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郊区的一个训练场上,一群年轻人身着绿色迷彩服,笔挺站在炎炎烈日中。穿灰色迷彩的教官吼出指令:“立正!稍息!”另外三名教官则各自检验这群年轻人的每一个姿势动作。两名年轻的“排长”──曾经也是队伍的一员,帮助教官做指挥。
所有一切井然有序。
在他们后面,是把孩子带到这里接受训练的家长们。他们紧张、焦虑。这些人本该是 “上帝”──消费者。但是他们并不愉悦。因为他们身处陌生的治疗机构,它通过军事训练和心理治疗的结合,帮助家长把孩子从网络游戏的迷恋中“拯救”出来。
以上片段来自我在北京一所网瘾治疗中心为期三个月的田野研究。不久之前,新闻爆出:当年被中国媒体曝光“电击治疗网瘾”而引发巨大争议的杨永信和山东临沂四院,在卫生部明令禁止7年之后,依然用这种饱受争议、充满风险的疗法解决青少年网瘾。
一时间,关于网瘾治疗“非人道”、“反人性”的讨论又一次充斥中文媒体。但为什么一间被全国媒体集体曝光的网瘾治疗机构,依然能有如此庞大的市场?
在中国之外的其他国家,也存在着网瘾治疗机构,如韩国和美国,而这些国家的治疗手段大多以心理治疗和户外拓展为主,鼓励良性人际沟通和自然身体感受的回归,很少激起媒体的讨伐。但唯独在中国,我们才能看到上述的景象──尽管备受争议,家长仍千方百计将孩子哄骗到这些军事化网瘾治疗机构,接受封闭治疗。
这种独特的景象,又能说明什么?
发明“网瘾”
“网瘾”一词的最早提出,其实是个笑话。1995 年,美国医生 Ivan Goldberg 博士故作严肃地在个人网站上定义了“网络成瘾障碍”,想通过黑色幽默讽刺美国精神医学学会把所有过度行为都定义成“XX成瘾”。
他没有想到的是 ,如印证预言般,三年后,美国心理学家 Kimberly Young 正式提出“网络成瘾障碍”的概念。她的《落网》(Caught in the Net)一书,把网络比作粘性巨大的蛛网,把那些意志力不坚定的、从真实世界逃出来的人们紧紧缠住。
由于时代局限,当时的“网瘾”,讨论的大多是“电子邮件成瘾”之类,在社交媒体和网络游戏风靡的今天看来,已经过时。不过,西方主流精神医学界到目前为止,都没有将网络成瘾列入诊断手册正式目录,而在美国建立网瘾治疗中心的试图也充满波折,最终剩下寥寥无几的心理诊所式治疗机构。
然而,2005年开始,网瘾治疗在大洋彼岸的中国掀起了一场轰轰烈烈的“社会运动”,其中涌现出各路人马,他们自封为网瘾治疗界的专家,在几乎没有任何治疗“范例”下,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建立起种种“中国特色”的纯封闭式网瘾治疗机构。
虽然大部分网瘾治疗机构并没有使用临沂四院那种具有医学风险的“电刺激厌恶治疗”,而是采取军训和心理治疗为主的模式。但在公共舆论中,网瘾治疗却和杨永信的“电击”联系在一起。为什么在欧美国家遭到冷遇的“网瘾”概念,在中国如鱼得水?为什么关于网瘾少年的社会新闻里,总能看到种种令人咋舌的“杀父杀母”、“电击治疗”?“网瘾治疗”又是不是许多人口中的“脑残”、“反人权”和“暴力行为”?
让我们首先从什么是“治疗网瘾”讲起。
属于孩子,还是属于家长的“网瘾”?
