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季文仪:Uber 退败,中国互联网就“雄起”了吗?

中国式互联网已经完全成型。用户的使用习惯、流量分布,企业的产品质量、服务水平,政府的审查标准,都让矽谷创业公司进入中国变得很难。
2016年8月1日,滴滴出行宣布与Uber达成协议,滴滴出行将收购Uber中国的全部资产。

这是一幅硅谷地区的企业分布地图(截止至 2014 年 3 月)。一个有趣的现象是,那些大名鼎鼎的互联网服务公司,在中国大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以森尼维尔(Sunnyvale)西部的公司为例:包括 Facebook、Google、Amazon、Skype、Yahoo、Whatsapp、Mozilla、LinkedIn、Twitter 在内的硅谷知名企业,有的勉强挣扎,其中国市场在公司全球版图里份额极小;有的遭遇政策审查,连门都没让进;更有的折戟于此,落败而逃。

最新的失败者是 Uber。8月1日,滴滴出行宣布与 Uber 全球达成战略协议,通过换股收购 Uber 中国的品牌、业务、数据等全部资产。

这和中国互联网发展进程有着莫大的关系。2010 年以前,中国互联网按顺序经历了6波商业模式,分别是门户网站、即时通讯、搜索引擎、垂直门户、互联网游戏和在线视频。而到了 2010 年之后,则是电子商务、O2O(Online to Offline,离线商务模式)、互联网金融和 B2B (企业间电子商务)的交易市场。

它们之间最大的差别在于:2010 年以前的所有这 6 波商业模式,都是纯虚拟经济。而 2010 年之后发生的这4波,则需要借助线下实体经济完成闭环。

纯虚拟经济的闭环,核心是信息的高速流动、连结、呈现。Facebook 的信条“连接全人类”,就是 CEO 扎克伯格(Mark Elliot Zuckerberg)对 Web 2.0 时期企业竞争力的解读。而出于信息的中立性,以及某些地区正在面临的基础设施、言论自由等问题,这些企业也逐步赋予 “连接人类” 更具人道主义的含义。其中最著名的,就是 Google 的 “Don’t be evil(不作恶) ”。

但这终究敌不过防火长城带来的 “error 404”。此后,无论是小扎来天安门跑多少次步,甚至是Twitter 聘请具有中国军方背景的大中华区董事总经理,都无济于事了。这一代以纯虚拟经济闭环起家的美国互联网公司,在 2010 年 3 月 23 日,也就是 Google 宣布退华的那一天,就应该对中国市场不再抱有任何幻想。

然而,Uber 与上述前辈相距甚远。它引领的,是 2010 年后的新型商业模式:互联网公司搭建平台,引入线下实体经济的力量。像 Uber和Airbnb 这样的企业,无论被归类为 “共享经济” 还是 O2O(Online to Offline),本质上都以高质量的技术平台作为支撑,改造被经济危机所拖累的实体经济,提升效率,以轻资产、重品牌的模式运营。

在这样的平台中,信息被迅速标准化,区域化。原本不同语言的 “从国贸到亮马桥怎么走”,变成了任何 GPS 软件都能理解的座标。平台两端的用户距离,也已从 Facebook 时代的北京和纽约,变成了 Uber 中的朝阳与海淀。

而回归到品牌。如果说长于 Web 2.0 时期的互联网品牌还多少有些极客(geek)的稚嫩,Uber 创始人Travis Kalanick 这样的创业者,就可谓彻头彻尾的商人。Uber 完全不需要给自己戴上理想的帽子。Kalanick 在构建品牌时想到的,是华尔街的灯火,是曼哈顿纵横的街道,是最低成本的轻奢体验。Uber 早前的口号 “Everyone’s private driver” (每个人的私人司机)完全是奢侈品的营销话语,契合了每个人都希望被特殊对待的心理。

