废除君主立宪制,成立意大利共和国。在这个“第一共和”时期,局势虽然动荡,但受冷战意识形态影响和教会扶持,政府长期由天主教民主党(DC)主导,而意大利共产党(PCI)则是议会里最大的反对党。
绝对的政权滋生绝对的腐败,90年代开始爆发出反贪腐净手运动(Mani Pulite),加上苏联解体东欧剧变,这场政治地震使得第一共和舞台上的主要力量纷纷瓦解:天民党近一半议员涉嫌腐败,最终彻底解体,意共则宣布放弃共产主义意识形态,更名为左翼民主党(PDS)。同期,选举制度发生改革,意大利政坛彻底重组,进入“第二共和”。左翼自此开始与右派进入正常轮替的同时,也陷入了长久的后共产主义迷茫。
1998年,左翼民主党与劳动联盟、社会基督教徒、共和左翼等小党合并为左翼民主人士党(DS),2007年,该党又与更多小党最终合并为民主党(PD)。
在这种背景下,中左翼联盟一直呈现支离破碎的特征。1996年普罗迪(Romano Prodi)领导的橄榄树联盟(L’Ulivo)成为意大利战后首个左翼政府,橄榄树“既是和平的象征,亦坚固可结果”的寓意却未如预期一般坚固团结左翼各方,普罗迪1996年和2006年的两个任期都因联盟内部分裂而提前下台。
2013年大选后,民主党内部持中间派路线的主流伦齐派(renziani),与部分更加坚持传统左翼诉求与意识形态的派别间的分歧愈演愈烈。与老一辈中左政要不同,新生代的伦齐没有意共背景,一直坚持中间化路线,致力于使民主党脱离共产传统,向中间派迈进。2014年初接任总理一职后,他主动与贝卢斯科尼接触签订《拿撒勒协议》(Patto del Nazareno)、改革选举制度,这在当时还有不少人与贝卢斯科尼势同为水火的左翼阵营引起震动。
此次选举中,伦齐依然一意孤行,希望能以中间路线争取中右政党的部分温和选民,但一方面,推行极端化诉求的联盟党以选票证明了自己的成功;另一方面,党内长期不满伦齐中间化政策、以托斯卡纳大区区长罗西(Enrico Rossi)和前民主党众议院领袖施佩兰萨(Roberto Speranza)领导的分支(民主激进运动、意大利左翼、可能党)先后脱离民主党另立门户,并于2017年12月在现参议院议长格拉索(Pietro Grasso)的领导下成立自由平等联盟(LeU),重拾被伦齐抛下的左翼传统,以对抗极右翼势力的抬头。民主党前党首、曾担任总理的贝尔萨尼(Pier Luigi Bersani)和达莱马(Massimo D’Alema)等人皆为其站台。
伦齐的中间化路线被证明是个失误,然而极左表现同样令人失望。自由平等联盟以远低于选前预期(5.7%)而勉强过线(3.39%)的成绩,仅拿到众议院14席和参议院4席,其他中左联盟的小党皆不超过3%的政党门槛,表现最好的+Europa也不过2.55%的得票率。
政党重组却并未弥合分裂的意识形态。近年来欧洲范围内左翼政党陷入集体颓势,伦齐辞职之后的民主党会如何应对这些问题,在极右势力的迅猛抬头中再一次赢回曾经的选民,是所有人共同的疑问。
过气的贝卢斯科尼——双极鼎立的第二共和
90年代随着天民党的彻底消亡,右派政治光谱出现空位,意大利力量党适时登上了历史舞台,由此拉开了整个第二共和左右联盟双极鼎立的序幕:一边是一盘散沙的民主党,另一边是政治强人贝卢斯科尼领导的意大利力量党。
虽然借由反贪腐的政坛风暴上台,新上台的贝卢斯科尼却依然未能保持双手干净,延续其前任的老路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偷税漏税、贪污、司法腐败、性丑闻与政治丑闻层出不穷,在全世界眼中成为意大利政治乱象的负面典型。但他却仍令人费解地多次奇迹般成功回归:四次当选总理,在战后意大利第一次完成五年任期,以及成为执政时间最长的总理。
此次选前,贝卢斯科尼虽有司法禁令在身,仍高调宣布回归,再次成为媒体关注的焦点和舆论的引导者。搭配着意大利力量党不断走高的民调支持率和中右联盟的领跑位置,外界对他再次主导意大利政坛持近乎无奈的接受态度。
如果说民主党的失利是意料之中,意大利力量党的落败则出乎所有人预料。在投票日当天,乌克兰女权运动组织Femen的一名法国籍成员突然出现在米兰的投票站,赤裸上身写着“贝卢斯科尼,你过气了”跳上投票桌,高喊着去年如火如荼的反性骚扰运动的口号“Time’s up!”进行抗议,几乎成为造王者已死的一个预言。贝卢斯科尼在事后采访中极尽油滑的回应到:“我完了吗?是的,我确实投完了。”他当时还未预料到选举结果的惨败。
每两个选民中就有一个投给反建制民粹主义政党,对变革的渴望压倒了对稳妥选项的留恋,意大利人对职业政客和精英们的政治游戏终于彻底疲倦。
最终,民调结果几乎被调转:联盟党以超过17%的得票率反超意大利力量党(14%),首次取得中右联盟领先地位,四次执政的贝卢斯科尼终于正式过气了。政治分析家Francesco Galietti称,贝卢斯科尼最独特的卖点就是压制极右的联盟党、并抵挡五星运动的攻势,但他在这两点上都失败了。现年81岁、看起来有一张“蜡像脸”、拥有三家商业电视台、在选战中从来都叱咤风云的贝卢斯科尼,似乎终于被时代抛弃了。
在特朗普“推特治国”、五星运动通过“卢梭网”(Rousseau)线上决议党内事务及动员的时代,贝氏号召力终于失效。每两个选民中就有一个投给反建制民粹主义政党,对变革的渴望压倒了对稳妥选项的留恋,意大利人对职业政客和精英们的政治游戏终于彻底疲倦。曾经主导意大利第二共和政局的两大核心——民主党和意大利力量党,如今即使形成左右大联合都无法凑够议会多数议席,无怪新兴的政治力量急切而满怀激动地宣示一个时代的落幕。
民粹力量崛起——第三共和何去何从?
