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5日,缅甸西南部的若开邦(Rakhine State)爆发武装冲突,罗兴亚武装组织“阿拉干罗兴亚救世军”(简称ARSA)在貌夺(Maungdaw)、布帝洞(Buthidaung)、拉岱当(Rathedaung)三镇,针对警察及军事基地发动突袭。事件造成71人被杀,12人属缅甸军、警及入境署官员,其余59人都是武装分子。缅甸政府已定性事件为恐怖袭击,让军方可以名正言顺“清理门户”。
事件至今已两星期,军方消息指出逾400人(人道组织指超过1000人)因此身亡,当中约370人是武装分子。有人更目击军队联同佛教徒火烧村庄,迫害信奉伊斯兰教的罗兴亚人,多达27万人不惜长途跋涉流亡到边界彼端的孟加拉。因为缅甸政府的封锁,人道组织及联合国无法运送物资到涉事区域,外界担心这批难民粮食不足,危机会继续恶化。西方媒体甚至描述缅甸政府借着军事镇压,向这群“全球最受迫害的少数种族”实行“种族灭绝”(Genocide)。
若开邦局势越发严峻,但诺贝尔和平奖得主、缅甸政府国务资政(State Counsellor)昂山素季对罗兴亚人的遭遇保持沉默。外界认为昂山素季对罗兴亚问题负有责任,但她日前回应事件时,一味埋怨外界发放错误信息,除了简单一句保证“确保国内所有民众权利”之外,没有明显批评军方行为。有不少网民指责昂山素季彻底被权力腐化,违背和平奖的精神,发起联署呼吁和平奖委员会褫夺其奖项。
不过,国际媒体在报导罗兴亚问题时普遍聚焦“缅甸政府 v.s. 罗兴亚人”的二元对立,忽略了缅甸作为一个整体的管治考量,也惯性只站在罗兴亚人作为受害者的视角了解问题本质。基于人道主义的考量,笔者明白这种表达方法无可厚非,但部分批评缅甸的理据有脱离语境的地方,例如把昂山素季的政治力量无限放大,反而忽略背后扯线的军队角色。这些批评不但无助解决罗兴亚问题,甚至有可能变成不负责任的帮凶,让缅甸得来不易的改革重返深渊。笔者尝试引入缅甸不同角色的视角,还原罗兴亚问题背后纵横交错的关系图。

缅甸军方为何出手?
拿去年10月由ARSA发动的冲突与这次相比(注一),我们发现去年袭击者所用的武器相对简陋,主要是刀、棍、孩童耍乐的弹弓橡皮筋,杀伤力比1990年代活跃一时的“罗兴亚团结组织”还要差,更遑论与缅甸其他武装组织相比。使用火箭炮、自动化武器的缅甸士兵固然是强势一方,人权组织又指控缅军纵火烧村、奸淫掳掠,武力程度不成比例,自然让罗兴亚人获得同情。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今年袭击事件中,ARSA动用的武装显然有所升级,当中增添了不少土制炸弹,也一度传来罗兴亚人接受使用自动化武器训练等传闻。这些兵器来源不一,部分可能是去年突击从军方手中掠夺的资产,也有部分可能来自其他同情罗兴亚人的伊斯兰国家或武装团体,包括马来西亚、孟加拉及泰南的穆斯林分离势力。
ARSA领袖亚塔乌拉(Ata Ullah)经常标签组织只为争取缅甸政府承认罗兴亚人的种族地位,“恢复”1982年《缅甸公民法》剥夺的罗兴亚人公民权利,并努力撇下与伊斯兰圣战组织的关系。不过,智库“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却指亚塔乌拉曾于沙地阿拉伯受训;亚塔乌拉过去领导的“坚定信仰运动”(Harakah al-Yaqin)也受到多个中东国家的穆斯林神职人员加持。这样的背景与很多东南亚极端主义组织十分相似,令ARSA获得“外来势力支援”的说法变得顺理成章,让军队有把柄堂而皇之执行反恐法。
除了军火装备,这次突袭也经过细心协调,范围由去年只攻击貌夺镇,扩展至攻击三个城镇,针对的警岗及军事基地增加到31个,武装势力增幅明显。另外,缅甸军方声称ARSA要求貌夺、布帝洞镇的罗兴亚家庭各户派出一人参与袭击,如果真的成功的话,估计可动员多达18万名“战士”,因此很容易令缅甸民众感到ARSA“来势汹汹”。毕竟,缅甸国内许多种族武装团体只有几百至几千人;最让缅甸军方头痛的果敢军也只有四千人左右。
暴力从来只会滋生更多暴力。到底ARSA是官逼民反还是“伊斯兰国”的缅甸代表,我们缺乏资料确认。不过,缅甸军方和若开邦激进组织企图放大ARSA的威胁,渲染ARSA迫使两万若开族人流离失所,争取国内民众支持大规模报复行动,却肯定要付上沉重代价的。缅军纵使目前在军备、物流上占优,但其“大石压死蟹”作风只会换来更多外国圣战组织同情罗兴亚人,改善后者装备提供资金,就算不能分庭抗礼划地为王,却足以向军方发动游击战骚扰边境,若开邦最终还是闹得永无宁日。

缅甸民众一直痛恨穆斯林?