符合政府提倡的消费主义趋势,加上标准而受限的信息交流,让 Uber 通过了互联网企业在中国的政策红线。这个世界第一号“独角兽”(估值超过10亿美元的初创企业),拥有比竞争者更加优秀的技术力量与品牌文化,却在几天前宣告战败中国。

这其中的原因在于:品牌和交流形式,只是共享经济容易被用户感知的前端。Uber、Airbnb 在美国的崛起,离不开背后强有力的需求支撑:遭遇金融危机重创的实体经济亟待被技术改造。开拓客源,成为了占 GDP 60% 以上的服务行业的第一大事。而消费者则希望在削减开支的同时,又不降低生活质量。

而这一切,都是中国所不曾经历的。

Uber 的崛起,与一种叫 Limo 的服务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Limo,即专车服务,在美国已经存在二三十年之久。如果美国人需要接送机,或者从派对回家,都会提前打电话预约,费用按小时计算,客群也比较固定。尽管这不是一种常用的服务,但经过长年的市场“教育”,用户对于服务的价格、品质,养成了固定的认知。

Uber 的出现,极大解救了作为非必需品的专车在金融危机中所面临的困境。它一方面解决了经济原因导致的传统客群流失,为专车司机带来大量新用户,缩短空驶时间。另一方面则通过补贴等手段,以更低廉的价格提供原来较少使用的高端服务。

Uber 于 2014 年 2 月进入中国,当时还是和美国一样,以专车的形式切入市场。但它忽略了一点:在中国,专车的土壤是不存在的。

Uber、易到用车这样的专车公司,希望服务具有消费能力的一二线城市用户,他们的交通服务,介于几乎没有服务的出租车,和几乎是 4 倍半左右价格的酒店用车之间。这看似符合了消费升级的趋势,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中国市场并没有传统的专车公司。也就是说,原先善于改造行业的 Uber 们,不得不在中国开辟出一个新的行业。而这并不是一个国际团队擅长的领域。

而滴滴最早则是以约出租车切入市场,大幅改造原有的电调模式(电话叫车)。无论是供给还是用户习惯,环境都比 Uber 来的好。2014 年 1 月,滴滴接入微信支付,且提供立减(车资折扣)、免单等功能。在一次内部演讲中,CEO 程维介绍了运营出租车业务的一个细节:

“在我们创业的时候,中国最主流的是‘易到’这样的专车软件,国外也是一样。只有我们相信,出租车是最好的切入点……我们并没有像别人循规蹈矩的简简单单做一个支付而已。当时中国的出租车并不相信在线支付,北京连市政交通一卡通都是不接受的,怎么办?

让我们去独立思考,为什么司机不愿意接受,是因为不方便。可不可以我们设计一个中间账户,让用户付款的那一秒钟,告诉司机钱已经到账,你可以立马提现出来,就这样的小小的改进,彻底的改变了在线支付的习惯,也彻底的改变了互联网的格局。”

凭借这样的细节,以及日后与“快的”(另一个小有名气的出行叫车APP)的合并,滴滴成为了出租车约车市场的老大。而到了 2014 年 9 月,滴滴的专车功能上线,彻底解决了出租车供应不足的问题。

2016年8月1日,滴滴出行宣布与Uber达成协议,滴滴出行将收购Uber中国的全部资产。
2016年8月1日,滴滴出行宣布与Uber达成协议,滴滴出行将收购Uber中国的全部资产。

对于市场需求的把握,决定了共享经济创业的高度。根据 FastCompany 的统计,仅在美国,成立于 2007- 2010 年间的社区日用品分享平台就有 7 个:Ecomodo,Crowd Rent,Share Some Sugar,NeighborGoods,Thingloop,OhSoWe,Snapgoods。这些平台创立的初衷很简单:人一辈子只会用 15 分钟的钻孔机。这样的物品完全可以租赁,而不必购买。

但这样的需求,在今天看来似乎只是消费衰退的产物。然而在这 7 家企业中,有 6 家都已经停止运营。如果一个人能负担得起一把 30 美金的钻孔机,且 Amazon 会在一个小时内送到府邸,他为什么会费心在 App 上搜索、预约,并花上 25 分钟走到对方家里去取货?