治疗中的“网瘾”与日常语境下的“网瘾”有着天壤之别。我们一边刷着 Facebook 和朋友圈,一边自嘲自己有“网瘾”,只是一种生活状态;上班族结束了繁重的工作,回家沉浸在网络游戏世界时,“网瘾”是自我探索和自我疗愈;但当学生逃离学校、逃离家庭,泡在网吧一待就是两个星期,逼着父母满城寻找的时候,“网瘾”就变成了恐慌的源头和难解的“疾病”。
所以,和那些自我标榜“网瘾少年”,并以此为乐的人不同,真正被送进治疗机构的人,背后总有一些沉重的故事,让他们无法在谈起自己的网络沉迷时,保持轻松与戏谑。
在中国,被送去治疗网瘾的人,几乎都是重度网络游戏玩家,甚至其中百分之八十以上是“英雄联盟”(League of Legends)的高级玩家,甚至职业玩家。
那么,是什么让一个高级玩家“升级”成为网瘾患者?是心理学上的测量标准吗?抑或是因为网瘾玩家一天多玩了几个小时?
都不是。
网瘾作为“精神疾病“的诊断标准,本身不具有现实意义。没有家长在决定送孩子治疗时,会一条条地将孩子的行为比较网瘾诊断标准。甚至很多孩子“入院”做了测试,发现不符合网瘾标准,家长依然会选择让孩子留在机构里。这是因为,不仅孩子来治疗是被迫的,家长在很大程度上也是没有选择。
我采访的一个“学员”这样描述“网瘾”:“当你在玩‘撸啊撸’(英雄联盟)的时候……连一秒钟可能都无法抽出来回应妈妈……甚至必须要用吼的,来让妈妈放弃打扰。而这些,在妈妈的眼中是一种极端的不尊重。她一怒之下冲过去一把拔掉了电脑的网线。就在这一刹那,游戏戛然而止,他脑中的多巴胺的快速分泌来了一个突然刹车。你认为这个时候会发生什么?"
“呃……也许会很气愤?”我希望他继续说下去。
“他感觉到一种无助和愤怒。然后他转过头来,用一种几乎看仇人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的妈妈──这个毁了他一切应得的快乐的罪魁祸首。然后他爆发,怒吼,得到的是他妈妈愤怒的进一步升级,接着矛盾愈演愈烈,最终他夺门而出,一头扎进了网吧。因为在那里,他可以无拘无束地享受快乐。”
“网瘾”的冲突往往不是孤立的,而是孩子和家长、老师之间长期冲突中的一环。双方每一次冲突,都会与“成绩退步”、“作业不按时完成”等主题产生呼应,在双方的心头逐渐累积成一点即爆的火药桶。
孩子处理这些冲突与焦虑的方法,是把自己丢进网游世界,逃离学校、家庭,忘掉现实包袱──到后来,他已经无法离开网吧,因为家庭和学校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回到的地方。
“网瘾”对家长来说,就像一个日夜折磨着自己的幽灵,突然把孩子从身边夺走,将他变成无法控制的“怪物”。不管是谁──医生也好,教授也罢,只要能帮助家长铲除这个幽灵,他就是驱魔师,是神佛。不管这是学校、军营还是医院,只要是可以像“托儿所”一样,有人帮助自己控制住这个叛逆的孩子──哪怕只有一刻,他们都希望尝试。即便杨永信被媒体曝光,尽管电击治疗听上去如此可疑,还是有很多家长选择送孩子去临沂四院,甚至选择维护杨永信──因为“电击”确实有可能在表面上让失控的孩子变得更“听话”,这也许是他们所能找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而在治疗基地中,我发现,“网瘾治疗”的初期工作重点,其实是处理家长对这个幽灵的恐惧,而非干预孩子本身的人格和行为。治疗师们引入“家庭治疗”模型,鼓励家长在治疗孩子之前先“治疗”自己,把网瘾看作整个家庭的问题来共同应对。
治疗师相信,网瘾的本质是家庭控制系统的“失灵”──用威慑让孩子学会服从,并不能解决问题。表面的服从可以学习,却并不意味着孩子打心里认同家长。很多时候,电击过的孩子只是被剪断了引线的火药,内在隐藏着更严重的叛逆,等待着被重新引爆的那天。而正是这种失控的内部冲突,才是让正常游戏行为变成充满病态的“瘾”的罪魁祸首。
而“网瘾”会成为整个家庭的问题,源于家长和孩子所共同面对的“中国式现实”。
网瘾危机与“中国式现实”
很多玩家告诉我,游戏之所以令人痴迷,是因为游戏可以提供在现实世界中无法体会到的“即时满足感”。也许可以说,全世界的游戏人口在成倍增长,就是因为“现实”这个游戏对很多人来说设计得太烂。
可是,并不是所有的游戏玩家都会被送去治疗。而且,除中国以外,大部分游戏人口庞大的国家甚至不存在网瘾治疗机构。这又是为什么?