关于缅甸“非罗兴亚人”对罗兴亚人的种族“仇恨”,已有不少资料从宏观历史脉络叙述殖民时代前的恩恩怨怨、英国殖民政府及二战时期种下冲突祸根等等,在此不赘。历史远因固然为冲突埋下种子,但大规模针对罗兴人的暴力事件在2001年至2011年之间在媒体上非常罕见。
罗兴亚问题经常被简化为“佛教徒压迫穆斯林”,这个说法不够精准。例如,今年年初在仰光国际机场被暗杀的宪法专家哥尼(U Ko Ni)便是一名穆斯林。他在生前仍矢志倡议国内宗教对话,更是执政全国民主联盟(全民盟)推动修宪的盟友。哥尼出殡当天,有记者目睹不少基督徒、佛教徒参与,受拥戴程度有别于我们对罗兴亚人被压迫的印象。而ARSA策动袭击之后,缅甸几个大型伊斯兰团体也联合谴责武装分子的暴力行为,可见缅甸穆斯林与罗兴亚人并不完全等同。
然而,这种排除罗兴亚人的跨宗教和谐,背后不无暗涌。缅甸国内激进佛教组织崛起、罗兴亚人“自我激进化”的形像逐步加强国内佛教徒对穆斯林的恐惧。部分罗兴亚人“以暴易暴”,又再加强穆斯林和佛教徒之间的误会。
缅甸种族佛教保护联合会(简称Ma Ba Tha)和它的前身“969运动”,从2012年开始便主张驱逐罗兴亚人出境。这类具备聚结信徒和民众的公民社会组织,在军政府决意开放政治制度之前根本是不可能公开活动的。前总统登盛(Thein Sein)放宽言论空间,也令Ma Ba Tha可轻易发出仇恨言论、假信息,放大罗兴亚人,甚至是其他穆斯林对缅甸政体的威胁。
外间把Ma Ba Tha领导人阿欣威拉杜(Ashin Wirathu)视为邪恶的极端组织头目,但忽略了其感染力源自缅甸人代代相传的对罗兴亚人威胁的潜藏恐惧。同时Ma Ba Tha向草根阶层提供的连串福利拢络人心,其合法性轻易取代鞭长莫及的军政府。国际制裁愈是大力压缩缅甸经济空间,Ma Ba Tha之流便愈能彰显自己的超然地位,使更多人投向它的怀抱。
政府开放媒体空间,亦导致网民接收更多国外关于伊斯兰的负面信息,尤其是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lamic State)、塔利班(Taliban)等残暴行为,使Ma Ba Tha煽动的反穆斯林情绪容易走入主流。学术期刊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刚刚出版了一份研究论文,归纳了六个缅甸城市民众对宗教冲突的论述。三位作者发现,受访者真心认为穆斯林粗鲁、欠同情心、宣扬暴力,并爱用原始及凶残的方法向若开人报复;他们把穆斯林建构成“可怖的他者”(fearsome others),不符合缅甸人的文化特质(注二)。虽然有受访者坦承论述背后充斥矛盾(例如有受访者承认军方在背后挑起冲突、穆斯林与佛教徒过去能和平共处),但这些发现证实了反穆斯林情绪在社会中渐渐酝酿,慢慢超越罗兴亚问题的种族因素。
奈比都欲抹杀这些声音,但必然招致反扑。今年5月,政府辖下的国家僧侣组织发出声明,批评Ma Ba Tha违反行政条例,借故迫使后者解散组织。不过,国家僧侣组织拥有官方背景,铁腕打压最终只会被扭曲成昂山素季使用威权打压的又一“证据”:全民盟政府宁愿牺牲主流佛教徒的“生死存亡”,也要包庇“外敌”罗兴亚穆斯林。这笔债随时让全民盟在2020年的大选中赔上政权。
社会上的恐回言论,再配合网络世界针对穆斯林“假新闻”的流传,很容易加深种族及宗教之间的误解。缅甸政府过去借用电影Rambo的影像“推翻”罗兴亚人遭到强奸或虐待的说法,引来国际媒体关注;但同情罗兴亚的一方(例如昂山素季狠批的土耳其副总理),也在网上分享了多幅与罗兴亚问题无关的假照片。这类不良互动的结局,就是巩固国内非罗兴亚或非穆斯林群众“受冤屈”的感觉,“肯定”一切“以暴易暴”的手法是自卫性质,让和解之路遥遥无期。

昂山素季恋栈权力?
