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陶国璋:为何寻死?从涂尔干到90后的诠释

近日我跟几位学生座谈,听听他们对现时自杀风气的看法,有些想法原来是我们这些“长者”从没想及的。
图为香港北角码头的 景色。

人有求存本能,但千百前来,却总不乏有人选择提早结束生命,留给在世者无尽悬念。何以有人选择死亡?这是哲学上深刻的问题,本文将以十九世纪末涂尔干(Émile Durkheim,1858-1917)的《自杀论》(Le Suicide)为起点,考察近代社会变迁,思考当下香港处境。

涂尔干《自杀论》的理念型

法国社会学家涂尔干在1897年出版的《自杀论》中,透过分析不同时期的国籍、性别、年龄等不同数据,从宏观社会学(Macro sociology)解释自杀行为。《自杀论》现在已经成为探讨自杀问题的典范。

他将自杀区分为四类,我们试引来诠释香港现时处境:

一、自我本位型(egoistic):

由于生物链缘故,人类是居于狮虎等猛兽,与老鼠兔子等繁殖率高的动物之间,所以人是社会性动物,透过合群互惠、智力来求生。人一旦与他人隔离,孤立于社会之外,便容易产生内在的分化,例如自卑、忧郁。因此,家庭关系恶劣、独居人士、自闭者、自我形象低落的个体,他们认为自己不被他人理解,逐渐断绝与人接触交往,长期经不起寂寞而容易有自杀倾向。

二、失序型(anomic):

人需要安全感,当社会的结构无法维持稳定性,譬如经济大萧条、失业、暴乱、战争,社会悲观意识便会冉冉弥漫,自杀率会上升。例如SARS时期、占中后的香港社会的撕裂,属于价值观念的失序。

三、利他型(altruistic):

专指个人与民族或宗教有极强的精神联系,人会超越死亡的牺牲。例如屈原、文天祥之殉节、军士为了荣耀自裁、狂热信徒殉教,最具代表性当然是二次世界大战的神风特攻队。这在香港比较找不到对应例证。

四、宿命型(fatalistic):

当个人感到被置于极度受禁锢的情境中,即使付出任何努力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命运。例如奴隶、囚犯。香港九七之后,或由于社会缺乏流动性,或因为普选问题,或由于地产霸权等,香港年轻人兴起一种宿命的泛政治化思维:觉得我们无法对抗中央,又不能独立,政治上感到深深的无助感,从此,“我们没有了未来”。

近代社会变迁的新压力

香港年轻人的自杀现象,似乎结合了涂尔干自杀分类的第一、二、四型。但时移世易,青年文化、家庭结构、人际沟通模式都有不小改变,百年前的理论也显不足,笔者尝试补充之:

一、拒绝成长的年代

我们将teenage译作青少年,因为英文数字13至19的尾根是teen,于是将13岁至19岁的青少年称为teenage。不过,对现代“青少年”的界定似乎可扩大外延,即使是25岁、35岁的成人,仍然有很多在眷恋童年时收集的变形金刚、超人、芭比。这个社会中,到处都是大孩子。

成长是一“个人化”(personalize)历程。所谓个人化,就是孩童要从自我中心的世界脱颖而出,必须调节视野。但,此调节是痛苦的,他只会感到日益的孤独。他越认识自己,越发觉他是一个与他人隔绝的个体。而他生活的世界常常是具威胁和危险的,成长代表个体的独立,独立即与他人分离。孤独袭来,青少年会产生一种无力感和焦虑感。

青少年如果无法调节其适应能力,或者改变其原初的自恋思维,很容易就想到放弃,拒绝成长。他们会退缩,会把自己完全隐没于自我之内或者完全顺从外界,隐没于潮流、群体之中,借以克服其孤独及无力感。

二、家庭结构改变,助长自我意识

现代的家庭子女较少,甚至是独生子女。家庭结构成了“四二一”(即四个老人、两个大人和一个小孩)。在中国传统文化背景下,独生子女往往成为上两代人关爱的中心,这不仅削弱了孩子的自理、自立意识,更助长了他们的“自我中心”意识。

