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周永康:九十后在浪尖──波涛汹涌,浪声不绝

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实在不容易,特别是大家都从不同的时空走过来……
2016年6月4日,香港大学学生会举办的六四集会。

我是一名“90后”,但却自觉90后难以定义。90后是初生之犊,虽受上一代的规范教育洗礼,或也带有上一代的文化优点及盲点,但却未完全定型。而在社会浪潮不停翻腾下,他们亦在呼唤一个新时代的可能,活出一种已被遗忘的价值。年轻人的面貌及思想,总是在不停转换。

我在1990年出生,恰恰是八九屠城后的一年,正正是“马照跑、舞照跳”的承诺面临破产的时候。

未曾亲身经历的香港

在我成长的年代,我从来不知道香港正在面临怎样翻天倒海的变局。不要说我无缘经历宋朝皇帝落难于土瓜湾的日子、早年的蜑族居民生活、英人到来时见到的阡陌农田,也无从得知我的家族,历经清朝帝制覆亡,民国的军阀割据,辗转闯过二次世界大战、国共交战、韩战、大跃进。

亲友的记忆,总是中港交杂,从文革时被辱骂的情景,走到改革开放初期在深圳上班百无聊赖的日子,去到在沙头角边境售卖产品以挣外快。话题一转,今天的大陆某某官员,竟是昔日儿时邻舍;时光倒流,又可定格在香港人络绎不绝地将柴米油盐送回大陆亲友,唇齿相依。

我没有经历过五六十年代香港寮屋大火,然后大量公屋落成,一家上楼的光景。当有亲友提到他昔日在长沙湾寮屋如厕,背后光芒耀眼,原来是其他寮屋大火遍野,我可闻而不可触。五六十年代的工潮、六七年的“菠萝”(炸弹),我也只能从文字中重塑。

1970年代的遍地机会、中文运动钓鱼台运动火红年代、国粹与社会派之争、抵垒政策,更是一段如烟般的过去。80年代前途谈判,中英港“三脚櫈”的失落(编按:指北京反对香港作为独立第三方加入香港前途谈判),期望安稳生活而同时只争朝夕的纠结欲求,生起迷惘、迷失、焦虑、恐惧,继而要急冻80年代的时间及制度的渴望,我也只能后来从书中检阅。

90后睡眼惺忪的年代

90后,或许就是这样。而我恰恰就是离开了80年代,踏进90年代降生的一个婴儿。90后,或许就是相对没有那么多历史包袱的一群人。

我在读幼稚园的时候,时任香港总督彭定康正展开他的新政改革,一方面展示闲来吃蛋挞的在地亲民政治魅力;一方面开展政府服务外判的浪潮,狮子山精神继续右转;一方面推出“新九组”的政治改革,使主流民主派首次议会议席过半。

升上小学后,迷迷糊糊间,英国官员已经撤走,换上了五星红旗、中联办及人民解放军。当中年友人忆起他在1997年6月30日掉下眼泪,忧心忡忡,我或许正在床上倒头大睡,准备翌日继续玩乐。

1997年的金融风暴和2000年千年虫世界末日的故事,我都没有特别印象。适逢家境转差,为了工作及生计,居住地点变来又变,甚至后来搬到菲律宾,有一年半的时间不在香港。还记得2001年,时已回港,学校却转了好几间。美国“九一一”事件,只是新闻节目的一个片段。

2003年,我小学生涯的晚期,SARS 袭来。那一年牺牲往生的人不少,小学为了遏止传染,也接连放了数个月假。有些数理课程,更要在中学补回来。年少无知愚妄,就是不怕死。旁观别人口罩下的焦虑──怕早上一别,便晚上永诀,但自己却会不戴口罩往街上蹓跶。后来在 TVB 电视新闻上看到,满城的阴霾,因世界卫生组织除掉香港疫区之名而驱散,街上众人振臂高呼。那个年头,TVB 还没有 CCTVB 之名,而我总会下午追看其动画,晚上追看它的连续剧。日复日如是。

同年的零三七一大游行,就是我即将要从小学升上中学的途中发生。当我或在打机、或在看书、或在看剧的时候,港岛有50万人发动一场他们后来称为公民觉醒的游行。

那年九月,我升读粉岭一间中学,家就在学校隔壁。当年尚存不少小型承建商,却因为金融风暴而频临破产,由大地产商接手续建。当年不少负资产家庭,家人经营的生意却侥幸地逆市幸存,并在楼价几乎最低之际,才由租楼住房转成自置物业,避过一劫。

