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十年前的考试前夕,我和一班大学同学穿短裤踢拖(穿拖鞋),齐集在香港大学图书馆一间自修室内,以房内电视收看无记《溏心风暴》大结局。
昨晚同一班人放工后一身西装长裙齐集中环,一齐借Starbucks的免费Wifi,打开MacBook Air看《第一届毛记电视分奖典礼》。我们依依不舍地散场时才猛然记起,2011年我们曾各自在家中电脑的myTV追看无线电视剧集《天与地》的大结局(因为家人不看《天与地》所以不能用电视看),完场时同声在Facebook一哭。
由一班人用电视一起看无线;到在电脑前各自看无线;到今天我们重聚,用电脑/手机或十八区的公共空间看“毛记电视”,我看到十年来如何改朝换代。
十年前那个追看《溏心风暴》的晚上,我在不专心地准备社会学媒体研究的final essay。老师梁款说,流行文化塑造身份认同。他说1976年的《狂潮》是分水岭。在此以前,无线电视剧的剧名为《清宫怨》、《烟雨蒙蒙》、《啼笑姻缘》、《清宫残梦》,一听便知题材内容是什么年代,以中国传统伦理婆婆妈妈为主。
直到《狂潮》出现。周润发和缪骞人穿时装,在繁华都市力争上游。老师教落,肥皂剧的特色是写实,反映在资本主导下城市生活、新旧意识角力下个体的挣扎。他说:“香港人关心香港事,简单地说,这就是本土意识。”这是婴儿潮一代向香港宣布我来了的宣言。
我们对婴儿潮一代高呼:我来了!
毕业N年后我想对老师说,今晚的“分奖典礼”是我们对婴儿潮一代高呼我来了的宣言。例如整晚典礼都是废青前废青后,阿叻说这些网民们在现实生活中都是失败者,可是在我身边看得一样肉紧的大学同学,一个是大学行政人员,另一个是狮子银行管理层。中环海旁的放映会,挤满一班西装友。我们不介意你们说我是废青,我们会以废青自居:废青也面对生活的各种压力,一样要供楼返工,但起码揾钱不是至高无上,更不是唯一。行销专家徐缘说,Shell赞助分奖典礼的市场效应将会是一枚为marketing以至整个传媒带来质变的深水炸弹。总之一切就是向过去把手放开不问一句say bye bye。
分奖典礼高潮众多,由“繁忙儿童合唱团”有型的刘小华、Dickson替一众“毒男”争光,以至“真.河国荣”演唱获得劲曲金曲奖的厌恶性金曲《亚视永恒》都令我们笑到傻。但原来高潮位是真.河国荣和MC仁合唱《香港地》。2003年《香港地》陪伴我们渡过了SARS、廿三条和哥哥(张国荣)离去,当年有份填词的MC仁重新创作和演绎《香港地》,全城感动得一塌糊涂。“有人会屈人宿娼嫖妓 有人会选择离地 有人会认为呢个系六八同九嘅问题”,歌词与时并进,在这个荒诞不已的时代下更加到肉;河国荣不单止是真.河国荣,更加是真.香港人。03年时廿三条教会我要”rap the government”,但当时没想过我这些奉公守法的市民会”rap the police”;经过一场雨伞运动,朱经纬还未受查,才明白为何也要rap the police。
香港人身份早已回不去了
心中一边高呼同热爱这片土地大家刻骨铭记,回到家中立刻见到有人将这个新版《香港地》上载,立刻再按播放,再次让鸡皮疙瘩掉满一地。我看见新版《香港地》的歌词是这样的:
有人会屙到黄金片地 搞到有阵黄金味
系真香港人 当然会识英雄辉
系真香港人 可以睇埋同一篇潮文
你一崇拜马云 就表示你系第二种人
2003年前陈冠希则这样唱:
系同一种人 点解要将人睇低
系同一种人 可以学埋同一种语文
讲第二种语文唔表示你系第二种人
变化虽是真切,却无意苛责香港人如何变得排外,13年来港人心路历程变化毕竟是随时代而走,本土是作用也是反作用。评论者早已指出一国两制以03年作为分水岭:03年前北京放手不管,廿三条一役后一国先于两制。我们走过自由行释法国民教育普教中催泪弹占中以至还未水落石出的铜锣湾书店,两个版本的《香港地》提醒我们,香港人身份早已回不去了。
大家高呼多谢 Shell,为毛记每秒每句对白都在嘲讽建制、反转“不谈政治”的常规和“说真话”而热血沸腾,我的脑里却有些微不安。毛记有一点点排外,有时令女生感到不安(真.叶蕴仪的中女罗生门不时为年过30的未婚女性敲起警号),绿色和平提醒各位Shell在“毛毛”和废青整个破天荒地成功的公关宣传campaign背后,他们仍未放弃未来在北极继续钻油的可能,危及北极熊的生存,国际石油业的cartel联合垄断依然没有透明度可言。分奖典礼颠覆一些香港的政治禁忌,是否也巩固了其他一些顺应社会既有主导关系的霸权?
