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张君玫:书单争议,谁的“西方经典”?

必须先说明什么是“西方经典”,而其中“西方”和“经典”这两个词,都是知识社会学在拆解的对象。
图为台湾一间咖啡馆的藏书。

这几年到处都很流行开书单,或许是因为人们意识到商品社会的文化缺乏症,并试图提出解方。此外,书单似乎也让我们得以窥探艺文名人的心灵世界,包括年初辞世的摇滚乐手大卫鲍伊(David Bowie) 都有一张书单,列出了他最爱的一百本书。

最近有一份书单却引起了众多惊吓与议论,亦即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开出来的“2016全国高中生人文经典阅读会考指定阅读范围”。很多人认为这些书太难了,高中生怎么可能读懂,连大学教授都不见得念过或读懂。台师大方面的回应则是:“经典”本来就不简单,而台湾学生的“人文素养”越来越低落,才会兴起举办“高中生人文经典阅读会考竞赛”的想法,以鼓励高中生接触所谓的“经典”文本。

基本上,我从不认为阅读能力和年纪和学历有必然的关系。甚至在个体身上都不见得如此──因为很多人在某个阶段就完全停止阅读了,或就此胶着在特定的文类与格式,无法进行更多样化的阅读。如果要以科系来区分的话,大部分的高学历者都不一定有能力或兴趣去阅读该书单中的文本。回归到高中生本身的可能性,我不会说他们不可以或没能力阅读这些作品,关键是在怎样的脉络与条件下阅读,以及这些阅读对当事人的意义。

但整件事情的相关争议,不仅涉及高中生的阅读能力与范围,因为阅读并非静态的设定,而是动态地关联到历史和处境。如果前提是有机会进行更多样的阅读是好的,那么,重点就在于整个阅读计划是如何操作的。

稍作了解,发现这是一个更大的经典阅读计划的一部分,包括台师大在校内推广的“世界思潮经典导读选读书单”,配合“阅读护照”和“心得论文”比赛。这次引起争议的部分,是他们把计划往高中推广,采取老师带学生报名参加知识竞赛的方式。其看似一个独立的子计划,但校内有一门“经典系列讲座,名家导读十大西方经典”的书单,与其完全雷同。

“2016全国高中生人文经典阅读会考竞赛活动”的书单。图撷自台湾师范大学文学院网站
“2016全国高中生人文经典阅读会考竞赛活动”的书单。

困难,在欠缺阅读脉络

这整个计划当中的关键字,显然是反复不断出现的“经典 ”,以及不断被强调的“困难”程度,甚至有报纸标题写“史上最难书单”。最难之说当然是夸大,任何事的困难程度都有比较的脉络。而这份书单之所以困难,在我看来,主要是欠缺了必须有的阅读脉络。

首先,这份书单是怎么列出来的?如果这是一门课,那么课程规划的方向和理念是什么?从台师大的对外回应中,几乎完全看不到这部分。课程书单和名人书单之间最大的差异,在于后者可以随心所欲,因为开书单的“人”本身才是目的,我们只是单纯想知道他都在读些什么。

但课程书单不一样。这门课的目的是什么?如果是为了“导读十大西方经典”,那么就必须先说明什么是“西方经典”,而其中“西方”和“经典”这两个词,都是知识社会学在拆解的对象,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此外,为什么是这十本而不是其他十本,以及更重要的,在这个课程中,十个文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根据书单完全雷同的相关课程“经典系列讲座,名家导读十大西方经典”的宣传影带,这十本书涉及多重领域,包括“哲学、心理学、社会学、人类学、女性主义、政治思想”,而且都是“该领域中经典的经典”,甚至还是“反抗经典的经典”。他们的作者是“形塑西方文明的重要思想家”,这些书是“培养人文素养必读的十本巨著”。该课程会找国内“顶尖机构的专家”来导读,希望让这些“西方经典”和“台湾社会及东亚社会产生意义的关联”,并让学生“走入西方的经典世界”、“陶冶人文关怀”,思考人类社会的未来和个人定位。

对“西方”想像的批判

老实说,宣传影带的文案非常空泛。更吊诡的是,其中的论述有很多恰好是这些书本所挑战的。虽然文案中强调“反抗”,基本上却是含糊其词。如同广告词一般不断重复的“西方经典”以及所谓“西方文明”,完全正是这份书单里面好几个作者致力批判的对象。萨伊德(Edward Said)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就是很好的例子。如果你告诉萨伊德,他的书乃是“形塑‘西方文明’”的重要经典之一,他可能会觉得匪夷所思,虽然不免带着一点荒谬的恶趣味。