少年滋味:教育是学习否定的游戏

中学的时光,当然乐事不少。但在考试为本的制度下,也只能水过鸭背地学习。最近一次中学聚会,当旧同学提起某某擦身而过的老师,恨意还是会在他心中滋生。李叔同和丰子恺的师生关系,并非寻常可见。

而那些年,报纸会不断引用 Y世代就是个人主义,大量负面标签贴在一群新人身上。吊诡地,新一代明明就是由上一代及其社会所孕育出来的子女,而我们又是活在上一代曾经不断拚搏建立的社会当中,难分难离,互为影响,却要透过互相标签去理解对方。

虽然少数铭记公义自由的老师,仍会在艰难的校园环境中不断提醒学生:我们要走出自私及自我,去认识这个互为一体,却处处不公的世界。但是,考试始终是宇宙的中心。

犹记得中一至中三的时光,恍似是为了中四的文理分科而设;而中四、五的学习,就是为了中学会考而存;中六、七的课业,则是为了高考的关卡而有。在这个考试为本的制度中,考试是本,学习是末。整个教育制度,似是专为要人讨厌学习而起。学校中的老师,会不断提醒你求学就是要明白、理解。明白、理解,才能最终求得高分。

那数年间在电视机不断播放的,除了李国章的教院风波,就是莫名其妙的教统局宣传:“求学不是求分数”。多谢这个制度的扭曲,中学莫名著紧大学入学率,以作收生噱头。而师生家长又知道事实限制,只有18%的适龄学生能入读大学,对精英及平凡,又爱又恨,又妒又敬。复杂的心态,在教育制度中此起彼伏,不断否定及榨干一代少年和他们的亲人。

教育,仿佛就是一场学习否定的游戏。最可怕的不只是他人的否定,而是在香港教育中,我们自己开始了自我否定、自我分等的习惯,令人从此身心俱疲。

早前上映的《少年滋味》,确实把少年的无奈传神透视。众人深知社会病了、教育病了、我们病了,却继续漫无目的地各司各法,操练下去,誓要成就那不明就里的辉煌成绩。心灵丰足,不被重视。成就满足,就须不断外寻。

或许就如那位屯门妈妈的精句(又有传是TVB的做假式噱头)一样:“赢在射精前。”(编按:指计算好受孕时间让孩子在一至三月出生)这种必胜背后的焦虑,不断自我逼迫:孩子一降生,就是无尽的竞争,喘不过气,回不过头,一往直前,不能稍息。当人们在嘲笑这位母亲的时候,或编剧也认为“此句必火”的时候,我们又会否自觉,我们或许也是这病态文化的共同旗手?

忙碌的人生,何时可休息?

早前,我和数年没见的中学同学相约在旺角一间楼上餐厅。早到的不是当天休假,就是庆幸老板准时收工,不加开会议。但其他数人,时间流逝,他们却短讯表示要更晚才到。

中学那种颠倒的学习已经浪费了年轻人无数的时间,但在进入职场后,时间似乎只是更不自主。在一个没有标准工时的香港,我们就是要撑著这个日不落的王国。休养生息,毫不容易。

当年,中史老师不无感慨地说:“你们成年时,将是中国经济崛起的时代,那将会是你们的时代,你们将会有很多机会可以一展所长。不像我们,英国即将要撤出,而中国还未强大。时代和机会,是属于你们的。”

大家都已经成年,却感受不到这如何是“我们的时代”。中国无异是“强国”,但却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国度。而旧同学,除了加班的疲态、生活作息的颠倒,便是对工作的失意及不满。转校生、巴胶(巴士爱好者)、班长、考试优等生、田径跑手、足球员,都在毕业后面对类近的困顿,成为一个个心灵疲惫的上班族。失意又不满,迷失又徬徨,无力亦不快。

他们谈买楼,却刚刚分了手;他们相信帮人就是帮自己,却不想帮老板打工受气;他们曾经是巴士迷,却在巴士公司中失去了热情。

有位记者朋友曾经说过:“我很爱画画,却很怕画画变成工作。自己做得不错的事情可能被否定,我害怕得不到认同后会崩溃。”

快乐地生活,内心的丰足,别人的肯定,竟是可遇不可求,奢侈莫名。

即便是大学时期的好友,每朝打开电话,大家只会笑谑“不想返工”(不想上班)、“好想请假”、“好想去旅行”、“好眼训”(好困)、“好多Deadline”、“我觉得我就快死”⋯⋯