我访谈过一位叫做宇飞的少年。他在机构里待满了半年并成功“改造”。刚满18岁的他,两年前曾是“英雄联盟”的一名职业玩家。16岁时,他的收入已经超过所在省会城市的平均工资──他也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回到无聊的学校。
可是,长期在外工作的父母得知以后,通过关系找到了“基地”,并将宇飞连哄带骗地送去接受治疗。回忆起这段治疗经历,他的情绪有点复杂。因为对他而言,治疗是重新认识自己和世界的过程。
在很多人眼里,职业电竞玩家不仅收入高,还是受到追捧的“明星”运动员。在基地里,我遇见一个14岁的学员,靠卖游戏装备,在一个暑假赚到了40万──但这些人依然被家长送了进来。
从“理性”角度思考,家长的行为无法让人理解。但从“现实”角度考虑,却不是这样。宇飞告诉我:“治疗的后期,我逐渐意识到,为什么我的父母会把我送进这里。你要知道,中国的现实就是,社会是分三六九等的。虽然我一个月可以赚4000块,但在主流社会眼里,这依然是个无法登堂入室的职业,是低端的。职业玩家和农民工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的收入并不会随年龄提升,他们的工作不被社会尊敬,他们没有能被认可的社会身份。”
我追问他,什么才算“社会身份”?他说,像你这样的“名校高材生”才是。每每想起这段话,我总有一丝震撼。在宇飞身上,我看到很多年轻人都要经历的“社会化”,即所谓的“认清现实”。
可以想象,在网瘾问题背后,其实存在着一只更加巨大的幽灵──整个社会日渐加剧的阶级分化、资源竞争及中产的身份焦虑。即便“电子竞技”变得受人追捧,它依然无法避免在中国这个深受儒家观念影响的社会环境中,隔绝于主流社会对“成功”和“正经事”的想像。
这种想象有关阶级。如果赚到40万的“天才少年”是农民工的孩子,或许他会得到认可。但不巧的是,他的父母都是博士──精英阶层,他们期待孩子这40万不是靠玩游戏赚来,而是用金融知识、用被主流认可的商业、政治、知识头脑赚来的。
或许有人会说,这是两代人的社会想象不同,新一代做了家长以后,也许有所改变。但当宇飞这个曾经的职业玩家说出“现实”一词的时候,我意识到,“现实”的构建者和维护者永远存在,而大部分都不会是那些以虚拟游戏为工作的人。
曾经风行中国大陆的电视剧《蜗居》里,有一段经典台词。单身的小贝对苏淳说,他不明白为什么女人都要房子,因为租一套房子比起买一套更加“现实”。苏淳告诉小贝,你说的都不是“现实”,而是理性。真正的现实,是不管房子多贵,你都要把它买下来。在中国的语境下,“现实”不是实用主义,而是近乎非理性地去承担社会责任,迎合社会眼光。这种“从众性”似乎是绝对的真理。
于是,能标签一个人是否有“网瘾”的,往往并非是某个机构,而是这个机构所置身的更大社会图景──中国人眼中的“现实”。
几乎每一个网瘾少年面对的,都是无法容纳他的“现实”──他的学校、家庭或社会环境。他又不得不在以家庭和学校为单位的社会控制下──被迫奋力接受和挤进这一现实。
所以,当中国的孩子无法融入学校/社会环境,无法取得主流认可的时候,旁人往往会批评他“不够努力、用功、守规矩”,而不是思考:是不是我们太过于依赖单一的评价体系和上升道路?当一个人无法得到认同时,就只能选择逃往那个唯一让他感觉更舒适的虚拟世界来证明自己、保护自己。而这个世界,往往不被主流认可。
现实的巨灵,比电击更可怕
网瘾所反应的社会问题,不仅仅是个体对网络游戏的过度依赖。从根源上,它也折射出整个社会对单一价值观和狭窄上升通道的过度依赖。
如果一个人无法适应学校环境时,他受到的不是批评与歧视,而是容纳和接受;如果他能够在主流价值观之外,拥有第二个、甚至第三个受到认可和尊重的人生选择,他还会让自己全然沉浸在虚拟世界中,寻求那虚无的成就感和满足感吗?