在欧洲范围内,传统的政治格局正在发生微妙改变,德国刚刚组建大联盟政府,法国总统马克龙亦打着超越左右的旗号,风向朝着“后意识形态”的方向转变,新政党们力求突破传统左右分野,谋求更多认同,传统政党皆在挣扎。但在意大利,这场政治地震之后漫长的重建工作才刚刚开始。
在第一共和倾颓之势中,北方联盟(Lega Nord)由博西(Umberto Bossi)于1991年创立,由意大利中北部6个地区性政党合并而成。在南北经济差距的大背景之下有强烈的地方主义色彩,初期主张北部地区独立,后期逐渐放弃了分离主义而转向诉求推行联邦制,要求中央向地方政府放权,争取区域自治。去年10月底进行的伦巴第大区和威尼托大区自治公投就是一次集中展演。
但临近全国大选,为将政治影响力扩大至全国,北方联盟在萨尔维尼(Matteo Salvini)的领导之下已悄然改变主张,除极右民粹主义意识形态不变,政策核心着眼点由南北矛盾转移到反欧盟和反难民,党派名称也于自治公投后改成了“联盟党”,意图从意大利人民对经济低迷和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广泛不满中构建起在全国的认同基础。
选票的地区分布直观地提醒:这道刺眼的南北裂痕从未弥合。意大利南部地区广泛支持五星运动,而北方地区仍是中右联盟的天下。但在中右联盟内部完成反超、赢下历史上最好成绩(17%)的联盟党,却已然不再是博西的那个联邦主义和地方主义小党。
无独有偶,此次大选的另一大赢家五星运动,以大幅超出选前预期的32%得票率,成为毫无争议的意大利第一大党,却面临着更加严峻的转型问题。
自2009年运动发端,创始人格里洛(Beppe Grillo)就坚持着透明、公开、扁平的直接民主路线,并坚守五星运动的反建制定位。在意大利政治泥潭中,这位前喜剧演员靠着自己极富激情的演说征服了大批选民,为其送上“愤怒投票”和“抗议性投票”——即使这些选民并不太清楚五星运动的具体政策。
2017年9月,五星运动针对2018大选的党内初选以网络投票的形式进行,担任众议院副议长的迪马奥以82%的得票率,取代格里洛成为领导人。虽有诸多声音怀疑格里洛仍将是实际幕后操纵者,但自2018年初他有意识地淡出党的领导层,把舞台留给更加温和的迪马奥,这是五星运动转型的开始。
迪马奥先后放弃了为退出欧元区举行全民公投的主张,又一改此前坚持的反建制、不结盟的强硬姿态,在选举结束后公开发布施政纲领,异常活跃地主动寻求合作。这一长期担任反对派的抗议型政党终于有了些看起来可实施的政策,铆足了劲想要从边缘走向前台执政。
时局风水轮流转,2013年选举结束后民主党曾邀请五星运动联合执政,被当时坚持反建制路线的格里洛拒绝。而如今,伦齐却强硬地拒绝了五星运动的邀请。他虽已宣布辞职,却坚持要看到新内阁成立才肯正式交权卸任,只为切断民主党与极端政党组阁的可能性。
从民主党内部分裂出去的自由平等党,却对五星运动持更开放态度,该党议员表示会仔细评估后者政纲,认为五星运动与左翼联合执政将有利于其政策更加温和化,且其环保主义理念、永续发展和水资源公共化主张与左翼亦有共通之处,如有必要可担任民主党和五星运动间的“大使”。分析指出,民主党流失的选民中有17%转投了五星运动,亦有政治学者表示五星运动大约1/3选民来自左翼。
而被认为在对欧、对俄、对难民主张上与五星运动有诸多相似之处的联盟党,目前仍未表现出与迪马奥联合的意愿。其领导人萨尔维尼明确表示,会忠诚于中右联盟的契约,不会出现“怪异联合”。迪马奥宣称的第三共和似乎仍是一片废墟,举步维艰。
意大利局势正令人痛心地落入葛兰西所描述的空位中:“旧世界正在死去,新世界尚未诞生,在这明暗交错之间,群魔浮现。”
讽刺的是,最先希望打开第三共和局面的正是伦齐。修宪公投彰显了他的野心:他期望作为变革者和开拓者结束意大利政坛分裂破碎的局面,过渡到稳定的两党制。第三共和最终势不可挡地到来了,却是朝着和伦齐的预想完全相反的方向:双极化的局面打破,建制力量非但没有得到巩固,还惨败于反建制力量之下,局面更加多极。伦齐与贝卢斯科尼一道成了旧时代的最末章。
23日,意大利新议会将召开选后第一次会议,届时将选举出两院主席。截至25日各议员需要表明自己的党团归属。是组成新政府,还是陷入不可调和的死局?3月底开始都将渐渐明朗。意大利局势正令人痛心地落入葛兰西所描述的空位中:“旧世界正在死去,新世界尚未诞生,在这明暗交错之间,群魔浮现。”
(令溪,博洛尼亞大學文物修復專業碩士生)
“旧世界正在死去,新世界尚未诞生,在这明暗交错之间,群魔浮现。”
整个世界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