子女成为家庭的“核心价值”,自会出现望子成龙现象,父母着意为子女铺好未来发展的路,欲将他们塑造为自己心目中的“杰出人士”,软硬兼施的方式强逼子女去完成“使命”。

儿童与年纪相仿的同伴共同成长,能一起沟通、游戏,甚至竞争,都是成长的坦途。独生子女则不然,他们虽然能独享家庭里的一切,但欠缺与同伴分享,父母对他们又万般迁就,或者过度鞭策,这就使独生子女普遍形成了自私、孤僻及不能体谅他人的性格。然而,社会却是重竞争、精英至上的,性格脆弱的独生子女便易在压力下崩溃。于是,大量的宅男、宅女出现了,他们每天只对着游戏机、电脑过活。

三、沟通模式改变,关系更疏离

八十后(1980年出生之后的人)至少曾经历过没有电脑的童年或少年,他们尚可意识到人际交往愈来愈疏离,但那些从幼稚园就开始接触电视、电脑视像的九十后,他们的沟通模式已经彻底改变。

智能电话普及化,让人随时随地得以与远方亲朋通话;视像的真实感,更可即时向对方展示自己的所见所闻。通讯工具的泛滥,使人们连声音交谈也可省掉。接上互联网后,我们感到自身的交际网络非常热闹,聊不尽的话题及取不尽的资讯,令人乐而忘返;关上电脑后,身处的现实世界却像繁华过后的城市一样冷清。从声音交谈发展到网上聊天,人际沟通有了缓冲区。

聊天工具、手机短讯及电邮容许我们在“交谈”前先过滤净化所思所想,与别人沟通不再有从前的压迫感,与别人交谈接触的速度可以由自己控制,避免冲口而出或陷入彼此语塞的尴尬情况。

自杀者一般人际关系疏离,欠缺与同辈深交的机会,即使通讯工具发展愈来愈发达,外在而表层的“面书”,确实无法支援内心的缺失。

菁英社会的身分焦虑

考察现代香港,还有一个重要的焦虑来源,是社会对精英的崇尚。英伦才子迪保顿(Alain de Botton,台译狄波顿)在《身份的焦虑》(Status Anxiety,台湾版书名为《我爱身分地位》)中分析:工业革命引发现代人的身份焦虑危机,我们好像较以前自由:恋爱自由、言论自由、信仰自由……可是自由的代价是不确定性:什么都不确定。于是,年轻人不断发问人生的意义,甚至为何我要活下去?

从“身份焦虑”出发观察今日社会,有以下的特质:

一、坏标签宛若“心理死刑”

社会大众会以一个人来自哪间学校,是哪一阶层,所用的名牌等等表象来判断该人的能力,结果人的价值被该人的标签所定义。标签化会令到原来有能力却被错误标签的人感到气馁和不忿,因为他们的能力被别人忽略而得不到发挥,付出和回报不成正比,渐渐失去努力的动力。一个坏的标签,好像向一个人判上“心理死刑”,也产生了现代人的挫败感的问题,成为身份焦虑的病灶。

二、盲目追求身份

精英主义既然促使标签化效应,那么人们自然地希望得到一个“好标签”,好让自己能在社会竞赛中占到优势。而大家亦习惯用标签看人,因为要得知一个人的能力所需的时间,远比分辨一个“好标签”来得久。

教育现象最易反映这种盲目追求,不少家长为求子女入读名校,不惜费尽心机为子女安排大量课外活动、服务,以“充实”子女的的履历表;或大费周章地搬迁往名校区,为的是提高入读名校的机会;有的更加铤而走险,花钱贿赂负责面试的老师,希望对方可以为自己子女的面试成绩“灌水”。

渐渐地,大家就会把心力时间放在追求“好标签”,反而忽略去发展自己潜在的能力,追求自我的理想。

三、不问过程,只计结果

精英主义只重视的是学生或雇员的结果(outcome):学生需有优秀成绩、雇员需有良好业绩,但他们的学习或工作过程却被忽略。这种“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制度往往会导致事情本末倒置,甚至不择手段。

公开试便成了生死关,并催化了补习文化。补习社的“精读班”抱着“摘A”目标,会花大量时间教授学生操练历届试题,却忽视知识的基本概念,“因为考试唔会出”(考试不会考)。

