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曾国平:何时加息?深入了解联储局利率政策走向

香港经济评论不乏泛泛之谈。从分析员到政府财金官员,论及美国议息走向,重复一句“存有很大不确定性”就说完了。
华盛顿联邦储备局。

香港本地经济评论,不乏泛泛之谈。从财经分析员到政府财金官员,论及美国议息走向,一句重复又重复的“存有很大不确定性”就说完了。货币政策的制定其实是一个相当有趣的通识课题,既跟宏观经济学的发展关系密切,亦涉及统计数字的解读。除了学术的兴趣,多一点了解利率制定的背景,亦有助看清利率未来的走向,相当实际。

直至今天,大部分宏观经济学的课本仍以货币供应(money supply)作为货币政策的工具:货币政策刺激经济,等于增加或加快货币供应。这个看法,或能应用于1980年代或以前,但自90年代起,联储局不再以货币供应为政策工具,转以联邦基金利率(federal funds rate)为官方的目标,亦即大家从新闻常常听到的“加息”、“减息”的那一个“息”,以0.25%为改变单位。

所谓联邦基金利率(下称利率的都是指联邦基金利率),指的是银行之间为满足储备要求互相借贷资金的利率。联储局要压低利率,就会到市场上买入国债,增加市场上的货币供应,直至利率达标;要提高利率,就到市场上卖出国债,抽走货币供应,直至利率回升至目标水平。这些买买卖卖,称为公开市场操作(open market operations),而制定货币政策的“公开市场委员会”的名字亦由此而来。这种操作也是透过改变货币供应影响利率,可见两者其实是货币政策的两面,选择其中一样等如间接选择了另外一样。课本强调货币供应没有错,只是有异于今天联储局以利率为目标的做法而已。

“泰勒规则”无心插柳的影响力

利率起跌,如何决定?经济学者泰勒(John Taylor)在1993年发表了一篇论文,试图描述当时联储局的利率走势。泰勒写下一条小学生也看得懂的方程式:影响利率的只有实质利率(Real Interest Rate)、通胀率(Inflation Rate)和一个反映经济盛衰的指标。当经济走下坡,利率下降;当通胀比目标要高,利率上升。重要的是,利率对通胀的回应要够猛烈:每当通胀比目标超过0.25%,利率的升幅就要比0.25%大。一个流行的讲法是,美国在1970年代通胀失控,就是联储局应对不够进取所致。

这条简单的方程式,跟联储局前任主席格林斯潘在1987年至1992年任期内的利率政策走向异常脗合。泰勒的看法是,联储局的似乎在暗地跟随某些规则(rule)。联储局行为有迹可寻,大众不用猜度,有利作出长远的规划,稳定经济表现。的确,1987至1992这段时期,美国经济畅旺、通胀甚低,遵守规则似乎比无理可循的因时制宜(discretion)优胜。泰勒强调的是其规则的规范(normative)作用,中央银行不应偏离,但当时他的立场较温和,只视其方程式为简单的经验法则(rule of thumb),承认联储局还有其他因素要考虑。

这篇文章并非在顶级学报刊登,我相信泰勒没有预料到文章巨大的影响力。在往后的二十多年,有关这条泰勒规则(Taylor rule)的研究数以千计,分实证(positive)和规范两个方向进行。实证的,在原本的方程式上加入千奇百怪的变化,以求更准确的描述利率政策; 规范的,发现泰勒规则在不少的经济学模型里,皆能有效地稳定经济表现。

这不单是象牙塔内的风波:联储局会议的内容以及成员的公开讲话中,泰勒规则经常出现,可见官员视规则为一个重要的规范指标,以判断现行利率是否太高或太低。泰勒规则从象牙塔走进现实,跟联储局成员大多为学术出身、持有经济学博士学位有莫大关系。至于泰勒本人,立场近年渐趋强硬,认为联储局务必遵守规则,否则对经济表现极为不利。

如何量度通胀率?