《东方主义》一书的基本命题正是:在知识论与存有论上,任何关于“东方”和“西方”的区分都不是稳定的,而是建立在复杂而持续的历史过程。在其中,欧洲殖民政权与文化透过种种学术、政治、经济和观念的制度,来掌控与压制那被他们命名为“东方”者。

萨伊德强调,“东方”和“西方”或“欧洲认同”等整体概念,都是人为所造。这并不是说它们没有实存的力量,也不是说它们不包含具体而真实的个体生命与文化,而是说欧洲强权这数百年来所构筑出来,并为之代言的“东方”,成为欧洲殖民者借以壮大与界定自我的他者。而这对于那些被归类在“东方”的具体生命与文化来说,形同剥夺了他们的自我呈现和批判能动力。

至于“文明”的概念,萨伊德对于杭廷顿( Samuel Huntington)式的“文明碰撞”说一向不以为然,认为这正是一种当代东方主义的陷阱与权力共谋。他相信的,毋宁是在具体地方中复数的文化、历史与人类能动力,以及,同样重要的,慎防集体情绪蒙蔽双眼的分析与批判能力。

什么经典,谁的经典?

台湾这几年对于“经典”的滥用,堪称登峰造极。到处都是经典,似乎只要是某个领域中非常重要的著作,就毫不区分地称为经典。很多大学在推经典阅读的活动,配合各种阅读护照和心得比赛。知名大型连锁书店也推出五十或百大经典。至于何以这些书是经典,如何经典,只要有人买书,似乎没有人太在乎。我们经常看到有人引用义大利知名作家卡尔维诺(Italo Calvino) 的《为什么阅读经典》,来佐证机构的经典阅读计划,却鲜少提及卡尔维诺主要是在文学脉络中思考何谓“经典”。

就算姑且不谈“经典”背后知识权力,还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是:“文学经典”的概念是否可以全面套用到其他领域中的重要著作?以当代社会的问题意识和知识生产来说,跨领域的思考确实非常重要,但以文本理解的脉络来说,却必然有其困难度。这份书单号称多重领域,确实如此,但同时也不够多重。比如,为什么不读生物学或物理学的“经典”?人们可能会说,因为领域相差太远,因为我们没有相关的背景知识,因为那需要更高的专业门槛。那么,哲学、社会学和人类学呢?难道就不需要基本的知识脉络吗?

与其宣扬意义不明的“人文素养”,不如面对当代社会思潮的另一个重大洞见:我们需要在留心不同科系知识脉络的同时,跨越人文和自然之间二分的架构。

跨领域本身并不是问题,重点是一个课程或阅读计划所提供的轴线和脉络。如果只是练习写心得,而没有提供理解与进行论述的机会,那是非常可惜的,甚至有害。书单不是越难越好,也不是越简单越好,而是要有立体的世界。倘若这个社会给予高中生这个身份更多的时间与空间,确实就会有高中生去接触并阅读这些书籍所涉及的相关议题。

但是,可以感受到问题意识,并不表示就有机会得到必要的资源,去更深入理解重要的论述线索。

更有机的阅读计划

因此,一个企图引领初学者进入某个领域或议题的课程,需要更有机的设计。以那份争议书单的样貌看来,除了空洞而扁平的“西方经典世界”,我们找不到这类线索。但“西方经典”本身正是一个不存在的乌托邦,以及一个必须被解构的帝国。

阅读是活的过程。当阅读是个体自我追寻与理解世界的过程,“读懂”不是不重要,而是需要被厘清,并加以脉络化与历史化。因为懂不懂并不是基于量化的标准,而在于文本可以带读者去哪里。对于热爱阅读的人来说,每一个文本都是一张无边界地图里面的一个点,它带你到另外一个点或其他点,如此编织出世界的图像。

很可惜,这个世界并不是平坦的,而充满了权力和斗争,包括教育与学术的场域。这几年兴起的“经典阅读”风潮,有一部分可以被理解成是对于当前教育危机和文化贫弱的亡羊补牢,但还是不免同时蒙上了急功近利的阴影。标举一个虚幻的“经典世界”,冠上多么看似中性实则充满权力的形容词,想像成一个美好的精神城堡,结果只是躲进了一个虚构的阅读共同体,却逃避了萨伊德最在乎的人类历史共同体,更无助于修补教育体制深层的文化破洞 。

(张君玫,东吴大学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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