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又到了。7月1日是回归日,象征了香港殖民时期的终点,也标志了在中国主权下特别行政区的起点,但每年重访这个既是终点又是起点的日子,意义何在呢?
对国家主权来说,这当然是以盛大仪式宣示的机会,对本港亲北京阵营者亦然;对于反对派,这当然是抗议日,甚至有人认为,是香港“现状”大变、礼崩乐坏之始。
这个日子有另一层意义,较少有人注意。如果把时钟拨回到1997年6月30日,那是“过渡期”的终结。我们今天都几乎忘记了“过渡期”这个词了,它在1980至90年代曾经是政治关键词。1997年7月1日之后,不再过渡,“过渡”似乎便不再有意义了。而我却想做一个思想实验:我们不妨把当下香港再次想像为“过渡”。
过渡期想像比“2047”更贴近现实
在我解释这个想法之前,我们不妨回想一下,回归前的过渡期是什么?首先,当年是指所谓“香港政治前途”确定后至九七的时期,以《中英联合声明》签署之时开始,但又在香港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特别行政区之前。这段时期,有一个明确的起点及终点。这个过渡期有一个特点:香港人要开始及这样过渡,并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由中英两国确立的,我们相当被动,被抛进这条政治轨迹。既无全民公投,也无革命起义建立政权,说成是被送上贼船有点过火,倒像王家卫《阿飞正传》结尾,张国荣及刘德华跳上了不知开往何处的异地火车。
我今天提出再次想像的“过渡期”,它远没有之前的确定。所谓过渡,是比从前更不可知的旅程,起点不再是联合声明,而是那个曾经各方认受及假设的“现状”,尽管诠释不一,但大概有个共识:近年的政治争议的起端,就是大家深深体会“现状”大变。不只是反对派说的礼崩乐坏,甚至是建制派,也爱讲中港融合或中国机遇,均指涉著一个早已变及不断变的“现状”。至于旅程的终点,它可以是宪制安排及地位完全不同的香港,可以是不同的社经制度。更不可知的,是新过渡期到底会多长。这一段旅程复杂,路径与终点仍然争持不断,绝对不是当年中英争吵有没有“直通车”那样简单。不过,有一点是清晰,它与此前的过渡期不同,它是一个香港人要主导参与的过渡,不能再是完全被动的。
我以为,“过渡期”的再次想像,比起近年高谈“2047”更贴近现实。首先,“2047”香港要自决公投也好,要独立建国也好,都只是一厢情愿。如果中国的政治状况大变,不用到2047年香港也可以大变,若否,恐怕到了2047年也不会有大变。因为,《基本法》不会到了2047年便失效了,当中的“香港特别行政区不实行社会主义制度和政策,保持原有的资本主义制度和生活方式,五十年不变”,那只是含糊的说法,既不涉香港宪政地位,也无关政制安排,更没有说明五十年后如何(打岔一下,倒是从根本上反对资本主义的左翼,按道理可以提出在香港实行民主社会主义制度)。既然人心思变,客观政经环境在变,比较合理的说法是,香港进入迈向争持不下的政治愿景之中的过渡期,这个说法,我相信各党各派也不至于有太大异议。
似新还旧的政局
我提出这个想法,不为玩文字游戏,其中一个目的是要回应当下层出不穷的“自决论”、“独立论”等等,也为反思传统泛民主流的“民主抗共”及“民主中国”。如今香港的政局,基本上是一个僵局,可是人心思变,变出了比之前复杂、宏大及遥远的政治愿景,但做起来似新还旧,喧闹过后,静下来的政治风景却让人感到万变不离其宗。一时是最后一战,一时又不过跟传统泛民政党一样去找票箱争席位。不少新兴团体无论喊著什么口号,又或在街头做过什么行动,大家也一窝蜂地参选,让人看到的,似乎只是泛民阵营内部的势力重新分配,最多只是美其名的世代交替,这些究竟与那遥远的政治愿景有什么关系?坐下来一想,好像没有。有人要把这些政治新争议视之为为了选票的炒作,虽过于犬儒,但也不无道理。
用一种极为同情理解的态度去看,也许都是过渡期不得不为之举。正因为如此,我们更需要去把这种全新的过渡期政治讲清楚,指导实践。现代政治里对“过渡期”的想像,我想到两个例子,也许可以让我们借镜一下。
两个过渡的想像
提起过渡,我马上想到托洛茨基1938年的“过渡纲领”。拉阔一点,欧洲马克思主义自19世纪末开始的争论,基本上都是围绕著过渡。当发达的资本主义国家的工人还没有联合起来起义,或起义失败(如1848年的欧洲革命或1871年的巴黎公社),部分资本主义国家政治经济又有稳定迹象时,革命者如何在非革命时刻准备革命?如何与还未政治化的工人发展关系?要不要参与议会民主?
