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你能分清土耳其人和希腊人吗

历史上的“土耳其与希腊人口交换”政策,旨在建立单一种族、宗教信仰的国家,却使两百万居民成了双重异乡人。
2016年3月25日,希腊有学童参与纪念希腊自1821年脱离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统治的巡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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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土耳其和希腊地缘毗邻、文化历史同源,可算同文同种。除了宗教不同——土耳其人信奉伊斯兰教,希腊人信奉东正教——两国人几乎难以被区分。但两国的恩怨情仇却由来已久。如同世界上其他有种族矛盾的国家/地区一样,双方都在竭力定义“我是谁”以排除他者。来自台湾的作者陈圣元,毕业于政治大学土耳其语文学系,在伊斯坦堡交换学习期间,写下这本《呢喃中的土耳其》。夹在土耳其与希腊冲突间的人们,如镜像般反射出他自己身上的国族思考。中国、台湾,对土耳其的签证官来说,也是难以理解的两个地方。

以下摘选自本书第四部 别问我是哪国人——又近又远的国度,由远流出版社授权刊出。

《呢喃中的土耳其》

出版时间:2016年4月

出版社:远流出版社

作者:陈圣元

隔着爱情海,与希腊相望

我们几个自台湾来的同学坐着老师的车,开了将近两个小时,来到老师口中的乡下海边——迪基利(Dikili)。一栋栋矗立在空旷田野间的透天平房、田间小径上的电线竿,都让我有种来到宜兰的错觉。

强哥说,迪基利算是度假型的村庄,这里的房子大都是住在附近城市的人买来夏日度假时用的。现在是初春,因此街道上很冷清,房子里也都没有人。

……

云层很厚的傍晚看不见夕阳,但海的另一端似乎有一座山的轮廓。强哥说,那里就是希腊了,那是爱琴海诸岛的其中一座岛——列斯博斯岛(Lesbos Island),距离迪基利的海岸只有三十公里。

有同性恋身分的古希腊时代著名女诗人莎芙(Sappho),曾经是岛上的居民,女同性恋(Lesbian)一词的根源,就是从Lesbos而来。

“老师,你去过对面那座岛吗?”

“虽然很近,但我没去过。”

“那希腊本土呢?”

“也没有,甚至也不曾想要去过。”

“为什么?”

“那里的东西不是跟我们土耳其一样吗?饮食文化、地中海型气候,甚至历史遗迹也都是同个帝国所留下的。希腊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我认为出国就是要体验不同的生活方式,所以比较喜欢去亚洲国家。”

举例来说,希腊咖啡与土耳其咖啡事实上是相同的概念,同样是不滤渣的喝法,还有相似的占卜文化,双方甚至互相争论是自己的发明。

在饮食方面,虽然各自代表“土耳其料理”和“希腊料理”,却都是大同小异的地中海料理,广泛地使用橄榄油和香料。

如果分别到希腊和土耳其餐厅吃饭,你会看到“希腊旋转烤肉”或“土耳其旋转烤肉”,“希腊沙拉”或“土耳其沙拉”,有什么不一样吗?其实内容物几乎相同,只是双方在名称上的坚持而已。

韩瑞克在家里时,有时为了挑起民族意识激怒麦特,会对他说:“可以帮我煮杯希腊咖啡吗?”

赛普勒斯岛上的那座围墙

事实上,土耳其和希腊有很深的渊源,因此在人种、饮食文化上非常相似;而不同之处,绝大多数是因为信仰的关系,伊斯兰教和希腊东正教分别影响了人民的生活习惯,否则希腊人和土耳其人几乎无法清楚区别。

自十四世纪起,鄂图曼帝国就逐渐占领了现今希腊所处的巴尔干半岛。直到1821年希腊政府自行宣布独立,并在英、法、俄国的扶持下,于1832年的独立战争中击败土耳其人。

从此,希腊与土耳其便纠葛不清:1897年,因为克里特岛主权问题而爆发的希土战争,1912到1913年间的巴尔干战争,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紧接着发生的土耳其共和国独立战争。

说到希腊人和土耳其人的外交决裂,不得不提到赛普勒斯(Cyprus)这个国家。这个位于土耳其南端的地中海岛国,1960年自英国独立,分别有大约四比一的希腊裔和土耳其裔居民。

为了解决敏感的族裔问题,两方达成了一个不成文的共识:若希腊裔的总统候选人当选,他就要选择土耳其裔做副手,反之亦然。但两个族群间的纷争终究还是爆发。

希腊裔总统先是提出了不利土耳其裔族群的宪法修正案,支持回归希腊的军官又发动政变,土耳其便以保护自己的同胞为由,不顾国际法规范,入侵赛普勒斯,占领了赛国北方约三分之一的面积。

最后,在联合国部队的调停下才结束战火。土耳其画出了一道长约三百公里的停火线,从此这座岛被一分为二,北方的土地属于土裔赛普勒斯人,南方则归希腊裔,而边界的军事缓冲区,目前仍由联合国维和部队代为管理。