对抗荒诞的利器?另一种维稳?
毛记这大半年来为废青提供无限欢笑,可是我们心里明白促成笑声的是无尽的泪水和无力感。当世事愈来愈荒谬,当所有行动无法改变现实,二次创作和恶搞的幽默谐谑成为了对抗荒诞的利器。生活已经绝望,分奖典礼为我们提供现实出口,起码可以得啖笑开心下。但笑完之后是否当发泄完,明天继续上班上学继续忘了反抗?出一口气之后继续日常生活是否也是有如另一种维稳?毛记电视可能是全港最不怕政治化,甚至以政治化作为资本的平台,但当恶搞成为了公共讨论的主轴,是否代表主流平台已经不能容纳有交流有思辨的公共讨论,或者大家不再相信认真讨论有用,恶搞和发泄才能如此堂而皇之?我跟友人笑完一晚,除了开心感动,改变了什么?颠覆了什么?今日还不是继续上班上学?
我没有答案,但由第一集劲曲金曲追到分奖典礼,还是隐约觉得动员力强大的流行文化还是有其积极意义。Facebook 被分奖典礼洗版,提醒我很多平时不太关心时事的朋友受到分奖典礼的感动是确实而真切的,以谐谑突出制度不公的荒谬的确令人醒神,最少令社会讨论没那么“离地”;想知社会有何时事热话,他们会睇毛记电视,既方便又快捷。起码时事议题变得更贴身,大家能够轻易找到关注时事的起点。不是每个人都有时间读《纽约时报》和《立场新闻》的万字深度报导。说到底,再好的公共讨论,没人参与没人留意,根本什么都不是。
可以更积极地讲述毛记的故事
而且毛记不只恶搞,他们还有很多认真制作都做得比人好。不说远的,《六点半左右新闻报导》以多国语言讲述铜锣湾书店失踪事件,《星期三港案》不时关注弱势社群,他们不只哗众取宠,不只将“胶事认真做”,认真事他们亦认真做,这是毛记最可爱之处。何况君不见更多手上握着庞大资源的报纸电视台,板着一副正经脸孔,却从来不见得比毛记更加勇敢。
如果说毛记挑战(政治)霸权同时巩固另一种(资本、性别、文化)霸权,不如说我们可以更积极地讲述毛记的故事。记得当毛记公布Shell成为分奖典礼的赞助商,绿色和平立刻提醒大家Shell如何在北极钻探石油。当昨晚全城Hashtag多谢Shell,同时亦有不少人第一次留意到绿色和平的讯息并广传开去并加上“北极熊多_谢Shell”的 Hashtag。虽然前者当然远比后者多,但起码昨晚可能是北极探油这讯息在香港传得最广之时:毛记炒起Shell的话题性,也就视乎我们如何理解和讲述话题的正反两面。
辗转反侧一晚,到底分奖典礼有多好或有多不好,到底是感动抑或悲哀我还是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昨天下午我们向20世纪国际流行文化指标 David Bowie 低泣道别,晚上为21世纪本土流行文化毛记电视高声呐喊,这是改变,亦是传承。没有《狂潮》和David Bowie的文化遗产,今天未必是今天的样子。活在2016年,分奖典礼背后的是政治权力、一国本土、文化意识形态、新旧媒体、现代与后现代等等之间的拉扯,我们适逢其会(在网上)亲历其境,不妨逢周一继续打着呵欠上班上学并期待崔建芒公布劲曲金曲冠军歌、播着2016年新版《香港地》以香港人身份认同之余互相打气之余,同时思考如何打一场漂亮的媒体政治文化游击战,挪用毛记或任何好玩有趣的文化现象,继续行动反抗起来。毕竟所有霸权一起松动是不可能的任务,松动一些总胜于无。
(何雪莹,传媒人、城市研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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