可现实本身,就是一家巨大的网瘾治疗机构。我们在机构里看到的各种“不人性”手段(军训、电击、教育),虽然“没有医学范例”可以参照,但从我们成长的环境中,都可以找到影子。很多人会在新闻评论里大力斥责杨永信,将他比作恶魔、人渣,但是我们思考一下,这是不是只是因为电击治疗侵犯身体太过露骨,才让人如此义愤填膺呢?
面对这样的问题,家庭治疗比其他的治疗方法更好,因为它不是进一步地强化我们的“社会现实”,也不是让我们学习和假装归顺,而是通过让人们意识到“网瘾”到底是什么,改变家长和家庭成员的沟通模式,小范围改造“现实”,让曾经很难容纳网瘾少年的世界,慢慢接受他们。讽刺的是,像“宇飞”这样的成功“改造”并没有和家庭的蜕变一起完成。他的父母从始至终都因为“工作原因”不参与治疗。也正是这种“自主性”,让他在出院后更决绝地走向了和之前完全相反的另一个极端──成为一个比大部分人都“现实”的现实维护者。
世界上最可怕的,永远不是露骨的惩罚,而是那些作用于人的内心的无声无息规训。也许,我们在成长的过程中,早已经受过多少次比“电击”要残酷百倍的“现实治疗”。如果说电击给青少年造成了肉体的惩罚和精神的震慑、改变了他们的行为模式,却反而让他们在心里更加仇恨和逆反;那么“现实”则一遍遍通过它无形且残酷的规则,更根本地调教了所有人的世界观,规训了人们的心灵,让人们更加温顺,更想要迎合这个世界。
而杨永信的电击疗法,不过是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
(饶一晨,人类学学徒,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人类学系)
老弱婦孺不被染指是基本的。理性一但超越了一個瓶頸就回不來,沒有意義了。
對人類學家肅然起敬!
当现实和理想不匹配时,我们想到的不是现实是不合理的,而是理想是不合理的。理性的说,改变现实的难度大,改变理想的难度小,所以我们更习惯于改变理想。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现实与大多数人的理想是不匹配的,那这个现实是否需要改变。o(︶︿︶)o
好文章!可能是因为和我共鸣了,我也是一直在和这个现实做着斗争,我明明想学人文学科,但家里人就是想要我去学能赚钱的专业,因为社会无法接受我这种理想化,所以逼着我去现实。时间长了,我自己就变得犹豫起来,现在既不想现实,也不想理想,因此选择上无力不已,搞成了拖延症,唉。
我所见最为宏观的观点,好喜欢啊
文章說出了網戒中心生意紅火的社會根源,確實,只要父母、社會觀念不改變,沒了楊永信還會有王永信、陳永信;但是文章對電擊治療網癮這種反人類、反人權行為的描述過於輕描淡寫,會讓人覺得電擊只是非常輕微的懲戒方式。實際上,電擊會給人體帶來非常大的痛苦,并對人體造成不可逆的創傷,楊永信宣稱的低頻脈衝在不麻醉的情況下使用可以說是會讓人覺得生不如死,然而中心里的學員連自殺都做不到。
沒有買賣就沒有殺害,家長、社會觀念的轉變可以從根源上消除非人道的戒網癮模式,但我們應該清楚,從一開始這種戒網癮機構就不應該被允許存在。今天允許這種反人權的反烏托邦式機構存在,明天所有人都有可能會因為被冠以有網癮、不聽話而被送去電擊。
說「這麼簡單」的朋友,能稍微讀一下文章嗎
电击疗法是暴力行为,连用在监狱里都是违法的,就这么简单
现实的选择太少,孩子都被要求具有“可塑性”。高中阶段,没有老师会来告诉我们好好思考大学要选什么专业,去发掘自己真正喜欢什么。似乎人在社会中只存在一种好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