土裔族群在土耳其的支持下,于1983年宣布成立“北赛普勒斯共和国”,不过国际间只有土耳其一国承认。南方由希腊裔管理的“赛普勒斯共和国”则普遍受到国际上承认,并在2004年加入欧盟。

双方都认定尼可西亚(Nicosia)为他们法理上的首都,这个城市也成为柏林围墙倒塌后,世界上仅存以围墙一分为二的首都。希腊裔和土耳其裔的岛民从此互不相涉。

2016年3月25日,希腊有学童参与纪念希腊自1821年脱离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统治的巡游。
2016年3月25日,希腊有学童参与纪念希腊自1821年脱离鄂图曼土耳其帝国统治的巡游。

种族清洗的悲歌——香料共和国

关于种族议题,至今影响土耳其和希腊两国最深的,便是土耳其共和国在独立战争结束后,与协约国签订的“洛桑条约”。条文中除了与各国协商现今土耳其大致的领土界线及战后赔偿外,更提出了“土耳其与希腊人口交换”的政策。凯末尔和希腊当局都希望建立单一种族和宗教信仰的国家。

当时这项举动,被认为是国家与国家之间平和的“种族清洗”仪式;但困难的是,在将近五个世纪鄂图曼帝国的统治及彼此疆土的变动下,不管在人种外貌和生活文化上,已经很难界定谁是希腊人,谁又是纯正的土耳其人。

那么,当时要怎么把希腊境内的土耳其人,和土耳其境内的希腊人给区分出来呢?

宗教信仰成了唯一明确的依据。

于是,大约有150万名居住在小亚细亚地区的希腊东正教徒,和在巴尔干半岛上约50万名的穆斯林,被迫迁离他们原有的家园,来到他们从来没有到过的“祖国”。这里头,大多数的穆斯林甚至不会说土耳其语,而那些希腊裔的东正教徒也不会说希腊语。

把国族的认同建立在宗教信仰上,使得这两百万居民从自己生长的土地上被连根拔起,迁移到曾经数度烽火交战的仇敌国家中。他们成了不会“家乡”语言,也打从心底不认同自己是希腊人/土耳其人的双重异乡人。

《香料共和国》(A Touch of Spice)就是以这段历史做为蓝图改编的电影。主角凡尼斯是从小跟着外公在伊斯坦堡成长的希腊裔居民,因为赛普勒斯的政局动乱,土耳其政府决定驱逐境内的希腊人,他也被迫离开他童年的初恋珊美。

多年后,凡尼斯的爸爸告诉他,那晚移民官来到家里对他说的耳语:“只要你改信伊斯兰教,你们就可以不必走。”爸爸虽然认定自己的家乡是伊斯坦堡,却也始终不曾对自己的信仰怀疑过,他甚至对当时迟疑了五秒钟的宗教叛离而感到惭愧。

土耳其政府以宗教信仰来区分,把他们当作希腊人赶走;来到了希腊,又被周遭人当作土耳其佬排斥。凡尼斯在希腊的不适应,以及对伊斯坦堡的思念,让他惹出许多麻烦。

他的父亲一直被施压,要灌输儿子“民族意识”以激起他对希腊的爱,帮助凡尼斯的生活步上正轨。

但是一个人的情感怎可能无中生有呢?凡尼斯一切的记忆——外公的香料店、珊美为他跳的舞,所有的美好印象都在伊斯坦堡,但政治与外交的局势却迫使他要当个希腊人。二元对立的现实,撕裂了一个人对于土地和人的情感。

不要问我是哪国人,问我是哪个地方人

“香料共和国”的导演迪索 · 布麦特斯(Tassos Boulmetis),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成长的。他生于伊斯坦堡,七岁时,在赛普勒斯的动荡政局下被迫迁往希腊。

这部电影运用了料理的前菜、主菜及甜点当作故事主干,融合各种香料使用的隐喻,或许某种程度上表现了自身对于家国的情感与意象。

这让我想到作家泰雅思(Taiye Selasi)在TED演讲时提到的概念:“不要问我是哪国人,问我是哪个地方人。”(Don’t ask me where am I from, ask me where I’m a local.)

我们拿着某国的护照,但可能是来自另一个国家的移民,有不同的出生地,在不同的城市就学、成长。全球化的社会里,不同国家与地区间的移动已经是常态。“经验”是构筑我们生命中“地方情感”的主要元素。

国土的疆界是由人所虚构制订出来的,虚构的国家认同常常让我们将自己纳入各种意识形态的分类当中─国籍、种族、语言、宗教、政治立场,这些都是我们脑中虚构出来的界线;但那些我们生活过的土地和人的情感,却是真实的。

泰雅思告诉我们的是,一个人其实是属于多个地区、包含多个层次的个体。当彼此撇开国家的框架,以“拥有在地经验与情感的在地人”的身分讨论自己时,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也许就不会那么疏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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