如果说 Uber 和滴滴在对市场需求的把握中还无法分出高低,当进入第二回合时,胜负已经非常明显了。

2014 年 10 月,Uber 在中国地区上线了 “人民优步”。2015 年 5 月,滴滴上线了 “快车”。它们拥有两个共同特征:私家车,低价格。而一旦将供给向广阔的私家车主开放,运营、管理层面会受到极大的压力。对于 Uber 这样的跨国企业来说,还面临服务本地化的挑战。

Uber 的表现却让人失望。举个例子,直到今天,人民优步所产生的费用仍然不能开具发票。查阅 Uber 官网,你会看到这样一行字:

“人民优步是一项公益活动。暂无法开具发票。”

对于企业用户来说,这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再加上账号盗用、信用卡盗刷等多项问题,Uber 的体验不佳已成事实。而直到 2016 年初,Uber 才和蚂蚁金服达成合作协议,用户可用支付宝付款。

这与 Uber 中国团队的人员配置有很大关系。作为一个如此重运营的商业模式,Uber 中国常驻团队目前只有 200 人,其余均为实习生。而滴滴则有 4000 人。

去年八月到北京后,我就很少用 Uber 了。最近一次听到旁人谈起它,是一个同事神神秘秘地告诉我,现在 Uber 非常便宜,十公里只要二十块人民币。

一个在美国以奢侈品行业惯用话语进行营销的品牌,在中国竟然只能凭借低价维持份额。这是一种悲哀。

在中国企业与美国互联网公司的多次交手中,滴滴算是赢得最漂亮的。连一向对中国保持谨慎的《经济学人》,也在此次合并后发表封面文章指出,“滴滴对优步的中国胜利,并非个案,这背后是整个中国科技公司崛起的缩影。” 中国互联网人戴了二十多年 “东亚病夫” 帽子,终于能摘掉了。

这种自信,也是近日中国创业投资圈普遍弥漫的情绪。人们乐于见到 Uber 的失败,认为 “只有中国人,才懂中国人需要什么”。但它的失败却验证了一个趋势:中国式互联网已经完全成型。用户的使用习惯、流量分布,企业的产品质量、服务水平,政府的审查标准,都与世界其他地方有着极大的差别。日后硅谷创业公司再想进入中国,只怕是很难了。借用《经济学人》评论,“中国就是互联网世界里的加拉帕戈斯群岛”(Galápagos Islands,位于太平洋东部赤道附近,因与世隔绝拥有独特生态系)。

这是个略带刺耳的比喻。互联网企业最终要做的,是消除国界,达到全球信息互通有无,在交流中型塑新一代世界公民。但无论是产品设计的美学标准,社会责任,中国的互联网巨头,仅凭自身意志,都极少往这个方向努力。亦或是为了短期利益,放弃了身为一家伟大企业的初衷和责任。 唯有强敌环伺,才能时刻保持警惕。

最好的例子,就是百度。这家市值近 600 亿美元的企业,今年四月被人披露接受虚假医疗广告投放,致使一名年仅二十四岁的年轻人病重不治。这位名叫魏则西的大学生,临终前将通过百度找到违规医院的经历,上传至大陆知识问答社区知乎,引发强烈反响。

对于用户而言,企业竞争的正面意义永远大于它的危害。在谷歌入华十周年之际爆出这样的新闻,焉知不是一种巧合?