假如年轻人都经历过一个极力否定他人的教育制度,又见如斯前路,再加上大大小小的家庭问题,谁会不生起无力与厌世感?当不少人都还未心死,还在不断奋斗,或者尝试在这个扭曲的游戏中站得著脚,或者尝试奋力反扑,一改世界,我会说这不是必然,这真的是香港的福气。

上一代摇旗呐喊,下一代慢慢醒来

这或许要归功于一些对教育依然坚持的老师,及“曾经”的社运前锋,不断在摇旗呐喊,希望把社会摇醒,保护未来。被遗忘的教育及生命相续的学习,或许就在这夹缝中,得以微弱保存。

当韩农在香港抗议世界贸易组织(WTO)、天星、皇后码头的保育运动、城市重建运动、高铁运动,以及无数此起彼伏的工潮等一系列本土运动发生时,心情迫切的艺术老师总是揪心年轻人何以毫不著紧。当时,我只是一个旁观者,或不太理会世事的废青或文青,忙著准备我的考试。而今天不少被指骂为“左胶”的人,是昨天的“英雄”。

其中一位当年提倡“本土主义”的社运者曾经感慨:“当年搞社运,大家都团结一心,无人会不断指骂妳,令你提心吊胆。大众好多都未醒,我哋努力,系会得到别人的肯定,矛头只得一个,就系政府。今时今日,参与真系要多好多心力,令人精神好绷紧⋯⋯”。

在上一代不断的摇旗呐喊下,我还是开始慢慢醒过来,有意识地参与六四晚会及大学的校园政治。而我好些中学同学,也被渐渐卷进了社会运动,有些会阅读当年蔡子强、许宝强写的政治书籍,有些会频密地去天台屋及重建区,有些会分享朱凯迪被保安浮腰的短片,有些会在午餐时兴奋地谈起他的反高铁参与:“个警察其实唔会阻止我,你眼望我眼,大家对峙啰。但我一郁佢就放手比我抢铁马。个警察都几好人㖞”(那警察其实不会阻止我,我们对望对峙,但我一动他就放手给我抢铁马,那警察人也不错);又或在谈论当年曾经迷倒万千、为青年信任的黄毓民,如何在立法会雄辩滔滔。学生会也会积极在校园讲及八九六四,邀请同学共赴维园。庆幸我的中学,当时有这样的空间。

但恐惧的气氛,仍会不时浮现。有同学曾笑言:“到底我参加维园晚会后,会否被公安列入黑名单?”这也是一些父母对其子女的劝喻。有些会坚持出席,有些会留在家中。多年后,我参加一个名叫 Co-China 的夏令营,汇聚中港台关心社会的年轻人,方发觉每一位大陆的年轻人赴港离港,都会在大陆被公安“请饮茶”(约谈)。谁也更想不到几年后,铜锣湾书店的李波、林荣基等人会在香港被“跨境绑架”。

2011年,我入读香港大学,开始陆续目睹更多光怪陆离的事情,包括报纸上谈到的“赤化”,原来深入香港肌理。2011年8月18日,中国总理李克强访港,港大学生李成康等人因示威而被关押在后楼梯。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大学在政治的旋涡之中。

不久之后,我又为另一奇闻而错愕。有一群人带著或许是“爱国心”,或许是利益诱惑,以长达十年的时间去发展名叫“香港各区专上学生同盟”(HKTSA)的中学培育计划,有组织地去动员亲信去竞选大学学生会,继而影响当时的学联。初闻之时,深受震撼,红色力量,近在咫尺。曾有学生会“上庄”(上届学生会干事)告之,HKTSA 的主事者,曾是梁振英的亲信,后被认为“太蠢”而遭革走,遂在2012年特首选举中反扑,动员亲信以港大学生会名义发声明登报,要求北京介入调查选举,暗线是要贬梁(振英)挺曾(钰成)。后来重读历史,才知道学联的过往种种,中方从统战学联走向敌视学联,从怀柔策略走向围堵封杀。

后来的事,也就是我愈来愈有意识地感受及观察香港的心跳脉搏。反国教、光复学生会、让爱与和平占领中环、码头工潮、台湾太阳花运动、雨伞运动、退联、社区公民约章运动和至今大大小小的抗争示威⋯⋯

如何跨越世代、接驳历史

我们似乎都活在不同的年代,经历不同的事情,有不同的际遇。在雨伞运动后,政治争拗间,最易引起话题的或许是激烈而否定的评价:“30年的民主运动都是失败的”、“只顾自己的政治钱途”、“出卖港人利益”、“老屎忽,骑劫抽水”(老油条,占便宜)、“学生政棍”、“忘记悼念,背离人类道德底线”、“年轻人都系食咗屎,无脑嘅”(年轻人都是吃了屎,无脑的)、“一定收咗大陆钱”(一定收了大陆钱)。但背后各自经历的复杂故事与时代背景,却埋没在刀光剑影的政治风尘之中。

世代之争的诡异处,似乎是极欲界分,却又难舍难离。没有过去的历史,又如何有今天的刹那?今天不少人想要守护或追忆的香港繁华,吊诡地却是上几代人有份促成的奋斗成果。或许与理想境界相比,香港已然变调,但当我还未有意识的时候,曾经美好的香港,假如确有其事,到底是谁人所建?如果不是有人前仆后继地守护著香港,抵抗著厄运,今天香港的自由空间,又是否会更为狭窄?