在一战前后,有修正主义的社民路线,以及列宁的布尔什维克革命路线之争,而托洛茨基带著先前的问题与答案,以及他的俄国革命经验(当然包括被史太林(台译史达林)排挤迫害的经验),在二次大战展开的时刻,举起第四国际、列宁主义旗帜,提出接合改良主义的工人运动(所谓“最低限度纲领”)与社会主义革命(“最大限度纲领”),由“今天”的条件及意识出发,达到无产阶级夺权。
如今我们当然会觉得,不只托洛茨基,甚至是当年其他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过分乐观,总觉得世界恍如在革命前夜,难怪《国际歌》里有“这是最后的斗争”一句。马克思主义的资本主义分析及革命理论,令过渡论里的革命意志及策略,带有历史必然性的预设及调子。这些对现代中国人应该不会太陌生:毛泽东提出“新民主主义时期”也是一种社会主义过渡,以至后来大跃进时的“穷过渡”,都是这种过渡论的极端。但历史必然论式的过渡论,在二战后的欧洲马克思主义者中渐渐消失,更不用说是非马克思主义者了。
另一个过渡论例子,从经验上可能更接近香港,即冷战时的东欧异见知识分子,当中我比较熟悉也相当著名的是波兰的米奇尼克(Adam Michnik)及捷克的哈维尔(Václav Havel)。
米氏一般被称为“新渐进主义”代表人物,也是团结工会“自我克制运动”(self-limiting movement)的构想者之一。1968年布拉格之春时,波兰有“三月事件”。捷克的共党领导杜布切(Alexander Dubček)决定要脱离苏联的控制,进行改革,建立“有人道面孔的社会主义”。杜要求波兰共党领导哥穆克(Władysław Gomułka)与他合作,却遭拒绝。波兰学生上街抗议要求改革,米氏是其中一位遭拘捕监禁的学生。出狱后不久,他参与组成工人保护委员会(KOR),并在1976年时写下《新渐进主义》。
创造更好的今天,而非明天
大部分论者被“自我克制运动”吸引,强调反对运动的民间性、公民社会不同部门及阶级的团结、实践公民自由、体现不屈及尊严,以至非暴力手段。米氏倡导,社会先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及生活,却不以推翻统治者为目标,亦不指望自上而下的改革。然而,他的“新渐进主义”中含有一种特别的过渡时间观,却多为人所忽略。他虽不用“过渡”,但却用了“渐进”;我不懂波兰语,不知“渐进”一词在波兰语的原意,但英文译作evolution或evolving,即生物学上的“演化”,是一个漫长超越个体生命的过程,个体无法决定及确定目标。那么,个体的行动基础是什么呢?他认为,所有理想应该以创造更好的今天,而不是更好的明天。
米氏这番说话,表面有点像“心灵鸡汤”,实质是拉丁文Carpe diem(把握当下)的新诠释,只有把它放回当时的处境,方能了解他的深意。1968年苏联派军队坦克入侵捷克,镇压了布拉格之春运动,整个东欧阵营的反对派知道,有强大苏军撑腰,要打败东欧共党是几乎不可能的。但是,米氏认为,“不可能”不应变成反抗的绝望,或绝望式的反抗,而应该把希望放在当下。换一个说法,历史必然性已没有了,历史目的不管是真正的共产主义社会还是“真民主”都不可想望,然而,希望却近在咫尺。
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哈维尔写下著名的《无权者的力量》,文中讲及一位卖菜大叔的抉择:是否该在自己店前挂出官方布条?布条上的官方口号是否体现自己心里所思所想?真心提问、思考、表达及行动,是“活在磊落真诚”(living in truth)的力量之源。他所想像的反对运动,是在当下实践自由、开放、真诚、团结信任,而与日益腐败、道德堕落及犬儒的政权成为一鲜明对比。也许因为这样,中共才会那么那么害怕讲真话的人,同时要逼迫他们在电视镜头前撒谎认罪。因为,让人“活”在谎言之中,是后极权体制最核心的手段,对统治者来说,这比“说”及“相信”谎言更重要。
当下要一个怎样的香港
在我看来,哈与米所代表的东欧反对派,提出了一种新的过渡意识,却与意识形态相异的托洛茨基一样强调“今天”的重要性。如今反对者没有一套历史唯物论可依靠,也没有西方民主必胜的冷战式信念,因而也无法确信暴政必亡(这一两年香港网上青年的“支爆论”(中国崩溃论)我便觉得很莫名奇妙)。活在僵局中,去计较某个行为对推翻体制有没有用,亦等于玄谈。对行动的判准只有一个,就是“更好的今天”:是否令个体今天更自由,社会生活变得更有意义。
我们可以以此来重新思考许多香港争议。例如,我们不必讨论“建设民主中国”有没有用,关键是支联会、关注中国人权、劳工等等的团体、个人,以及他们的实践,是否正在创造更大更好的公民社会空间;几年前有人说“让蝗虫再飞一会”可以促进香港本土意识,有利抵抗中共,实现自主自治。我们其实无谓对那个“一会”产生什么连锁反应,对它想像或幻想太多,而是应该问,族群化的社会及意识是否我们要的?它让我们今天的社会变得更好还是更坏。当大家在争议城邦、自决、独立时,我们要问,这些运动是否在当下创造了更好的社群生活,而不是争论那个不知或是否会或何时才到达的彼岸,或者是哪个路线才能嬴在起跑线上,最快最能够到达终点。更根本的是,我们当下要一个怎样的香港。
所谓当下,是正在发生,也同样是一个过渡,这过渡虽更难掌握,却是每天在我们手上。
(叶荫聪,香港岭南大学文化研究系助理教授,香港独立媒体创办人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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