昂山素季“不配和平奖”的论调近年屡听不鲜。有论者认为,即使罗兴亚问题的主要责任落在军方身上,但昂山素季贵为“人权斗士”,不应对人民苦况不为所动,因而指责她恋栈权力,不愿开放联合国入境“还原真相”。
事实上,缅甸全民盟虽然在2015年赢得选举,不过新政府仍受军政府强行通过的威权宪法制肘,政府纵然由民选产生,但国防部长、边境事务部长、内政部长一律由军方钦点,军人几乎不受节约。印尼外长9月4日就罗兴亚问题到访缅甸与昂山会晤,之后便是和缅甸军方总司令敏莱昂(Min Aung Hlaing)见面。谁是真正的国家主管,不言而喻。
根据缅甸宪法,军方还有许多后着可以杀昂山素季一个措手不及,最有影响力的便是军方占多数的“国防和安全委员会”(National Defense and Security Council),可在紧急状态时期要求总统交出权力。自从2016年新政府上台以后,缅甸总统丁觉(U Htin Kyaw)至今未曾召开过委员会商讨安全事项,但要求召开委员会的声音日渐强烈。全民盟重复表示问题受控,在国会否决保守派要求加强若开邦治安执法的草案,又拒绝保守派敌视的联合国入境调查真相,目的是淡化舆论威胁,降低召开委员会的风险。
事实上,全民盟政府在罗兴亚问题上的“软弱无力”已经得罪其他在野党,有政党更绕过政府,直接向军方提出意见。保守派不信任昂山素季,但国际社会的批评其实正加强缅甸政府这种内外受困的局面。向强硬派屈服,意味全民盟政府要召开国安委准许军队名正言顺干政;向保守派敌视的欧美社会妥协,“引证了”昂山素季“勾结外国势力”,无力捍卫领土主权,军队一样可以来硬。军方重临,不但断送更多罗兴亚人的生命,就连刚刚起步的多种族和平会谈也将毁于一旦,令缅甸重新陷入内战,更用不着说什么修改宪法、建设种族平等的联邦制度。
昂山素季的执政作风不是没有争议,很多军政府遗下的严刑峻法依然没有删除,言论自由的监控似乎也变得严密。她刚愎自用的性格、不喜接受媒体访问的态度也招来不少微言。ARSA在9月10日单方面宣布停火,但昂山素季办公室却以“不会和恐怖分子谈判”的强硬态度拒绝,无助化解人道危机。
不过,直到缅甸出现另一个大众接受的精神领袖之前,昂山素季仍是国内能够凝聚不同种族召开和平谈判的唯一精神支柱;也只有她的魅力,才能散播主张多元包容的反对论述,抗衡Ma Ba Tha等能够渗透草根阶层的排他思想。唯有大众开始接纳罗兴亚人,缅甸才有空间重新检讨《公民法》,承认罗兴亚人解决冲突。国际社会要处理罗兴亚问题,除了公开批评外,更需从非正式渠道或私人关系中寻求昂山素季、军方和ARSA领导层的信任,暗中在冲突斡旋。
我们从媒体阅读的罗兴亚问题,许多时候都被割裂成单一事件,忽略了缅甸各个互相争持、互相依赖的势力板块。外界对昂山素季感到失望,或许忘记了缅甸当局权力游戏的规则变异。规则制度改变了,要胜出游戏达成心愿,行为也自然要随之调整。我们如要改变现罗兴亚问题的结构成因,除了需要指责当权者的勇气,还要理解宏观图像。否则,无论罗兴亚人也好,若开族人也好,都只会是继续任凭高层政治权术宰割。
(冯嘉诚,日本早稻田大学亚洲太平洋研究院博士生)
注一:笔者曾在旧文指出肇事组织是“罗兴亚团结组织”,后来消息指肇事组织是与前者有密切联系的“阿卡穆尔圣战者”(Aqa Mul Mujahidin)。“阿卡穆尔圣战者”其后发展成发动8月25日袭击的ARSA。
注二:论文的访问于2015年进行,笔者相信当中记录的负面印象会受到近年罗兴亚问题恶化而变得更严重。Matt Schissler, Matthew J. Walton & Phyu Phyu Thi (2017), “Reconciling Contradictions: Buddhist-Muslim Violence, Narrative Making and Memory in Myanmar,” Journal of Contemporary Asia, Vol. 47, No. 3 (2017), pp. 376-95.
之前一些报道谴责昂山素季被权力所改变,但她掌握了多少权力是值得商榷的,并且缅甸国内形势也是复杂的,觉得还不能得出昂山素季被改变的说法。
錯字:「軍人幾乎不受節約」,應該是「節制」吧!LOL
謝謝讀者指正,已經修改。
錯字:「必然招致反樸」,應為反「撲」。
謝謝讀者指正,已經修改。
非常感谢这么客观的分析,这段时间看着报道一边倒的谴责昂山素季,也觉得有失公允。很高兴听到这么理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