四、虚拟世界,悲观蔓延

最后,这一代青年人喜欢投入一些电脑线上游戏,边谈“高登式”(编按:高登是香港一个著名的网上讨论区)的政治议题,边玩线上的攻击性游戏,既投入社会时事讨论,好像一举两得;玩家的真实身份始终被游戏中的虚拟身份所取代,于是自我得以暂时抽离现实生活中的挫败感。

这种网上的“边打边谈”习惯,容易为发泄而发泄,假若现实上,学业或工作不如意,悲观意识便会蔓延,好像现实世界是人间地狱。

五、轻不着地的处境

捷克的文学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说这时代里,我们像得了一个“怪病”,就是得到很多外在的物质,内在却少了很多基本的信念。我们只追求永无止境的物质充塞,这怪病称为“虚无”。物质愈富足,我们理应愈顺心,但事实却不是呢!

反过来追问,那我活着为何?人又是什么呢?这是很普遍却又难以解答的哲学问题。那是源于我们心底里、骨子中滋长出来的焦虑感。我们各人对生命也有所冀盼,但往往又不知其所指为。

那份虚无是来自现代社会,源于现今的生活:什么也太快、太易得到。人只能在虚无的时空活着,使得我们什么事情也掌握不了──如飘飘泊泊的站立于虚无边沿。

米兰.昆德拉的成名作《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 ),点出现代人并非活在生活的重担,而是活在“轻”之中,好像两脚无法着地的感觉。他说:

“…… 最沉重的负担同时也是最激烈的生命实现的形象。负担愈沉重,我们的生命就愈贴近地面,生命也就愈写实也愈真实。相反的,完全没有负担会让人的存在变得比空气还轻,会让人的存在飞起,远离地面,远离人世的存在,变得只是似真非真,一切动作都变得自由自在,却又无足轻重。……相反,完全没有负担,人变得比大气还轻,会高高地飞起,离别大地亦即离别真实的生活。他将变得似真非真,自由的选择变得毫无意义。”

形象化的叙述,却非常深刻。

自杀潮?青年世代的诠释

近日我跟几位学生座谈,听听他们对现时自杀风气的看法,有些想法原来是我们这些“长者”从没想及的。即便这些学生的“诠释”,不必然代表自杀的真实动机,但至少提供了一组意义切片,让我们窥见青年世代如何理解这个时代。

他们说“香港是我们的,我们要保护它,不要被‘大陆文化’”同化。”他们也担心“内地学生的成绩较我们优胜,感到无形压力。更害怕两地融合之后,忧心工作出路更困难。”“我们现时20岁左右,但2047年,50年不变的承诺届满,我们的子女大约十多岁,我们不愿他们活在专制的社会里。”

他们抱怨“立法会的虚伪现象,难以入目。”虽然“‘鸡蛋对抗高墙’是理念,占中之后理念已经幻灭,香港又绝无可能独立,因此政治抗争是无意义的,未来是绝望的。”而“网上的批判言论,让我们觉得所有政治团体,如民建联、民主派、激烈的本土派,都是表里不一,政治是黑暗的。”

回归校园生活,他们表示“大学的资源多了许多,但彼此的竞争风气很盛,大家的关系紧张,互不信任。”“身边许多同学都没朋辈,特别是男孩子,独来独往,终日上网,有情绪问题,只能自我承受,或打游戏机发泄。”“大部分同学是不关心政治的,但欠缺政治语汇的反应,我们感到落后(out),会被被同辈看不起。所以大家都习得一些政治名词,例如普世价值、‘鸡蛋对高墙’等。”

“我们不敢参与激烈本土派的抗争行动,甚至觉得他们不对,过分暴力,但却又内心支持他们,为绝望呐喊。”

同学普遍将香港现时的悲观情绪,全面归咎于政治形势、香港将失去往日的光辉等等。我表示理解,并补充说政治抗争是恒久坚持之事;我相信政治觉醒,明天只会更好。可是我内心仍想着,历史断层中的年轻人,面对科技世界的大流,轻不着地,意义失落,才是问题重点。

(陶国璋,中文大学哲学系兼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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