而谈到产品设计,淘宝、微博、京东、携程……这些中国互联网巨头的产品,提供的大多是 “大妈式” 服务:简单粗暴,事无巨细。为了攫取流量,常常不顾外观地在产品首页塞入几十个周边功能。素有“互联网女皇”之称的凯鹏华盈(KPCB)合伙人Mary Meeker 在今年的《互联网报告》中,对比了中美两家旅游服务的 App── Priceline 与携程(173页),并将后者称为 “扩张的一站式服务平台”。但她认为,比照两者产品设计水准,就能发现极大的差距。

这样的比照,已经越来越少了。而我们刚刚失去 Uber 这样一个世界级的对手。这是很危险的事。

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在北京用 Uber,从伦敦飞回来 24 小时后。

我觉得自己还是和世界其他角落连接着的。

(季文仪,风险投资从业者)

编辑推荐

读者评论 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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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補充一句:我認為大陸互聯網企業的問題不是沒設計,是沒節操。有些國產流氓軟件在大陸早已給駡低到塵土裡面,還依然故我。開軟件有廣告,后台自動喚醒,要求過多權限,收集用戶信息然後成天給你推營銷通知或短信。。。現在一些大公司也開始流氓了,百度就是一個。
    這點一定要噴的。

  2. 關於大陸互聯網產業遺世獨立的觀點,我很贊同。但就目前我認為好坏尚且不清,可參考同樣有明顯的加拉帕戈斯特徵的日本的製造業和設計美學。
    而説Uber退敗,不敢苟同。個人認為Uber在正確的時間全身而退,既跳出了一大燒錢的無底洞,省了錢可以在全球市場競爭更從容(別忘了美國還有lyft呢),又以高估值獲得了滴滴的股份。不然等網約車限制政策出來,跑都跑不掉。二者雙贏吧。
    而對大陸互聯網產品的設計品味,真的是見仁見智吧。我呢,個人的facebook三年了基本沒用過,和身邊同學也一起吐槽過:設計和微信比簡直渣渣。追求大而全,界面也丑。亞馬遜的購物界面,哎呦喂真是各種不方便,除了買書就是在上面給女朋友買過一个禮物,那體驗,再也不想經歷第二遍了。個人覺得還是京東設計漂亮多了。

  3. 我覺得和世界連接不一定要用uber,這只是藉口

  4. 我覺得大陸有自己的互連網生態圈是好事,儘管筆者戲稱大陸的許多服務網站提供的是大媽式的服務,好似在嘲諷一般。雖然我也有點瞧不起這些網站的設計,不過若按我以為的大陸人角度來想,怎麼著,我們的網站難看又怎麼樣,你們uber設計的再好看又怎樣,我們就是不習慣用。這樣來想,大陸人就是有他們自己的喜好嘛,為什麼一定要全球化呢?
    而且至少錢是賺國給國內的人,有利本土經濟,這樣很好。不用uBer又怎樣
    不過如果大陸本土的服務網站可以在企業責任上提高素質我想大陸應該會變得更好,這確實是比不上外國企業。另外還有一點不好就是大陸的服務網站會受到政府的控制,如果可以這個方面未來可以進步就好了

  5. 打車app充分掌握每個人的行程,到底是滴滴成功還是政府希望由單一”國企”壟斷,方便有需要時收習資料?不要問,乖乖付錢吧。

  6. 滴滴的服務水平、對司機乘客的保障比Uber落後得多,乎合大陸人只求就手、無視服務質素的核心價值。
    因為沒競爭,長遠計滴滴會不斷加價和降低質素,受苦的還是付錢的乘客,你們繼續打飛機然後乖乖付錢吧。

  7. 与世界连接着,说的好讽刺,当你以为你与世界连接着的时候,你只不过是在用美国的网络产品而其他地区的人毫无反抗之力的在被垄断着而已。真正的与世界连接着难道不就是每个地区充分发挥着自己的地区多样性吗

  8. Uber刚刚进入中国时不能使用人民币,因此只能有海外或双币信用卡的人才能使用。因此无意中造成了高端人士才能使用,就像Starbucks。如果保持这个节奏,也许能杀出重围,而不会像文中说的,沦落到最后靠低价。
    同时,我特别理解最后一句话,跟世界连接着。

  9. 大陸人就是被共產黨綁架的一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