我未必完全认同政治领域中的种种处事习惯、态度及文化,改革必不可少,但同时我却难以不感激前贤之付出及贡献。在连绵不断的生命中,如何对事严谨,对人宽容,似乎都需要重新学习。

可是,现今一种颇受欢迎的评论,却是倾向于紧扣过往时代中人或经思考而不曾选择,或因时代背景而不曾思考的局限,大力批评这些人失德叛港。这些前人的经历是否就是这么一帆风顺,还是他们也走过无数痛苦与挣扎?我有时也想,这些人又是否真的了解自己,不断反省?

雨伞运动后,社会弥漫著一股无力感,充满猜疑、犬儒、仇恨及不甘,厚厚笼罩著年轻一代。感恩、信任、肯定、互谅、尊重、理解、扶持、补位,可能只存在于极小的同心圈之中,未能各自迈入对方的圈子。不少的政治论述,或许在各自的倡议人眼中,都是新颖、精彩、严谨,却失去了跨越世代,同心连结的能力。

我最深刻的一种体会,就是听到有年轻人在提倡什么是香港人/香港民族时,年长一代反驳称:“我在这里土生土长,不用你告诉我什么是香港人!”那种时空错乱,确实令人不禁目眩。当板块愈坚固,互当对方万年本性本质如此,难以改变,这却愈来愈是一个僵局闷局,难以破局。

听得懂对方在说什么,实在不容易,特别是大家都从不同的时空走过来。应否悼念八九六四的争端,也无疑如此。年轻人急于抛弃的,似乎是主流民主派的政治观点远胜一切。悼念与否,他们都无甚所谓,甚至可以不断修正,并不抗拒。

他们心里厌恶的,反而是不屑与主流民主派站在同一阵线、想避免被指责为失败、无能及“鸠做”(为做而做)、害怕走上同一样的路,却不见成果,沮丧连连。当我们仔细聆听的时候,其实年轻人所谓与大陆切割,主张主力在香港民主,行有余力支援大陆民主,又何异于主流民主派过往30年“偏安南方”的主张?

但他们念兹在兹的,经常是“当香港民主都无望时,又谈什么中国民主”,渴望开辟新路,心有不甘,却又为深厚的无力感所绑。这些纠缠的感受,或许才是不少年轻人不断抛弃上一代观点的原因。政治上的初生之犊,未必就是生活上的初生之犊。抛弃,有时是源于无力与沮丧。不少传媒人都自觉不懂捕捉年轻人的心理及想法,政治人物与社运者,又何尝不是如此?聆听偏差,反应过度,有时却更确立上一辈就是不懂年轻人的“顽固老嘢”(顽固老头)。

未来数年,政经格局若然不变,怎样面对这庞大的负面情绪,是一个挑战。仇恨、无力、猜疑、犬儒、不甘都已确实存在,无法否定。但我们可以怎样与之共存,不使情绪趋向自毁,成为唯一主导的力量及社会价值的终点?

而年轻一代,又可以怎样避免因为对上一代的憎恨,养成否定的习惯,在反抗及掌权时迅速成为他们所厌恶的政治人物?要开出一条新的政治道路,转化情绪成为正面的能量,对我而言,不只是要策略重整和建立新的政治组织,而是要学习比上一辈更懂得宽容有道地面对他人的观点、判断、批评、不足,和不断修正自身的不足、局限与盲点。

历史是一条流动的长河。如何重新肯定上下几代互为一体,感激前人所作的努力、牺牲与贡献,修正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体谅后进的困窘、从而肯定他们的初衷与尝试,真正听懂对方心里的纠葛,摆脱承袭的文化盲点,似乎都将成为民主运动重新启航的一个试验。

九十后在浪尖,波涛汹涌,浪声不绝。

我们都在同一艘船上继续前航。

(周永康,香港专上学生联会前秘书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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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评论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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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还以为是另外一个周永康

  2. 香港民主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