影响利率的其中一个因素是通胀率,那么如何量度通胀?官方有多种的数据,有以GDP为基础的平减指数(deflator),有大家熟悉的消费物价指数(Consumer Price Index),也有从个人消费推算出来的PCE通胀,而后两者有核心(core)的版本,剔除了波动较大的食物和能源价格。

更复杂的,是正如耶伦(Janet Yellen)近年经常强调,联储局关注的是通胀的走势,并非一时一刻的通胀上落,单看每月每季的变化不足够。就如最近的通胀数据,有的显示有上升趋势,有的仍在低位徘徊,到底通胀是否已成威胁,有需要在六月加息?芸芸宏观数据中,通胀尤其难以预测,其行径是像醉酒汉般的随机行走(random walk)。数据众说纷纭的情况下,联储局面对的是判断错误的风险。

下图是美国的核心PCE通胀的数据,可见最近有回势迹象,贴近2%的目标,但更明显的,是通胀数据从来都有随机行走的倾向,趋势似是而非,随时转往另一方向走。当然,联储局掌握的数据比我们要多和快,对判断通胀趋势会有多一点把握。

图:端传媒设计部

经济盛衰指标

泰勒规则的另一个数字,就是刚才含糊提到的经济盛衰指标。指标到底是什么?如果经济风平浪静,生产总值会根据人口和生产力的增长而上升。这个生产总值,可看成潜在的生产总值(potential output),亦即正常情况下的经济成果。假如现实中的生产总值比潜在的高,代表经济“过热”;生产总值比潜在的低,就是经济不景。

计算这个潜在生产总值的方法五花八门,最常用的是国会预算办公室(Congressional Budget Office)的估算(见下图)。从图中可见,金融危机开始时,美国的生产总值比潜在水平低7%,及后慢慢回升,至今仍距离正常水平2%。奇怪的是,从生产总值的角度看,美国的经济跟全面复苏还有一点距离,但看经济盛衰的另一指标失业率数字,却是由最坏时候的双位数字下跌至今天的5%,已远比一般估计约6%的自然失业率(natural rate of unemployment)要低,经济好像已复苏“过头”了。

图:端传媒设计部

生产总值跟劳动市场关系密切,两组数据的矛盾有两个解释:一、悲观的,会认为美国长远的生产力增幅已减慢,潜在生产总值被高估了,今天的生产总值其实已超越正常水平;二、乐观的,会认为劳动工场有结构性的改变,自然失业率比从前低,5%的失业率没有复苏“过头”。

2%实质利率如何决定?

且假设通胀、经济活动统统回复正常,利率该逐步回升到哪个水平?根据泰勒当年的假设,在2%的通胀目标下加上2%的实质利率,答案是4%,跟今天的0.5%仍有大段距离。其实根据泰勒规则,早在2011年美国经济稍有起色之时便要脱离零利率政策。泰勒本人因而经常批评联储局近年的利率过低,偏离了他主张的规则。

这个2%的实质利率从何决定?理论上,这个利率等于在经济正常的走势下,资本投入的长远回报(如增设厂房带来的额外好处),亦称为均衡实质利率(equilibrium real interest rate)。投资机会多而吸引,这个利率上升; 投资机会如鸡肋食之无味,利率就会偏低。

通胀走势未明,六月加息机会极微

这个利率跟货币政策没有关系,主要取决于美国以至全球的投资环境。联储局利率偏低的主要理由,是这个利率近年已经下降(原因仍有争议,有认为全球缺乏投资机会,有认为经济增长减慢,也有认为是某些国家储蓄“水浸”所致)。正常化后的利率,到底比2%的通胀目标高出多少?联储局长远要面对的问题,就是寻找这个观察不到的均衡利率,以决定加息至哪个水平为止。

讲到最后,回答大家最关心的问题:两星期后联储局加息的机会有多大?执笔之时,5月份的就业报告刚公布,显示就业市场表现欠佳,加上通胀走势未明,我认为联储局会等待至9月才会加息。从联邦基金利率期货市场的数据推算,六月加息的机会不够半成。我的判断似乎跟市场接近。

(曾国平,香港亚太研究所经济研究中心成员/美国维珍尼亚理工大学经济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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